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太子楊勇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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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片一:血色黃昏
    永巷盡頭的囚室裏,黴斑像暗綠色苔蘚般爬滿石壁。楊勇的手指撫過案幾上開裂的漆紋,裂痕中積著經年的灰燼,像一道凝固的血痂。這塊描金紫檀案原是東宮之物,二十年前突厥可汗獻上的貢品,他曾在此揮毫批閱奏疏,案角嵌著的夜明珠能將滿室照得如同白晝。如今明珠早已不翼而飛,隻剩蟲蛀的凹槽,如一隻空洞的眼眶,凝望著窗外逐漸褪色的晚霞。
    “太子殿下。”
    宦官尖細的嗓音裹挾著銅鎖墜地的脆響刺入耳膜,楊勇的手腕一顫,墨跡在宣紙上洇開一朵殘梅。自開皇二十年被廢黜,再無人以“太子“相稱——除了死亡。他緩緩抬頭,看見來使手中托著的明黃帛書,絹帛邊緣的金線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大行皇帝……駕崩了?”
    他的喉嚨像被塞滿砂礫,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陌生。使者身後,暮色正沿著宮牆攀爬,將囚室窗欞切割成斑駁的暗紅。宦官將鴆酒輕輕擱在案上,金杯壓住了未寫完的《孝經》注疏。墨跡未幹的“仁“字被琥珀色酒液浸透,邊緣模糊如淚痕。
    楊勇望著杯中搖晃的倒影,恍惚間看見開皇十年元日大朝會的雪。那年朱雀大街的積雪映著朝陽,金吾衛的鎧甲亮得像銀河傾瀉,他身著玄色袞服立於丹墀之上,腰間九環蹀躞帶隨步伐叮當作響。父皇將象征儲君的金錯刀賜予他時,刀鞘上鑲嵌的藍寶石比這杯鴆酒更冷冽。
    “晉王殿下已奉遺詔即皇帝位。”宦官的聲音如鈍刀割過綢緞。
    他忽然輕笑出聲。遺詔?父皇臨終前分明在病榻上疾呼“召我兒!”,卻被楊素率禁軍封死宮門。三日前從牆外飄來的焦糊味,原是燒毀血詔的灰燼。
    指尖觸到金杯的刹那,記憶如利刃剖開歲月。他想起雲昭訓臨產那夜,太醫院的銅盆盛著猩紅熱水進出東宮,而母後派來的女官捧著墮胎藥跪在廊下,琉璃碗中的珍珠粉在黑藥汁裏沉浮,像溺死的星子。此刻杯中鴆毒亦泛著同樣的光澤,命運竟以如此荒誕的方式首尾相銜。
    遠處傳來喪鍾,一聲接一聲碾過宮牆。他忽然想起被流放嶺南的十個兒子——長子楊儼臨行前將玉佩塞進他掌心,玉上雕著的螭龍缺了半截龍角,是去年秋獵時摔碎的模樣。而今那半截龍角,或許正躺在某處荒野,與父皇斷裂的玉帶鉤一同化作塵土。
    鴆酒入喉時,他聽見承香殿的牡丹在暴雨中零落成泥。二十年前親手栽下的那株魏紫,根係早已腐爛在楊廣修建鏡殿的地基之下。
    碎片二:黃金枷鎖
    承香殿的銅鶴香爐吐出龍涎香的青煙,楊勇數著九重錦帳上的蟠龍紋,第五次調整頭上鑲東珠的金冠。寅時三刻,長安城的晨鼓尚未響起,東宮屬官們已捧著玄色朝服跪滿外殿。這是開皇十年的元日大朝會,他作為太子首次代天子接受百官朝賀。
    “殿下請看。”太子左庶子唐令則趨步上前,漆盤裏盛著新製的九環蹀躞帶。黃金打造的帶扣上鏨刻北鬥七星,每個玉環都嵌著不同顏色的寶石。”昆侖奴說藍寶來自波斯,綠鬆石取自於闐...”老臣的聲音混著環佩叮當,讓楊勇想起昨夜胡姬腳踝上的金鈴。
    辰時正,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時,朱雀門緩緩洞開。楊勇踩著織金駝絨毯走向龍墀,袞服上的十二章紋在風中泛起漣漪。他聽見鴻臚寺卿拖長的唱讚聲,看見三省六部的朱紫大臣如同彩綢般次第鋪展。禮部尚書蘇威的白須在朝笏後顫動:“皇太子明德惟馨,仁孝...”
    “陛下駕到!”
    突如其來的通傳聲驚落了楊勇腰間的瑜玉佩。他慌忙轉身,瞥見父皇的赤舄踏過自己方才站立的織金毯——那本該是天子專屬的蟠龍紋樣。隋文帝的目光掃過丹墀兩側堆積的犀角象牙,最後落在他袞服下若隱若現的鎏金刀柄上。
    “突厥可汗倒是殷勤。”父皇的聲音比塞外的朔風更冷,手指拂過刀鞘上鑲嵌的瑟瑟石,“去年隴右旱災,東宮用度卻添了三成?”
    冷汗浸透了楊勇的中衣。他想起三個月前獨孤皇後將東宮繡娘盡數遣散時說的話:“勇兒可知陳叔寶為何亡國?”此刻母後贈的《孝經》還鎖在庫房,而突厥進獻的這柄寶刀,昨夜剛斬斷過新羅使臣送來的孔雀翎。
    暮色降臨時,晉王府的密探帶來了消息。楊廣不僅將江南進貢的珊瑚樹送入內庫,還特意請高僧在樹下供奉《妙法蓮華經》。”晉王晨起為皇後抄經,午膳僅用菘菜豆腐羹。”探子說話時,窗外正飄進東宮庖廚炙烤駝峰的香氣。
    唐令則捧著禮單進來請示:“殿下,元日宴的熊掌要不要換成...”
    “照舊。”楊勇打斷老臣,金刀劈開案上凍梨。蜜汁順著錯金刀紋滴落,在波斯地毯上暈出暗紅痕跡。他想起二弟蟒袍上永遠纖塵不染的銀線雲紋,突然將梨核狠狠砸向銅鏡。
    鏡麵漣漪中,二十名龜茲舞姬正抬著鎏金酒甕魚貫而入。甕中葡萄美酒是從焉耆快馬運來的,冰塊則取自終南山陰的千年寒潭。當樂師撥響第一聲箜篌時,楊勇沒注意到階下某個綠袍小官悄然離席——那是晉王安插了七年的記室參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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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夜時分,獨孤皇後撫摸著珊瑚樹上新掛的祈福帛帶,對隋文帝輕歎:“阿麽那孩子,連素絹都要用三年前的舊料。”燭光映著經卷邊沿的磨損痕跡,皇帝的手掌按在楊廣親筆所書《雙親安泰賦》上,帛紙間還夾著幾根顯眼的白發。
    此刻東宮的笙歌剛剛停歇,醉倒的太子不會知道,他賞給舞姬的瑟瑟石耳墜,明日就會出現在禦史台的彈劾奏章裏。
    碎片三:裂痕初現
    太醫院送來安胎藥的時辰總在申時三刻。雲昭訓倚著青鸞纏枝憑幾,看琉璃碗裏騰起的熱氣在紗帳上洇出團團灰影。自她有孕以來,東宮西側的合歡殿便成了禁地,唯有簷角銅鈴在春風裏搖晃,替那些被擋在門外的諫官說著“不合禮法“。
    “昭訓該進藥了。”女官捧著鎏金托盤跪在榻前,盤中除了藥碗,還有支通體瑩白的和田玉鐲——這是獨孤皇後今晨賞下的恩典。楊勇掀簾進來時,正看見雲娘將玉鐲往腕上套,羊脂玉襯得她小臂愈發纖細,恍如當年曲江宴上那個折柳獻詩的少女。
    “殿下可聞見了?”雲娘忽然蹙起眉頭,腕間玉鐲磕在藥碗上發出清響。楊勇湊近嗅了嗅湯藥,除了常有的當歸氣息,竟混著絲若有若無的龍腦香。這味提神醒腦的香料,向來隻出現在父皇批閱奏折的甘露殿。
    殿外忽起喧嘩,元妃的貼身侍女跪在階前哭訴:“太子妃咳血三日,殿下為何不肯一見?”楊勇握藥碗的手僵在半空,想起昨日太醫令的密報:元氏肺癆已入膏肓,藥石罔效。雲娘的手輕輕覆上他顫抖的指尖,藥汁在碗中漾開細紋,倒映出窗外一樹將謝的海棠。
    暮色四合時,獨孤皇後的翟車碾碎了合歡殿的寧靜。楊勇跪迎母後,瞥見鳳紋裙裾下露出半截《女誡》書角。那書頁間夾著的紫玉蘭幹花,與三日前楊廣獻上的佛經中的信物如出一轍。
    “太子可知錯在何處?”皇後的護甲劃過玉鐲內壁,刮下些許白玉粉屑。楊勇這才看清鐲子內圈刻著密密麻麻的《列女傳》經文,浸泡藥湯後字跡竟泛起詭譎的金色——原來這賞賜之物遇熱便會析出微量朱砂。
    更漏聲裏,楊廣踏著滿地碎玉而來。”皇兄莫怪母後嚴苛。”他解下素麻披風蓋在雲娘發抖的肩頭,袖口沉香味中混著大莊嚴寺的香灰,“昨日吐蕃進貢的雪蓮,弟弟已差人送去太子妃寢殿了。”
    三日後元妃薨逝的喪鍾響起時,楊勇正跪在甘露殿前請罪。他看見楊廣捧著親手抄寫的《大涅盤經》從殿內退出,經卷尾端沾著新鮮墨跡,恰似元妃臨終咳在帕子上的血痕。春風卷起晉王袍角的瞬間,露出一雙織金線勾邊的藕絲履——那是用本該供給東宮的越州貢品製成的。
    碎片四:困獸之鬥
    仁壽宮漏刻的滴水聲突然停了。
    楊勇握著朱砂筆的手懸在半空,一滴紅淚墜在銅鏡邊緣。元妃的眉黛才畫到一半,殿外喧嘩聲已如潮水漫過白玉階。透過雕花槅扇望去,十餘名玄甲衛正圍著東宮西角的梨樹,泥土在春陽下翻湧出新鮮的血色。
    “殿下!”侍衛統領尉遲敬撞開殿門時,胸前明光鎧沾著幾瓣梨花,“楊仆射帶人挖出了...”
    他後半句話被金鐵交鳴聲斬斷。楊勇推開染血的銅鏡衝出去,正看見楊素抖開杏黃綢布,露出個七寸長的桐木人偶。人偶胸前釘著的桃木刺上,赫然刻著“開皇廿年七月十三“——正是三日前父皇咳血昏迷的日子。
    “東宮梨園竟埋著厭勝之物。”楊素的聲音像淬過冰的刀刃,蒼老手指撫過人偶背麵的生辰八字。那字跡熟悉得令人心驚——分明是元妃抄經時慣用的飛白體。
    太極殿前的龍尾道從未如此漫長。楊勇赤足奔過三百級青石階,足底被碎冰割出細密血痕。他看見丹墀下跪著的東宮屬官們瑟瑟如秋蟬,而楊廣的紫金冠正在禦座左側泛著冷光。
    “兒臣願與術士當庭對質!”
    額頭撞在禦階上的悶響驚飛了簷角銅鈴。父皇枯槁的手攥著那條他去年進獻的羊脂玉帶,深褐壽斑在蒼老皮膚上暈開,宛如人偶背麵的咒文。
    屏風後轉出的灰袍術士讓楊勇瞳孔驟縮。那人左耳垂缺失的豁口,正是三年前上巳節圍獵時被自己射落的箭簇所傷。此刻這曾為他馴馬的突厥奴隸卻披著道袍,袖口隱約露出晉王府豢養死士特有的蛇形刺青。
    “太子殿下上月命貧道以人血浸染桃木...”術士匍匐在地的聲音驚起滿朝嘩然。楊勇盯著他道袍下擺的泥漬——那分明是晉王府後山特有的赭紅色黏土。
    “陛下請看!”楊廣忽然含淚捧出個烏木匣。匣中染血的繈褓讓獨孤皇後發出一聲悲鳴——那是二十年前夭折的皇長孫楊儼的遺物。楊勇感覺喉嚨被無形的手扼住,他終於看清人偶腰間係著的半截絲絛,正是楊儼百日宴時自己親手係上的東海鮫綃。
    玉帶斷裂的脆響炸開在死寂的大殿。翡翠獸首滾落禦階時,楊勇聽見楊素在宣讀廢太子詔書。詔文裏“奢僭無度、蓄養巫蠱“的罪狀,與二十年前北周靜帝禪位詔書上的“昏庸無道“竟有七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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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漫進殿門時,他望見楊廣蟒袍上銀線繡的北鬥七星。開皇元年那個為他捉回斷線紙鳶的孩童,此刻正在七星環繞中,成了新的北辰。
    碎片五:鏡中囚徒
    銅鏡邊緣的蟠螭紋爬滿銅綠,倒映著囚室頂棚滲水的痕跡。楊勇把半碗冷茶潑在鏡麵上,渾濁的水流衝刷出溝壑縱橫的臉——這張臉讓他想起仁壽宮後山那些被雷火劈焦的老鬆。三日前獄卒送來剃刀時,他故意在左頰留下道血口,如今結痂處泛著青紫,倒比死氣沉沉的麵皮多些活人顏色。
    “該用午膳了。”老宦官將食盒推進鐵柵時,袖口露出的金絲雲紋讓楊勇瞳孔微縮。那是晉王府舊人的製式,開皇十八年二弟隨駕北巡,隨行侍衛的冬衣皆用此紋。食盒裏粟米飯堆成尖塔狀,塔頂插著三炷線香,青煙在囚室陰濕的空氣裏扭曲如蛇信。
    楊勇忽然笑出聲來。他想起七歲那年在太廟祭祖,自己偷偷把供桌上的黍米團捏成小馬,被母後發現後罰抄三百遍《孝經》。彼時楊廣踮著腳替他磨墨,袖口沾了墨汁便哭得驚天動地。而今這祭奠亡靈的飯食,倒成了手足情誼最後的注解。
    銅鏡突然被月光照亮。楊勇轉頭望去,囚窗外的梧桐枝椏間,一輪滿月正懸在宇文愷督造的天樞閣飛簷上。開皇十六年他監造新都時,曾與那位建築大家在閣頂飲酒論策。宇文愷醉後指著星空說:“紫微垣帝星之側總有陰雲,殿下可知為何?”未等他回答,老臣便用酒水在青磚上畫出北鬥七星,第七顆星的位置赫然落著片梧桐葉。
    鐵鎖碰撞聲驚碎月光。楊素蟒袍上的十二章紋在火把下泛著血光,懷中金絲楠木匣滲出龍腦香氣。楊勇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戴著翡翠扳指——正是開皇二十一年自己贈予東宮屬官崔君綽的那枚。
    “陛下賜酒。”楊素的聲音像生鏽的鐵釘劃過瓷盤。匣中白玉壺通透如冰,壺身遊龍口中銜著的東珠,與楊勇記憶中父皇冠冕上的那顆一般大小。他突然記起楊廣加冠那日,這顆東珠曾從冕旒上脫落,滾到自己腳邊時被二弟狠狠踩住。十歲的晉王笑得天真:“阿兄替我尋回珠子,這蟠龍佩便贈你可好?”
    鴆酒注入琉璃盞的聲響清脆如環佩。楊勇凝視酒麵浮動的月影,恍惚看見元妃臨死前褪下金跳脫塞進他手中的模樣。那個總愛穿鬱金裙的突厥公主,最後留在世間的溫度竟比琉璃更冷。
    “本王的兒女...”他忽然開口,喉間湧起腥甜。楊素褶皺叢生的眼皮微微顫動,袖中滑落半塊羊脂玉墜——正是楊勇長子寧王楊儼周歲時佩戴的長命鎖配件。
    琉璃盞邊緣貼上唇瓣的刹那,囚室外的梧桐葉突然簌簌作響。楊勇聽見二十歲的自己正在東宮馬場縱聲大笑,九重錦帳內雲昭訓的銀鈴鐺伴著龜茲樂起舞。太極殿的朝賀聲與永巷的梆子聲在耳畔交織,最終化作仁壽宮簷角鐵馬破碎的清吟。
    酒液入喉竟有蘭雪茶的餘韻,這是他當年為討好母後特意研製的味道。黑暗漫上來時,楊勇看見承香殿的銅鶴香爐吐出最後一縷青煙,爐底未燃盡的,正是楊廣去年中秋進獻的“西天竺龍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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