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八年十月初一，在內閣值房，楊廷和的湖筆在《明會典》卷首停頓，筆尖懸在「內閣」條目上方，墨漬暈開如工器院的磁石粉防偽紋。值房暖爐傳來焦煤氣息，與案頭《工器匯典》的硫黃味混作一團，卻熏不淡他眉間的褶皺——在這位三朝老臣看來，這些帶著匠氣的異香，正是禮崩樂壞的征兆。
    「首輔大人，李次輔已在文淵閣候著。」書童掀開明黃帷帳，袖中算珠串隨動作輕響。楊廷和抬眼，看見少年書童腰間新掛的「工禮一體」符牌，不由得冷哼一聲——李東陽竟讓匠人之子佩戴如此不倫不類的符牌，當真是要將「士農工商」的千年秩序踩在腳下。
    文淵閣內，六部主官按品秩列坐。楊廷和掃過眾人案頭，戶部尚書韓文的鐵廠收益折、工部尚書王瓊的彈劾密折、王守仁的《考工記新注》，最終落在自己麵前的《明會典》上。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如古鍾般沉厚：「今日議三件事。其一，考工院隸屬之爭。」
    刑部尚書張子麟輕咳一聲：「《會典》載，百工隸工部，若劃歸內閣……」
    「正是。」楊廷和打斷他，手指重重劃過《會典》「百工之事，鹹隸工部」條文，「太祖開國，設六部各司其職。考工院雖掌工器，終究是百工之首，豈可脫離工部節製？」
    王守仁捧起《考工記新注》：「昔成祖修《永樂大典》，工器入『器用』卷，可見……」
    「住口！」楊廷和拍案而起，震得湖筆滾落，「解學士修典，乃文治盛舉，豈容匠官借題發揮？陳大錘不過是個鍛鐵之徒，竟敢染指機務，成何體統！」
    兵部尚書李承勳見狀，急忙拋出「佛郎機威脅」：「首輔大人，佛郎機戰船已至滿刺加，其炮能洞穿三寸鐵板……」
    「子虛烏有！」楊廷和厲聲打斷，「南海諸國素稱恭順，何曾有此等警訊？分明是匠官集團危言聳聽，妄圖攫取權柄！」他轉向王瓊，「王尚書彈劾陳大錘越權，正合吾意。匠官限於七品，若讓其與六部並列，今後士大夫顏麵何存？」
    殿內嘩然。楊廷和知道，自己這一吼震住了不少首鼠兩端之人。他放緩語氣，從袖中取出《匠官九等考成法》：「太祖定匠戶世襲，是為固本。今若破格實授六品，他日是否要讓匠官入翰林院、拜尚書？祖宗禮法，不可輕動啊！」
    銅漏的「離卦」刻度剛被晨光填滿，朱厚照的燧發槍托已叩響值房朱漆門。楊廷和手中湖筆驚落，墨點在《明會典》「內閣」條目上洇成焦煤狀——他早知皇帝會來，但此刻仍難掩反感。
    「諸位愛卿辯得熱鬧，」朱厚照晃了晃槍口掛著的算珠串，「朕在豹房聽見算珠響，猜著是在議考工院的妙事。」
    六部主官慌忙叩首，唯有楊廷和起身時慢了半拍。朱厚照掃過他緊繃的麵孔，心中暗笑，徑直走向暖爐，用火銃挑開爐蓋，暗紅的焦煤騰起藍焰。戶部尚書韓文的袖口被熱浪掀起，露出工字內襯，楊廷和見狀，目光如刀般剜向韓文。
    「聽說有人不願意考工院隸內閣？」朱厚照轉身時，燧發槍擱在楊廷和案頭，「楊首輔，你怎麽看？」
    楊廷和盯著槍管上的蜂窩散熱孔，沉聲道：「陛下，《會典》明載百工隸工部，之前隸屬禮部，匠官隻是配合翰林院撰寫《工器匯典》，若考工院劃歸內閣，恐違祖製。」
    「祖製？」朱厚照摸出「神工一等」青銅牌，「太祖說『能者破格』，陳大錘改良火器，功在社稷，為何不能實授六品？」
    「陛下！」楊廷和再也按捺不住，「匠者，役也！讓匠官與進士同列朝班，豈不是讓士大夫與工匠為伍？傳出去，天下學子誰還肯讀聖賢書？」
    殿內空氣凝固。王守仁急忙打圓場：「首輔大人，格物致知亦是聖賢之教，匠官研工器，正合朱子『即物窮理』……」
    「住口！」楊廷和轉向王守仁，「你身為禮部尚書，不思振興禮樂，卻為匠官張目！《考工記》不過是周代官書，豈可比肩《四書》？」
    朱厚照看著楊廷和漲紅的麵孔，知道這老臣是油鹽不進了。他不再廢話，解下「工」字玉帶銙遞給楊廷和：「朕給內閣加個工器監查司，左都禦史胡世寧兼提調如何？」
    楊廷和接過玉帶，觸感異於常物，卻故意忽略磁石的震動：「陛下若執意如此，臣不敢不從。但望陛下三思，莫讓匠官亂了朝綱。」
    朱厚照將黃銅圓筒拋給李承勳，看著楊廷和緊繃的下頜線，忽然笑道：「楊首輔，明日隨朕去太學看火器演放如何？讓你瞧瞧，什麽叫『匠官亂朝綱』。」
    楊廷和叩首時，額頭幾乎觸到《明會典》書頁：「臣遵旨。」他知道，皇帝這是要當眾折辱他，但即便如此，也絕不能讓匠官騎到士大夫頭上。
    值房外，太學算生仍在繪製「七衡六間」圖。楊廷和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悄悄撫摸《明會典》卷首，指尖掠過「內閣」二字。他忽然想起太祖皇帝誅殺胡惟庸時的聖訓：「以後嗣君，毋得議置丞相。」如今皇帝雖未設丞相，卻讓匠官集團成了隱形的「丞相」，這比胡惟庸之亂更可怕。
    這一日，內閣值房的焦煤暖爐燒得極旺，楊廷和卻感到遍體生寒。他拾起落地的湖筆，在《會典》「匠戶」條目下重重批注：「亂階之始，在於黜陟失序。」墨汁滲入紙背，宛如他心中的裂痕——這個由算珠和火銃主宰的時代，終究是要將他所信奉的禮法秩序燒個幹幹淨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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