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染坊裏的青出於藍——師徒秩序的顛覆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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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靛缸深淺鎖春秋,秘色從來師徒囚。
    忽見頑童潑新彩,方知藍裏有萬綹。
    臨安城東的徐記染坊,三十六口陶缸沿牆排開,像一群沉默的衛士。晨霧未散時,學徒阿青便跪在第三口缸前攪動染湯——這是掌缸師傅獨用的\"天字缸\",靛水濃得發黑,能吞下整匹素絹的光。老師傅的藤鞭忽然抽在缸沿:\"這缸水要攪出龍吟聲!手腕子軟得跟麵條似的!\"
    阿青的虎口震得發麻,卻瞥見缸底沉澱的藍渣比往日多出三成。他趁夜翻進染渣池,指尖撚著未化盡的草根,突然笑出聲——原來掌缸師傅往靛料裏摻了鬆煙灰!這夜他溜到城隍廟後,把曬幹的茜草根偷偷埋進\"天字缸\"的料堆。三日後開缸時,那匹本該是鴉青的綢緞,竟泛著詭異的紫紅。
    \"反了天了!\"老師傅的咆哮驚飛簷下燕群。但罵聲未歇,綢莊掌櫃已掀簾而入:\"這新色喚作什麽?南邊胡商正重金求購‘龍血紫’!\"滿院學徒望著阿青被染藍的十指,忽然發現那抹紫紅在晨光裏變幻,竟比祖傳的靛青更惑人心魄。
    鐵匠鋪的啞巴學徒更是個中妙人。他每日默默拉風箱,卻在師父鍛打刀劍時,偷偷往煤堆裏撒貝殼粉。某日縣衙差役來取官刀,刀刃過處竟閃出點點星芒。老鐵匠氣得砸了鐵砧,卻不得不承認,這摻了海砂的\"星紋鐵\"已讓自家鋪子名動江南。啞巴比劃著指向海船方向——原來貝殼粉是他用三年工錢托船工捎來的。
    一曰\"偷梁換柱\"。正如《鬼穀子》所言\"因其疑以變之\",阿青表麵恪守攪缸之法,卻在原料裏埋下異數。他將茜草根混入靛料,恰似《韓非子》\"不期修古,不法常可\"的變通,在舊缸中釀出新彩。
    二曰\"借力打力\"。啞巴學徒的貝殼粉看似糟蹋精鐵,實則暗合《周易》\"窮則變,變則通\"的天道。當火星在刀刃綻成星河時,新的鍛造法則已隨星芒烙入人心。
    三曰\"以拙破巧\"。染坊老師傅苛求的\"龍吟聲\",被阿青用一把茜草根化作笑談。這正應了《道德經》\"大巧若拙\"的玄機——最笨拙的破壞往往是最精妙的建設。
    布莊孫寡婦的手段更高明。她接手亡夫的染坊後,偏不用祖傳的九浸九曬法,反教女工們\"亂染\"——靛青配槐米,朱砂混螺黛。當同行嗤笑\"孫記染坊出瘋布\"時,胡商卻捧著碎金來搶\"潑霞錦\"。原來那些看似胡來的配色,暗合了西域商隊旗幡的紋樣。
    \"哪有什麽秘方。\"孫寡婦撫著新染的絳紗,\"不過是把祖傳的色譜本撕了,讓姑娘們對著晚霞調色。\"她拔下金簪挑破染缸浮沫,\"您瞧這靛水裏的萬千氣象,可比死守著一本發黴的《染經》有趣多了?\"
    遇上這等離經叛道的徒弟,打壓不如收編。昔年景德鎮的窯主黃老爺子,見學徒私調青花釉料,非但不禁,反將錯就錯的瓷器題名\"雨過天青\"。待這批\"殘品\"在金陵賣脫銷,老師傅才撚須道破:\"釉裏多加的三分石灰,本是洪武官窯的秘技。\"
    《淮南子》有載:\"聖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染坊梁上垂落的布匹,此刻正隨風翻湧如浪。老掌缸盯著阿青新染的\"海天霞\"出神——那層層疊疊的緋色裏,恍惚映出自己年少時往師父染缸裏撒明礬的舊影。
    桂枝香
    靛缸深鎖幾重秋,秘色從來是牢囚。
    頑童潑碎千年矩,老甕翻新萬般綹。
    偷天彩,換日釉,茜草根裏埋星鬥。
    莫道青藍有定數,最妙總在規矩外。
    染坊西牆的爬山虎又攀過一尺,阿青正教新來的小徒用石榴皮染橘紅。老掌缸隔著窗欞偷看,手中《染經》突然落下一頁——那泛黃的紙片上,赫然是他四十年前用稚嫩筆跡寫的批注:\"若加赭石,可得落日色\"。簷角銅鈴叮當,恍如少年時師父的歎息穿過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