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剛敲過第一聲，賈環已經睜開了眼睛。窗外還是一片漆黑，隻有遠處更夫手中的燈籠在濃墨般的夜色裏搖晃出一星微光。
    他沒有喚茗煙，自己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從箱籠裏取出早就備好的新衣裳——月白中衣，靛青直裰，連襪履都是嶄新的。銅盆裏的水昨晚就吩咐打好了，此刻冰涼刺骨，賈環卻覺得這寒意正合心意，能澆滅心頭那團躁動的火。
    溫水淋過肩頸時，他忽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部電影，裏麵的賭徒在生死局前總要沐浴更衣，仿佛這儀式能帶來好運。水滴順著脊背滾落，在青磚地上積成小小一汪。他盯著水麵倒映的燭光發愣，直到聽見樓下傳來第一聲雞啼。
    "三爺起了？"茗煙揉著眼睛推門進來，手裏捧著熏好的外裳，"外頭已經有人往貢院去了。"
    "不急。"賈環淡淡地說，接過衣裳時手指卻微微發抖。布料上淡淡的檀香味讓他想起賈府祠堂——那些牌位上的名字，有多少是走通了這條科舉路的人？
    天蒙蒙亮時，賈環已經在窗前坐定。紅泥小火爐上的紫砂壺咕嘟作響，水汽從壺嘴噴湧而出，在晨光中凝成轉瞬即逝的白霧。他拈起一撮銀針白毫投入蓋碗，熱水衝下去的瞬間，茶葉如銀魚般在碗底翻騰起來。
    第一泡茶總是要倒掉的。賈環專注地數著心跳，看琥珀色的茶湯在青瓷杯裏打著旋兒。客棧後院的老梅還未到花期，枯枝上卻已冒出幾個米粒大的花苞——或許明日就會綻開？
    樓下突然爆發出一陣喧嘩。賈環的手頓了頓，茶水險些灑在袖口上。
    "...快去看！差役已經往布政司衙門去了..."
    "...今年怎麽這樣早..."
    "...貢院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茗煙從門外探進半個身子，眼睛亮得像兩盞小燈籠："三爺，小的去打探..."
    "不必。"賈環輕啜一口茶，苦澀在舌尖漫開，"該來的總會來。"
    窗外已有零星的報喜鑼聲由遠及近，每一聲都像錘在他心尖上。這是賈環兩世為人最漫長的等待——比高考查分還煎熬百倍。在那個世界落榜還能複讀，在這裏若是...
    "啪"的一聲，茶盞從指間滑落，在磚地上摔得粉碎。
    "三爺！三爺——！"
    茗煙的尖叫聲幾乎刺破鼓膜。小書童幾乎是摔進來的，膝蓋在門檻上狠狠磕了一下也顧不上，滿頭大汗地舉著一張朱砂寫就的帖子。
    "頭...頭名！您是解元老爺啊！"
    賈環的世界突然靜了。他看見茗煙的嘴一張一合，卻聽不見聲音；看見那張紅紙在晨風中抖動，卻看不清上麵的字。耳邊隻剩下血液奔湧的轟鳴，像是滔天巨浪拍打著海岸。
    "...報...報喜的差役...在樓下..."茗煙喘得說不出完整句子，"要...要賞錢..."
    賈環僵硬地接過那張朱箋。墨跡還未幹透，"賈環"兩個字殷紅如血，在晨光中閃閃發亮。他突然笑起來，先是低低的悶笑，繼而變成歇斯底裏的狂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淚流滿麵。
    多諷刺啊——賈府上下最瞧不上的孽障，如今踩著滿朝舉子的肩膀站到了最高處。那些背地裏叫他"趙姨娘養的"的人，此刻該是怎樣的表情？
    "三爺..."茗煙怯生生地遞上手帕。
    賈環這才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打濕了前襟。他接過手帕用力抹了把臉，突然將剩下的半壺茶從窗口潑了出去——給那棵老梅也沾沾喜氣！
    "解元老爺容稟..."
    "賈公子年少有為..."
    客棧掌櫃點頭哈腰地引著兩個穿官服的差役上樓時，賈環已經恢複了平靜。隻是接過喜報時，那金絲楠木的軸杆在他掌中不住地顫動。
    "鹿鳴宴定在後日..."
    "按例要謁見學政大人..."
    "請解元爺即刻更換吉服..."
    差役的每句話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賈環恍惚間想起那個夢——自己穿著大紅官袍在太和殿上跪拜的場景，原來不是癡想？茗煙已經手忙腳亂地翻出早就備下的元青色緞麵直裰，又匆匆取出珍藏的羊脂玉簪。
    更衣時，賈環的手指總也係不好衣帶。銅鏡裏的人麵如冠玉，眉眼間再不見往日的陰鬱，倒是透著股淩厲的鋒芒。這是...新科解元該有的氣度嗎？
    "賞錢..."他低聲提醒茗煙。
    小書童這才如夢初醒，從包袱裏取出一早備好的紅封——裏頭是每個十兩的銀錁子，統共二十個。差役們接過時眼睛都亮了，吉祥話頓時又翻出一倍來。
    日上三竿時，報喜的人潮才算退去。賈環遣走最後一撥湊熱鬧的同科舉子，突然覺得饑腸轆轆——從昨晚到現在，他竟粒米未進！
    "茗煙！"他高喊一聲，"叫一桌上等席麵來！"
    小書童正忙著往牆上貼喜報，聞言差點從凳子上栽下來："三爺要吃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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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燒鵝！燉蹄髈！糟鰣魚！"賈環拍著桌子，像個突然放肆的孩子，"再打一壇陳年花雕來！"
    當十來個描金彩繪的食盒在房中一字排開時，賈環才覺出幾分真實感。油光鋥亮的燒鵝腿撕開時冒出騰騰熱氣，琥珀色的肉凍在盤子裏顫巍巍地晃動。他直接用手抓起一塊肘子肉塞進嘴裏，肥而不膩的膠質在舌尖化開，香得讓人想落淚。
    "站著做什麽？"賈環衝呆立的茗煙招手，"坐下一起吃！"
    小書童驚得倒退兩步："這...這不和規矩..."
    "今日我說了算！"賈環一把將人拽到凳子上，順手往他碗裏夾了隻油燜大蝦，"這些年...辛苦你了。"
    茗煙的眼淚"唰"地下來了，混著蝦肉一起往嘴裏塞，噎得直打嗝。賈環大笑，拍開酒壇泥封，親手斟了兩大碗。
    "解元老爺..."小書童又要起身行禮。
    "叫三爺。"賈環按住他的肩膀，"永遠都是三爺。"
    酒過三巡，樓下又傳來一陣騷動。茗煙探頭一看，驚得筷子都掉了："三...三爺！是賈府的車馬！"
    賈環踱到窗前，隻見三輛朱輪華蓋馬車停在客棧門前，打頭的正是榮國府的規製。二十來個穿戴整齊的小廝捧著各色禮盒魚貫而入，領頭的賴大管家老遠就堆起笑臉打躬作揖。
    "喲，賴總管。"賈環倚在窗框上，故意拖長了聲調，"什麽風把您吹到這醃臢地方來了？"
    老管家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很快又擠滿笑容："環三爺折煞老奴了！老太太、老爺太太聽說您高中解元，歡喜得什麽似的，特意命..."
    "知道了。"賈環輕飄飄地打斷他，"東西放下吧，我還要去拜會座師。"
    賴大碰了個軟釘子，卻不敢露半分不滿，反而更加殷勤："寶二爺親自來接您回府呢，就在馬車裏..."
    賈環眼神一凝。透過紗簾，果然看見寶玉那張麵如敷粉的臉。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個複雜難辨，一個平靜如水。
    "告訴二哥哥..."賈環緩緩勾起嘴角，"明日鹿鳴宴後，我自會回府。"
    轉身時，他聽見樓下傳來寶玉的歎息聲，輕得像片羽毛落地。
    傍晚時分，賈環獨自登上客棧最高處的閣樓。西邊的天空燃起滔天火燒雲，將整座金陵城鍍成金色。遠處貢院的飛簷翹角在暮色中勾勒出巍峨的剪影，那裏曾是多少人夢開始或結束的地方。
    指間玉佩微微發燙。賈環心念一動，整個人便進入了空間小世界。靈泉歡快地噴湧著，水麵漂浮著幾片不知從哪來的花瓣。他伸手掬起一捧水，水中倒影的年輕人頭戴方巾，胸前赫然繡著代表舉人身份的鵪鶉補子。
    "還不是終點..."賈環輕聲自語。泉水突然泛起異樣的波紋，書架最上層不知何時多了幾冊陌生的藍皮簿子。他好奇地取下一看，竟是《會試墨卷精粹》與《殿試策論範文》！
    玉佩突然燙得驚人。賈環愕然抬頭，發現空間的邊界似乎又向外擴展了幾分，遠處隱約可見一片藥圃的輪廓，幾株人參在靈氣滋養下已現人形。
    "原來如此..."他撫摸著那些突然出現的書籍，眼神漸漸堅定。解元隻是第一步，等待他的還有春闈、殿試，還有那條直上青雲的漫漫長路。
    當夜，賈環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穿著緋紅官服走在一望無際的階梯上，每踏一步，腳下的石階就變成璀璨的金色。階梯盡頭，大明的萬裏河山在朝陽中徐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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