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九齡獨斷幽州亂,誰解太白警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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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頭的烽火在暮色中明滅不定,安祿山策馬奔過狼藉的戰場,耳畔還回響著契丹騎兵的呼嘯。
他的鐵甲上沾滿幹涸的血跡,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同袍的。
三日前那場伏擊來得太突然,當契丹人的箭雨穿透晨霧時,平盧軍的陣型就像被狼群撕開的羊群。
“將軍!左翼潰散了!”親兵的聲音在箭矢破空聲中支離破碎。
安祿山記得自己揮刀砍斷射中馬頸的羽箭,座下烏騅卻在墜地前將他甩向泥潭。
等他掙紮著爬起,隻見漫山遍野的契丹旌旗,還有那些被削去首級的唐軍屍體。
此刻他跪在幽州都督府青石階前,八月的蟬鳴刺得人耳膜生疼。
張守珪的皂靴停在他眼前,鑲金甲胄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光暈。
“末將願以項上人頭擔保,”安祿山額頭緊貼滾燙的地磚,“此戰之敗皆因契丹狡詐。若得三千精騎,必能取那賊酋首級獻於節帥!”
他的突厥血統在此時顯出優勢——後頸的刀疤隨著話語微微顫動,像條蓄勢待發的蜈蚣。
張守珪沉默的須臾間,安祿山嗅到了鬆煙墨的味道,那是文吏在謄寫軍報。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這位以軍功起家的節度使,他的這位義父,最厭惡的就是認罪求饒的軟骨頭。
大明宮含元殿的銅鶴在秋陽下泛著冷光,張九齡放下象牙笏板時,指尖觸到笏板上新刻的紋路——昨日朝會,聖人又因他諫言選官之事麵露不豫。
此刻他望著階下那個匍匐的身影,忽然想起去年那個飄著細雪的清晨。
那時安祿山剛升任平盧討擊使,入京謝恩時在興慶宮外候了三個時辰。
張九齡從南熏殿出來,正撞見這胡將捧著鎏金頭盔在雪地裏跺腳。
雪花落在他濃密的虯髯上,卻遮不住那雙細長眼睛裏閃爍的幽光。
“此胡獠麵有反相,”當日他便對裴光庭說過,“異日亂幽州者,必此人也。”
此刻那胡將跪在丹墀之下,玄色官袍裹著壯碩身軀,像頭被鐵鏈束縛的熊羆。
“臣聞穰苴誅莊賈以正軍威,孫武斬宮嬪而立兵法。”
張九齡的嗓音在大殿穹頂下激起回響,他看見安祿山的肩背陡然繃緊。
“今安祿山喪師辱國,若不嚴懲,恐邊鎮將士皆效其……”
“張卿!”
玉座上傳來的聲音帶著幾分不耐。李隆基摩挲著腰間九環玉帶,目光掠過殿角銅漏的浮箭。
“朕記得開元十年,河西大敗高麗之役,張守珪也曾損兵折將?”
張九齡的後槽牙驀地咬緊。他知道聖人指的是當年自己力保張守珪之事,此刻這話語中的機鋒,比安祿山脖頸後的刀疤更令人膽寒。
更漏聲在紫宸殿外滴滴答答,李隆基推開描金漆盒,看著最後一枚沙棗蜜餞消失在貴妃纖指之間。
美人鬢邊的金步搖在燭火中搖曳,讓他想起安祿山進獻的胡旋舞女——那些塞外女子腰肢柔韌如蛇,與中原佳麗大不相同。
“大家今日朝會時,麵色好生嚇人。”
貴妃將冰鎮葡萄遞到他唇邊,指甲上鳳仙花汁紅得刺目。
皇帝含住葡萄,齒間迸裂的汁水帶著西域的甘甜。
他想起張九齡呈上的奏章,朱批“立斬”二字力透紙背。這個嶺南來的書生,總以為能看透世間一切人心,卻不知朝堂之上最鋒利的從來不是筆墨。
“你說,一個雜胡將軍的性命,值得宰相與節度使在朕麵前爭得麵紅耳赤?”
他忽然發問,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貴妃腕上的玉鐲。
殿外忽起驚雷,雨點劈裏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李隆基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太平公主的私兵曾在此處血濺宮牆。當時還是臨淄王的他握著滴血的橫刀,第一次明白仁慈是最奢侈的毒藥。
刑部大牢的黴味裏混著血腥氣,安祿山眯眼看著鐵窗外遊移的火把。
兩個時辰前,獄卒送來炙羊肉和蒲桃酒,這讓他想起七歲時在營州集市偷胡商的錢袋——每當要挨鞭子前,養父總會賞他一碗羊奶。
腳步聲在甬道盡頭響起,他迅速將酒液潑在衣襟上,佯裝醉態。
鐵鎖嘩啦作響,來人身著玄色鬥篷,帽簷壓得極低,但安祿山一眼就認出那是李林甫的近衛。
“範陽來的商隊昨夜進了春明門。”來人聲音細若蚊蚋,指尖在食盒底部輕輕叩擊。
“張守珪將軍的奏章,明日會與朔方軍的捷報同呈禦前。”
安祿山喉嚨裏發出低笑,震得鐐銬叮當作響。
他早知道張守珪舍不得這枚好用的棋子,就像突厥人舍不得最凶猛的獵犬。
撕開胡餅時,他摸到夾層中的蠟丸,指甲大小的絹帛上隻有三個字:曳落河。
這是契丹語中“勇士”的意思,也是他在塞外蓄養死士的名號。
安祿山將絹帛吞入腹中,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粟特巫師的預言:你會死在最信任的人手中,但你的名字將讓整個中原顫抖。
暴雨中的長安城仿佛泡在墨缸裏,張九齡的馬車陷在崇仁坊的泥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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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簾被狂風掀起一角,他瞥見幾個胡商抬著木箱匆匆走過,箱角滴落的暗紅在積水中暈開,不知是葡萄酒還是……
“相公,是胡商在搬運碎葉城來的胭脂。”
仆從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張九齡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方才在尚書省,他分明看見鴻臚寺的案卷上記錄著本月入京胡商數量比往年多了三倍。
馬車突然劇烈顛簸,他扶住廂壁時,指尖觸到濕潤的水痕。
這讓他想起安祿山被押出大殿時的眼神——那個雜胡將軍轉身的刹那,嘴角竟扯出一抹笑意,仿佛早知會是這般結局。
雨幕中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隊金吾衛舉著火把疾馳而過。
火光映亮坊牆上的告示,最新一張畫著個獨眼馬賊的圖形。張九齡的瞳孔驟然收縮,那馬賊額角的刺青,竟與三年前他在安祿山親兵手臂上見過的圖騰一模一樣。
“回府後把《史記·匈奴列傳》找出來。”
他對仆從吩咐,聲音淹沒在雨聲中。車軸吱呀作響,恍惚間他看見血色旌旗插滿長安城頭,而那個被他力主斬首的胡將,正騎著烏騅馬踏碎含元殿的玉階。
紫宸殿的熏香在暮色中蜿蜒如蛇,張垍捏著鎏金請柬的手指微微發顫。
請柬邊緣的契丹狼圖騰在燭火下泛著幽光,這是安祿山特意命粟特匠人打造的——自那胡將奇跡般從死牢脫身後,長安城的達官顯貴案頭都收到了這樣帶著塞外腥風的邀約。
“取青檀箋來。”
張垍忽然轉身對書童吩咐,腰間玉墜撞在硯台上叮咚作響。
他是當朝宰相張說之子,自然懂得亂世將至時世家該有的嗅覺。
狼毫蘸滿鬆煙墨時,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曲江宴上,安祿山用突厥刀法片下的那盤金齏玉鱠,薄如蟬翼的魚膾在琉璃盞中透出琥珀光。
“太白兄台鑒:近日幽州安將軍屢示親近,其人所贈塞外奇珍盈室......”
寫到此處,張垍的筆鋒在“奇珍”二字上洇開墨漬。
窗外驟雨撲滅廊下宮燈,他仿佛看見安祿山那雙嵌在橫肉裏的細目,正透過千裏關山盯著長安的棋局。
八百裏加急的驛馬踏碎安陸的晨霧時,李白正在山巔舞劍。
劍光攪碎飛瀑水珠,在朝陽下折射出七彩虹霓。
侍女捧著信劄跑來,絹帛上張垍的飛白體還帶著龍涎香的餘韻。
“好個聰明反被聰明誤!”李白擲劍入鞘,震得滿山鬆針簌簌而落。
他仰頭飲盡葫蘆裏的劍南燒春,酒液順著虯髯滴在信箋上,恰巧暈染了“安祿山”三字,朱砂寫就的名諱在宣紙上洇開如血。
提筆時,崖邊雲海正吞沒半輪紅日。
李白想起曾經在長安見過的那個胡將——那人在酒宴上跳胡旋舞,三百斤的身軀竟能轉得比羯鼓還急,鑲滿寶石的腰帶在燭火中晃出森森寒光。
“垍弟明鑒:昔者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此獠鷹視狼顧,麵有反骨,其饋贈之豐,恰似屠夫喂豕……”
寫至此處,李白忽然筆走龍蛇,潑墨寫下《胡無人》殘句:“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末了在酒意中添上警語:“君不見泰山崩於前,安可倚為靠山?”
信使策馬離去時,李白對著雲海長嘯,驚起滿山白鶴。
他不知道這封信將改變多少人的命數,就像他不知道十年後自己在潯陽江頭寫下的“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竟會成為這場禍亂最精準的讖語。
張九齡的馬車陷在泥濘中時,坊間酒肆正傳唱著新譜的《蜀道難》。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歌聲混著雨聲飄入車簾,老宰相布滿皺紋的手突然攥緊《史記》。
他記得前日查閱吏部考功簿,李白的名下赫然記載著“妄議邊鎮”的朱批,而勾去這條記事的筆跡,分明是張垍特有的飛白體。
雨幕中,獨眼馬賊的刺青與曳落河圖騰漸漸重合。
張九齡望著宮城方向喃喃自語:“原來太白醉眼看世,竟比滿朝朱紫都要清明......”
話音未落,驚雷劈開烏雲,電光中大明宮的鴟吻宛如蹲伏的巨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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