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梨園春色有深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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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袖輕拋三十丈,髯口暗藏百年功。
台前喝彩容易得,祖師龕前叩首難。
一、練功房裏的生死狀
道光十二年的臘月,三慶班的練功房結著冰淩。十二歲的楊月樓被師傅程長庚按在條凳上,雙腿綁著二十斤的沙袋。牆角燃著線香,香灰落在少年顫抖的膝蓋上,燙出點點紅痕。程大老板捏著戒尺冷笑:“《挑滑車》的高寵要紮大靠翻連環,你這腿抬不過肩,趁早滾去燒灶台!”
夜半時分,楊月樓摸黑翻進練功房,將腳腕浸入冰水。這自創的“寒冰淬骨法”被師兄發現告密,程長庚卻破天荒沒動家法,隻往冰桶裏丟了包草藥:“筋若凍斷了,祖師爺都不收你。”後來楊月樓一抬腿便能勾到耳際,那包草藥正是程派秘傳的“筋絡散”——梨園行裏,偷師是罪,但偷著苦練卻是叩門的鑰匙。
二、磕頭禮中的三昧火
同治年間,譚鑫培拜餘三勝為師那日,餘老板院中擺著三盆炭火。譚生連磕九個頭,每磕一次,餘三勝便往火盆添勺鬆香。最後一叩時,火焰竄起三尺,譚生前額的頭發焦了一片。餘三勝這才扶他起身:“這火燒去了你唱野台子的江湖氣,往後腦門上帶疤的,才是我們譚派的種。”
更絕的是梅巧玲收徒的“茶禮”。弟子敬茶時,梅大師總會“失手”碰翻茶盞。伶俐的馮子和瞬間跪地,用袖子蘸著茶水在地上寫了個“梅”字;愚鈍者忙著擦拭衣裳,便永遠失了入門機緣。後來馮子和成為“南馮北梅”,才悟出那杯茶要的不是幹淨衣裳,而是臨場應變的靈性。
三、戲箱鎖著九重天
廣和樓的戲箱從不許外人靠近,鑰匙由箱倌貼身藏著。某日徽商重金求觀楊小樓的靠旗,箱倌開鎖前突然唱起《白水灘》:“青麵虎跳澗要留三分力——”手指在第七個銅釘上重重一按,箱蓋應聲而開。後來才知,那銅釘排列暗合工尺譜,按錯便是“走板”的叛徒。
王瑤卿的私房行頭更藏玄機。他的鳳冠絨球裏縫著金鈴,走台步時鈴響七聲為“上品”,五聲便是“下乘”。某票友偷戴鳳冠過癮,因身形不穩帶響十一聲,被跟包的發現,從此在梨園行絕了生路——那鈴聲如同《廣陵散》,非其主不能奏響。
四、封箱戲裏的投名狀
每年臘月廿四的封箱戲,既是年終盛宴,也是清理門戶的刑場。汪桂芬唱《文昭關》時,故意將“一輪明月”的“月”字拔高八度。琴師孫佐臣若跟不上調門,翌年便得卷鋪蓋走人。那年孫佐臣咬牙將胡琴蟒皮崩裂,硬是奏出裂帛之音,從此得了“胡琴聖手”的名號。
更驚心動魄的是“打炮戲”。新角兒登台前三日,戲班會在台角暗埋火藥。若唱到高腔處不能震響火藥,便算不得“響檔”。孟小冬初登上海舞台時,唱《搜孤救孤》的“白虎大堂”一句,聲震屋瓦引燃火藥,火光照亮她額角的細汗——那捧場的喝彩聲裏,半數是給真功夫,半數是給火藥麵子。
五、祖師爺前的胭脂劫
田際雲執掌玉成班時,立下鐵規:旦角上妝前,需往祖師爺香爐插三炷香。某坤伶為顯虔誠,將香插得筆直如線。田老板卻命人拔了香:“旦角的香要‘鳳點頭’,三炷香歪斜有致,方顯女兒風情。”後來荀慧生插香時故意將香灰彈入胭脂,點眉時唱起《玉堂春》,從此“白牡丹”的名號傳遍京津。
最淒豔的當屬阮玲玉的拜師禮。她非科班出身,求馬連良收徒時,在祖師爺像前連飲七杯白酒。飲到第四杯時,馬老板將酒杯換成茶盞:“戲是七分瘋魔三分醒,你既過了瘋魔關,且留三分清醒學玩意兒。”可惜這份清醒,終是敵不過紅塵萬丈。
結語
廣和樓的戲台拆了又建,祖師爺的香火卻從未斷絕。程長庚說“戲比天大”,可這“天”早被梨園行的規矩分成九重。王瑤卿晚年撫摸戲箱,對梅蘭芳歎道:“你當這些鎖頭鎖的是行頭?鎖的是幾百年來,那些不夠瘋魔的魂靈。”
如今再聽《夜深沉》的鼓點,恍惚看見楊小樓紮靠登台的背影。原來所謂門檻,不在那三十丈水袖裏,而在祖師爺像前叩首時,額頭沾上的香灰——經年的香灰積得厚了,便成了梨園子弟的金身。恰如《牡丹亭》所唱:“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隻不過這三生路,得用九十九道門檻的傷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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