暮春的揚州，風裏夾著淡淡的花香與河水的氣息。
    賈環站在碼頭，望著來往如織的船隻，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半月舟行，沿途雖有波瀾，但總算平安抵達。他回頭看一眼書童青墨，後者的眼睛瞪得溜圓，顯然被眼前的繁華景象驚住了——
    沿河商販吆喝聲此起彼伏，青石板路上車馬如龍，街邊的絲綢鋪、茶坊、酒樓鱗次櫛比，更有不少異域麵孔的胡商往來其中，衣著各異，行色匆匆。
    "三爺，這揚州比京城還要熱鬧三分啊！"青墨低聲道。
    賈環微微點頭，卻沒有接話。他知道自己此行為何而來——林如海的收留對他而言意義非凡，但同樣的，揚州這座城也埋藏著不少暗流湧動的危機。
    "先找個地方住下，"賈環道，"明日再去見林姑父。"
    青墨連忙應聲，尋了岸上的腳夫，抬著行李跟上。
    賈環沒急著找客棧，而是帶著青墨沿著運河邊漫步。他想看看這座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等繁華之地究竟如何，也想聽聽街市上的人都在議論些什麽。
    ——尤其想知道，那些消息靈通的市井百姓口中，揚州鹽務衙門究竟是個什麽光景。
    他漫不經心地走過幾家絲綢鋪，又在一處賣扇子的攤前駐足片刻，最後尋了個臨街的小酒館，挑了角落裏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店小二殷勤地上前："客官想用些什麽？本店的獅子頭可是揚州一絕。"
    賈環微笑點頭："那就來份獅子頭，再加二兩燒酒，幾樣時令小菜。"
    小二應聲而去，不多時便端上幾樣精致的小菜和溫熱的酒。賈環給自己斟了一杯，卻未立即飲用，而是豎起耳朵，留意周遭談話。
    酒館裏的人三教九流皆有——商人打扮的聚在一處低聲商議，本地閑漢則喝酒擲骰子，還有些穿著官靴的書吏模樣的人坐在隔壁桌上，麵色凝重地議論著什麽。
    賈環側耳傾聽，斷斷續續地捕捉到幾個字眼——
    "……鹽務衙門這幾日風聲緊得很……"
    "新來的巡鹽禦史和咱們林大人不對付……"
    "……聽說上頭要查賬？"
    賈環眸光微閃，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桌麵。他在離京前曾隱約聽聞，揚州鹽課近來風波不斷，甚至有朝中官員彈劾林如海行事不妥。當時隻道是官場傾軋，如今看來，事情比他想象的要複雜得多。
    正沉吟間，隔壁桌的聲音突然一靜——
    "噓，小聲點……"
    賈環佯裝漫不經心地夾了一筷子菜，餘光卻瞥向那邊，隻見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男子走進酒館，左右環顧一圈，隨即朝那桌書吏模樣的人走去。
    "諸位好雅興啊，下了值還來喝一杯？"那官員笑容和氣，眼底卻透著一絲淩厲。
    那幾個書吏顯然慌了神，連忙起身行禮："趙經曆……"
    那人一擺手："不必多禮。"他在桌邊坐下，聲音壓得極低，"鹽務衙門的事，諸位還是謹慎些為好……眼下不是議論的時候。"
    賈環心頭一緊——此人明顯是在警告那些書吏勿要多嘴。
    他不動聲色地飲了一口酒，裝作對窗外的街景興趣盎然。不多時，隔壁的人接連告辭，連酒錢都是匆匆丟下就快步離開了。賈環眼角餘光掃了一下那位"趙經曆"，此人依舊坐在原處，眉頭微皺，似在思索什麽。
    忽然，那人似有所感，銳利的目光朝這邊投來——
    賈環立刻低頭去看酒杯，裝作毫無察覺。
    片刻後，腳步聲漸近，那人竟徑直走到他的桌前！
    "這位公子，可是京城來的？"
    賈環抬起頭，麵帶疑惑："閣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拱手見禮："在下揚州鹽運司署經曆趙德芳。方才見公子麵生，又似官宦子弟，故冒昧詢問。"
    賈環心中一凜——這人竟是官麵上的人物！
    他不敢托大，起身回禮："在下賈環，此行來揚州拜會家親。"
    "賈？"趙德芳眼底閃過一絲異色，隨即又笑道："莫非是榮國府的公子？"
    賈環沒想到對方竟知道自己來曆，麵色不變，點頭道："正是。"
    趙德芳笑意更深："那可巧了，前些日子還聽林大人提起過公子。"
    ——林大人？林如海？
    賈環心跳微快，卻不動聲色道："趙經曆與家親相識？"
    趙德芳點頭："鹽務衙門公務繁雜，下官時常需向林大人呈報文書。"他話鋒一轉，"公子遠道而來，想必旅途勞頓，可需下官派人為您安排住處？"
    賈環心知官場上的人無事獻殷勤必有緣由，婉拒道："不必勞煩，方才已命人尋了客棧。"
    "原來如此。"趙德芳也不勉強，從袖中取出一張名帖遞來，"公子若有閑暇，可往此處尋我，下官必當盡地主之誼。"
    賈環道謝接過，低頭一看，這名帖上竟寫了"揚州鹽運司署經曆趙德芳"及一處城南私宅的地址。
    此人究竟什麽來路？為何對一個素未謀麵的年輕公子如此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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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中疑竇叢生，麵上卻不露分毫，隻道："多謝趙經曆好意，改日定當拜訪。"
    趙德芳含笑點頭，又寒暄幾句便告辭離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酒館門口，賈環才重新坐下。青墨從旁低聲道："三爺，這人怎麽感覺怪怪的……"
    賈環緩緩搖頭："揚州官場水深，此人不知是何立場，我們小心為上。"
    他沒再多言，示意青墨坐下用飯。兩人匆匆吃完，結了酒錢，便往揚州城中最繁華的街道走去。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街邊的燈籠一盞盞亮起，商販的叫賣聲依舊此起彼伏。賈環穿行於人流之中，心思卻不在繁華街景上。
    ——林如海如今在揚州官場處境如何？
    ——那個趙德芳究竟是善意還是試探？
    ——明日見麵，又該如何應對林姑父可能的考校？
    他眉頭微皺，腳步漸漸放慢，忽然在一個賣筆墨紙硯的小攤前駐足。攤主是個年近六旬的老人，見這位公子氣質不凡，連忙熱情招呼。
    賈環隨意挑了兩方硯台，裝模作樣地詢價，隨即壓低聲音問道："老先生在揚州多年，可知林鹽法大人近況如何？"
    老人聞言一怔，警覺地四下看了看，見無人留意這邊，才低聲道："公子問這個做什麽？"
    賈環笑了笑："家父在京城與林大人有舊交，我此番來揚州，總要去拜訪一番。"
    老人這才鬆了口氣："林大人近日公務繁忙，聽說還生了場小病......"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不過這事公子可別到處說，鹽務衙門近來不太平。"
    賈環心頭一緊："不太平？此話怎講？"
    老人搖搖頭："官場上的事，小老兒哪能知道？隻是聽聞......"他聲音更低了些，"兩淮鹽運使司內部似有分歧，連巡鹽禦史都卷進去了。"
    賈環眸光一沉。
    他不再多問，利落地付了硯台錢，帶著青墨匆匆離開了攤前。
    ——林如海處境不妙！
    賈環心頭掠過無數思緒，最終在一家名為"廣源軒"的客棧前停下。店小二見狀迎了出來，熱情地將他們引入店內。賈環選了二樓靠裏的兩間廂房，安頓好後，站在窗前望著燈火通明的揚州城，久未能眠。
    明日便要見林姑父了，不知等待他的是什麽樣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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