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蕭皇後的後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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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貞觀四年,我又回到了長安。上一次離開是大業十二年,輾轉間就已經過去了十五年。
    大業十二年,我是大隋的皇後,貞觀四年,我是從漠北而來的前朝一介俘虜,就如同當年南梁滅亡時我隻是一個亡國宗室之女一般。
    碎片一:亡國公主
    江陵的春寒未散,二月的冷雨敲打著東平王府的屋簷。
    繈褓中的女嬰被乳母抱到蕭岌麵前,他長歎一聲:“二月生女,江南大忌……罷了,便由我夫婦撫養吧。”
    可不過一年,蕭岌夫婦染疾暴斃,女嬰輾轉被貧寒的舅父張軻收養。
    張家的茅屋裏,年幼的蕭氏踮腳晾衣,手心磨出水泡。舅母低聲啜泣:“公主命格,卻要受這苦……”
    蕭氏不語,隻默默抄寫佛經。
    開皇二年,一隊隋使闖入張家,為首宦官高呼:“梁國公主接旨!晉王選妃,天命歸汝!”十六歲的蕭氏攥緊衣角,望著銅鏡中清麗的麵龐,恍如隔世。
    碎片二:為夫奪嫡
    晉王府的梨花被春雨打濕,蕭氏跪在獨孤皇後腳邊奉茶。鎏金護甲突然鉗住她下頜,年邁的皇後眼底寒光凜冽:"本宮聽聞,晉王書房夜夜通明?"
    "母後明鑒,"蕭氏額角滲出冷汗,"殿下在抄錄《孝經》為二聖祈福。"袖中《金剛經》的褶皺硌著手腕——那是楊廣與宇文述密謀的紙團。
    三更梆子響過,蕭氏褪下金絲翟衣,換上婢女粗布衫。角門陰影裏,青雀捧著藥罐等候:"郭夫人咳血更甚了。"蕭氏揭開藥蓋,將染著丹蔻的指甲浸入湯藥:"告訴楊素大人,明日可帶禦醫探病。"
    五鼓時分,獨孤皇後的鳳輦直闖晉王府。蕭氏散著發髻撲到楊廣榻前,錦被下傳來濃重藥味。"母後..."楊廣掙紮起身,露出胸前潰爛的瘡口,"兒臣無能,竟不能晨昏定省..."
    蕭氏捧起銅盆接住他咳出的血痰,盆底映出獨孤皇後微顫的珠釵。當夜,東宮傳來消息:太子為雲昭訓打造的金步搖,被呈到了獨孤皇後案頭。
    開皇二十年冬,蕭氏在仁壽宮偏殿抄經。檀香突然中斷,獨孤皇後將染血的帕子甩在她麵前:"好個通曉天命的晉王妃!江南三十八姓聯名上書,也是星象所示?"
    紙灰在博山爐中蜷曲成蝶,蕭氏叩首的玉簪刺進掌心:"母後當年力主廢北周靜帝時,紫微星亦如今日般晦暗不明。"
    殿外積雪壓折枯枝,獨孤皇後撫過她發間銀釵:"記住,是本宮選中了你。"
    碎片三:母儀天下
    大業元年的洛陽城頭,萬盞宮燈將紫微宮照得恍如白晝。蕭皇後立於丹墀之上,望著階下跪拜的六宮嬪妃,掌心摩挲著金鳳步搖的冰涼紋路——這是獨孤皇後臨終前親手為她戴上的。她記得那日婆母枯槁的手扣住她的腕子,聲音似裂帛:“阿蕭,大隋的體麵,靠你了。”
    楊廣的龍輦踏碎春色而歸時,帶回的不止江南的奇花異草,還有吳郡太守進獻的百名“殿腳女”。
    那名為吳絳仙的少女赤足立於龍舟前,纖腰如柳,眼波流轉間引得楊廣撫掌大笑:“此女秀色可餐!”
    蕭皇後默然接過宮人遞上的冰鎮荔枝,指尖掐入果殼,甜膩汁水染紅了袖口。
    當夜,她將吳絳仙召入寢殿,親自為她綰發插簪:“陛下愛牡丹,你便做那枝頭最豔的一朵。隻是花開花落自有天時,莫學飛絮亂人心。”
    少女戰戰兢兢叩首,她卻望向銅鏡中自己眼角初現的細紋,喉間泛起苦味。
    顯仁宮的琉璃瓦下,蕭皇後鋪開親手謄抄的《女誡》,為妃嬪們講授“柔順之道”。
    窗外傳來民夫抬運太湖石的號子聲,夾雜著監工鞭響。新入宮的柳才人蹙眉掩耳:“這些粗人聒噪得很。”
    蕭皇後擱下筆,輕撫案頭枯黃的蘭草:“你聽見的是吵鬧,我聽見的是洛陽城外三百裏餓殍的哭聲。”滿座霎時寂靜,唯有更漏滴滴答答,像極了江陵舅父家茅簷下的雨聲。
    七月乞巧夜,楊廣醉醺醺闖入她的書房,手中攥著彈劾宇文愷勞民傷財的奏折。他指著西苑設計圖上蜿蜒的曲江冷笑:“這些腐儒懂什麽?朕要造的不是園子,是萬邦來朝的盛景!”
    蕭皇後將溫好的醒酒湯推至他麵前,突然抓起剪刀刺向畫中曲江。
    楊廣驚怒交加地攥住她的手腕,卻見她剪下的是一縷青絲:“陛下可記得?當年晉王府的梧桐樹下,您說盛世該是百姓家有炊煙,宮牆內無冤魂。”湯碗傾覆,潑濕了《述誌賦》上未幹的墨跡——“居高常慮缺,持滿每憂盈” 。
    她在西苑宴請命婦,席間命人抬出十口雕花木箱。命婦們竊語箱中必是珍寶,卻見開啟後滿是粗麻衣裳。“這些都是本宮親手所縫。”她撫過凹凸不平的針腳,“諸君可願隨我每月捐百件寒衣?”
    座下貴婦麵麵相覷,獨有李淵之妻竇氏起身行禮:“妾願捐千件。”後來那批寒衣送至涿郡,成了征遼將士們裹屍的白布。消息傳回那夜,蕭皇後砸碎了楊廣所贈的合歡鏡,碎銀般的鏡片中映出無數個她,每個都在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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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龍舟第四次駛過汴河,兩岸垂柳已化作焦木。宮女顫抖著捧來沾血的麻衣碎片:“宿衛們……反了。”
    蕭皇後將碎片收入妝匣,忽見匣底躺著一枚褪色的香囊——那是楊廣初登基時贈她的,繡著“永結同心”四字。她起身走向正在試穿新鎧甲的楊廣,替他係緊蹀躞帶的瞬間,指尖觸到他後頸的冷汗。
    這一刻,他們不再是帝後,倒像極了江都渡口那對緊緊相擁的平凡夫妻,在暴雨將至前偷得須臾溫存。
    碎片四:身若浮萍
    宇文化及的叛軍衝入江都行宮時,蕭皇後將幼孫楊政道緊緊摟在懷中。刀刃寒光掠過她的眼角,她低聲對孫兒道:“閉眼,莫看這些醃臢。”
    叛軍撕扯她的鳳袍,將她推上吱呀作響的牛車。
    宇文化及的長子宇文承趾捏起她的下頜:“亡國之後,何不學學樂昌公主破鏡分茶?”她冷笑:“破鏡可重圓,江山碎了,你拚得起麽?”
    竇建德的軍營中,曹夫人命人剃去她滿頭青絲。
    銅鏡裏,她望著光可鑒人的頭皮,忽而想起當年楊廣為她簪上九尾鳳釵時的笑言:“阿蕭的頭發,能織成朕的江山。”
    剃刀刮過耳際,一縷碎發飄落,她撿起藏入衣襟,低聲道:“佛門清淨,倒比紅塵更幹淨。”夜
    裏,她蜷在草席上,聽帳外士卒議論:“那前朝皇後竟不哭不鬧,莫不是個木頭人?”她閉目輕笑,木頭人何嚐不知疼?隻是淚早已在江都的屍山血海裏流幹了。
    突厥的氈帳中,義成公主抱著她痛哭:“阿嫂,這草原的風沙比刀子還利!”
    蕭皇後卻盯著案上羊皮地圖,指尖劃過黃河與長江的脈絡。
    可汗掀簾而入,目光灼灼:“中原的皇後,可願教我漢人的詩書?”她垂首捧起《論語》,聲音清冷:“可汗要學‘仁者愛人’,還是‘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帳外風雪呼嘯,她一字一句教楊政道寫“隋”字,墨汁在羊皮上暈開,像極了破碎的江山。
    頡利可汗繼位那夜,按突厥舊俗,她與義成公主被納入新可汗的帳中。
    義成公主憤然欲撞柱,她卻按住她的肩:“活著,才能讓楊政道記住洛陽的牡丹開在幾月。”
    氈毯上,她任由頡利可汗的刀柄挑起下巴,淡淡道:“可汗若想稱雄中原,便該知道——漢人的心,比弓弦更難拉攏。”
    次日,她向頡利討來一箱漢文典籍,在羊油燈下為孫兒講《史記》,講到“項羽焚阿房”,楊政道問:“祖母,我們的宮殿也被燒了嗎?”
    她合上書卷,望向帳外如血的殘陽:“燒了也好,灰燼裏能長出新的麥苗。”
    十二載塞外風霜,她學會用馬奶酒治風寒,用狼骨占卜星象,甚至能在宴席上以突厥語吟唱《敕勒歌》。唯有午夜夢回時,她會摸出那縷藏在衣角的碎發,恍惚聽見江都行宮的更漏聲。
    一次醉酒,頡利可汗嗤笑:“你們漢人皇帝,連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
    她斟滿酒碗,仰頭飲盡:“可汗錯了,不是守不住,是舍不得守——楊廣寧死不肯向叛軍低頭,便是把江山與我,都舍給了天命。”
    貞觀三年冬,突厥牙帳被唐軍圍困。蕭皇後伏案修補《漢書》,忽聽帳外馬蹄如雷。楊政道慌張奔入:“祖母,李靖的兵馬到了!”她將殘卷塞進孫兒懷中:“記住,書比劍更能斬斷蠻荒。”
    唐軍破帳時,她正用隋宮舊製的沉香灰謄寫《述誌賦》,灰燼落滿霜鬢。李靖拾起一頁,見“斜陽落處非故國,孤雁猶銜舊時枝”之句,長歎:“太夫人,長安的斜陽等著照您的白發。”
    朱雀大街的燈火灼得蕭皇後眼底生疼。李世民指著宮簷下的庭燎笑道:“這焰高十丈,可比隋宮夜宴?”她望向躍動的火舌,恍惚見江都行宮的沉香木在烈焰中扭曲成楊廣的臉。
    “陛下可知?大業六年的上元夜,洛陽城焚木三百車,隻為造一夜‘香雪海’。”她攏緊褪色的紫貂裘,那是義成公主臨別所贈,“老身如今寧願聞柴煙味——至少燒的是實實在在的木頭。”李世民默然,命人撤去半數燈燭。
    碎片五:斜陽落處
    貞觀二十一年的長安城,暮色如金箔般覆在朱雀大街上。
    蕭皇後倚著牛車軒窗,望見宮門前兩株老槐樹虯枝盤結,竟與江都行宮外的槐影重疊。她伸手去觸,指尖卻隻掠過一縷涼風——那是楊廣最後一次南巡前,親手折下槐枝插在她鬢邊的殘影。
    太極殿前,李世民一身常服立於階下,身後宮人捧著鎏金火盆,庭燎灼灼映得他眉目如畫。
    蕭皇後恍惚憶起四十年前,楊廣在晉王府春宴上點燃沉香木堆,夜明珠懸於柳梢,照得滿園仕女羅裙透亮。那時的他亦這般意氣風發,卻不知火樹銀花終要化作焦土。
    “太夫人看這長安燈火,比隋宮如何?”李世民的笑聲清朗,仿佛要劈開她記憶裏的陰霾。
    蕭皇後垂眸望著火舌舔舐鬆柴,輕聲道:“老身倒想起大業七年的上元夜。陛下命人熔銅鑄樹,綴滿珊瑚琉璃,樹下置三百麵銅鏡,說是要映得星月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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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枯瘦的手指摩挲袖中玉扣,那是楊廣掀開她蓋頭時落下的,“後來流民夜襲江都,銅樹被砸成箭鏃,銅鏡成了盾牌……再好的景,終究熬不過亂世。”
    李世民斂了笑意,忽見老婦眼角一滴濁淚墜入火中,炸開細小的藍焰。他揮手屏退左右,從懷中取出一卷泛黃帛書:“這是從突厥王帳尋得的。”
    蕭皇後展開帛卷,《述誌賦》的字跡早已被風沙蝕得模糊,唯“懼嵬峨之近險”一句墨痕如新。
    當年她在龍舟寫下此賦時,楊廣撫掌讚她筆力遒勁,卻將賦稿擲入運河:“阿蕭,朕要這天下如你墨跡般永不褪色!”如今運河仍在,墨痕已散。
    三更梆響,蕭皇後獨坐西偏殿。案頭燭火將盡,她將玉扣係上褪色的五色絲絛——這是楊廣臨終前塞給她的,沾著血與冰涼的汗。窗外忽有琵琶聲起,竟是《蘭陵王入陣曲》。她推開窗,見樂工們正為千秋節排演新曲,金甲少年策馬而過,盔上紅纓似曾相識。
    “娘娘,該喝藥了。”侍女捧著漆盤趨近,卻被她擺手屏退。
    蕭皇後顫巍巍走向火盆,將《述誌賦》一寸寸焚盡。
    灰燼騰空時,她仿佛看見晉王大婚那日的桃花雨,看見龍舟上楊廣攬著她指點江山,看見突厥穹廬外義成公主遞來的羊皮水囊。最後一片殘紙化作青煙時,她低聲呢喃:“二郎,我來教你認雷塘的螢火……”
    三日後,唐太宗下詔以皇後儀駕送靈柩南下。送葬隊伍經過洛陽舊宮時,幾隻流螢忽從殘垣飛出,繞著棺槨盤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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