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營長朱康,歸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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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後,武城。
    作為戰時首都,這座巨大的城市此刻正處於一種極度亢奮與極度緊張的混合狀態中。
    街頭上,軍車往來如梭,滿載著士兵和物資,向著城外的防線疾馳。
    防空警報時不時地尖嘯著響起,提醒著人們戰爭的陰影已經籠罩在這座城市的上空。
    穿著各式軍服的軍官行色匆匆,臉上都帶著揮之不去的凝重。
    隨處可見的,是拖家帶口、麵帶惶恐的難民,與這個城市原本的繁華形成了鮮明而刺眼的對比。
    周衛國率領的這支特殊的隊伍,就像一股渾濁的溪流,匯入了武城這片波濤洶湧的江海之中。
    他們找了一處廢棄的貨運倉庫,作為臨時的落腳點。
    連續三天的急行軍,所有人都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幸存的喜悅早已被對未來的憂慮和對袍澤的哀思所取代。
    整個營地裏,都彌漫著一股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徐虎正指揮著手下的士兵,分發著好不容易弄來的清水和幹糧。
    他看著那些眼神麻木的傷員和文職人員,心裏沉甸甸的。
    朱軍長的命令是把他們帶到渝城,可從這裏到渝城,路途遙遠,前路未卜,天知道還會遇到什麽。
    他走到角落,看到周衛國正靠著牆壁,手裏拿著一張軍用地圖,一言不發地看著,已經看了整整一個上午。
    “團座,”徐虎遞過去一個水壺,“喝口水吧。”
    周衛國沒有接,隻是用嘶啞的聲音問:“芷蘭小姐呢?”
    “在醫護組那邊,幫忙照顧傷員。”徐虎歎了口氣:“她這幾天,一句話都沒說過,就是不吃不喝地幹活,人瘦了一大圈。我怕她……撐不住。”
    周衛國沉默了片刻,將地圖折好,揣進懷裏:“我去看看。”
    他剛站起身,倉庫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站住!什麽人?!”警衛營的士兵發出了警惕的喝問。
    “別開槍!自己人!”一個年輕卻沉穩的聲音響起:“我們是打散的中a央軍,想在這裏討口水喝。”
    周衛國和徐虎對視一眼,立刻走了出去。
    隻見倉庫門口,站著一夥軍人。
    大約有三百多人,雖然軍裝破爛,人人帶傷,但隊列站得筆直,身上那股子精氣神,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潰兵。
    為首的是一個年輕人,二十歲上下的年紀,身材挺拔,麵容雖然被硝煙熏得黑一塊白一塊,但眉眼之間,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堅毅和沉穩。
    他的胳M1935鋼盔下,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正警惕地打量著倉庫這邊的情況。
    周衛國正要上前盤問,他身後的周芷蘭卻突然渾身一震,失聲叫了出來。
    “朱康?”
    那年輕軍官猛地轉過頭,目光落在周芷蘭身上,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喜。
    “八……八媽?”他快步走了過來,聲音裏帶著一絲不確定和激動。
    這個稱呼,讓周圍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芷蘭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到朱豪那個在辛莊斷後,所有人都以為已經凶多吉少的四兒子,朱康。
    “你……你還活著?”周芷蘭的聲音顫抖著。
    “活著。”朱康點了點頭,目光迅速掃過周芷蘭憔悴的麵容,又看了看她身後這支龐大而狼狽的隊伍,心裏猛地一沉:“八媽,你們怎麽會在這裏?我爹呢?41軍呢?”
    他一連串的問題,像鞭子一樣抽在周芷蘭的心上。
    剛剛被強行壓下去的悲痛,瞬間衝垮了理智的堤壩。
    “你爹他……”周芷蘭嘴唇哆嗦著,卻怎麽也說不下去。
    周衛國走了上來,拍了拍她的肩膀,替她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看著眼前這個朱豪的兒子,這個傳說中率領八百壯士硬抗日軍一個師團的少年英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他將吳縣發生的一切,用最簡潔的語言,快速地敘述了一遍。
    從日軍的毒氣攻擊,到41軍的慘重傷亡,從彈盡糧絕的困境,到最後朱豪下令突圍,親率殘部斷後……
    倉庫門口,一片死寂。隻有風吹過破舊屋簷的嗚咽聲。
    朱康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從驚喜,到震驚,再到難以置信的煞白。
    當聽到“兵力不足三千,日軍尚有八千餘人,軍長決定與吳縣共存亡”時,他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像一棵被巨斧砍中的小樹。
    “不可能……”他喃喃自語,眼中瞬間布滿了血絲:“我爹他……他不會死的……”
    他身後的三百多名士兵,也全都露出了駭然的神色。
    他們大多是辛莊突圍後,被朱康一路收攏的川軍子弟,對朱豪有著近乎神明的崇拜。
    在他們心裏,朱軍長是戰無不勝的。
    “我爹在哪兒?吳縣!吳縣在哪個方向?!”朱康猛地抓住周衛國的胳膊,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冷靜點!”周衛國低喝一聲:“我們剛剛從那裏逃出來!現在回去,就是送死!”
    “送死我也要去!”朱康的眼睛紅得嚇人,像一頭被激怒的幼獅:“那是我爹!我不能讓他一個人死在那兒!我不能!”
    他甩開周衛國,轉身對著自己的部下,發出了嘶啞的咆哮:“弟兄們!軍長有難!他被圍在吳縣了!你們說,咱們該怎麽辦?!”
    “救軍長!”
    “幹他娘的!回去救軍長!”
    “沒說的!這條命是軍長給的!還給他!”
    三百多名士兵,沒有一絲猶豫,齊聲怒吼。
    他們的疲憊和迷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衝天的煞氣和決死之心。
    這股氣勢,讓周衛國和徐虎都為之動容。
    “胡鬧!”徐虎上前一步,攔在朱康麵前:“你們就這三百人,連一門炮都沒有,衝到吳縣能幹什麽?鬆浦淳六郎幾萬大軍都沒能把吳縣怎麽樣,你們去了,除了多三百多具屍體,還能有什麽用?”
    “那也比當縮頭烏龜強!”朱康毫不退讓,死死地盯著徐虎:“我爹還在那兒打,我這個當兒子的,卻要跑到武城享清福?我做不到!”
    他不再理會徐虎,開始大聲下令:“一連長!清點彈藥!二連長!準備幹糧!目標吳縣,半小時後,我們出發!”
    “是!”
    他手下的士兵立刻行動起來,整個場麵雖然混亂,卻透著一股百戰精兵的幹練。
    周芷蘭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那個僅僅隻有一麵之緣,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少年,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可以一言九鼎的指揮官。
    她想勸,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時都顯得蒼白無力。
    周衛國站在一旁,沒有再阻止。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朱康,看著他那張與朱豪有幾分相似,卻更加年輕倔強的臉。
    一個念頭,在他心裏瘋狂地滋生、蔓延,最終變成了一個讓他自己都感到心驚肉跳的決定。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眼神,也變了。
    倉庫裏,火堆“劈啪”作響,將人們的影子在牆壁上拉扯得忽明忽暗。
    氣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來。
    朱康和他的人馬已經整備完畢,正在進行最後的休整。
    三百多條漢子,圍坐在一起,默默地擦拭著自己的武器,檢查著所剩無幾的彈藥。
    沒有人說話,但那股沉默中所蘊含的決絕,比任何豪言壯語都更具力量。
    另一邊,徐虎正焦躁地來回踱步,時不時地看一眼角落裏的周衛國。
    從下午朱康做出決定後,周衛國就一直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
    他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隻是沉默著。
    但徐虎了解他,他知道,老團長的內心,此刻一定正在進行著天人交戰。
    “團長。”徐虎終於忍不住了,走到周衛國身邊,壓低了聲音:“你……你不會真想跟那小子一起發瘋吧?”
    周衛國緩緩抬起頭,火光映照著他的臉,他的眼神平靜得有些可怕。
    “虎子。”他開口了,聲音沙啞:“你說,我們是什麽人?”
    徐虎一愣,沒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我們是軍人。”
    “對,是軍人。”周衛國點了點頭:“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軍長的命令,是讓我們把這些人,安全帶到渝城。”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可是,虎子,你再告訴我,朱軍長是什麽人?”
    徐虎沉默了。
    朱豪是什麽人?是那個在所有人都絕望時,能創造奇跡的人。
    是那個用一個殘破的師,硬生生在徐洲戰場上打出41軍威名的人。
    是那個給了他們這些喪家之犬一個家,給了他們尊嚴和複仇希望的人。
    “他是41軍的魂。”周衛國替他說了出來:“魂沒了,41軍就算番號還在,人還在,也散了。我們這些人,就真的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可是……”徐虎急了:“回去就是死路一條!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
    “以前我也這麽認為。”周衛國的目光轉向不遠處正在給士兵包紮傷口的朱康:“但現在,我不這麽想了。”
    他站起身,走到徐虎麵前,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朱康手下有三百多精銳,再加上我們警衛營的弟兄,湊出五百人的突擊隊不成問題。吳縣現在肯定是一片混亂,鬆浦淳六郎的主力都在城東和城南,西邊必然空虛。我們不求奪城,隻求打穿一個點,把軍長救出來!”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眼中閃爍著戰術家獨有的光芒。
    “這是一個機會!一個險中求勝的機會!虎子,我們是軍人,但我們不能隻當一個會執行命令的機器!”
    “朱軍長對我們有知遇之恩,再造之恩!如今他身陷死地,我們如果真的就這麽一走了之,就算到了渝城……”
    “你我下半輩子,睡得著覺嗎?!”
    最後一句質問,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徐虎的心上。
    睡得著覺嗎?
    他想起了金陵城破,他背著重傷的團座,像狗一樣在死人堆裏逃命。
    想起了投靠朱豪後,那種重新找到歸屬和尊嚴的感覺。
    想起了朱豪拍著他的肩膀,把整個獨立裝甲團交給他時的信任。
    一幕幕畫麵在腦中閃過。
    徐虎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看著周衛國,這個他第一次上戰場便追隨的長官,他知道,團長已經下定了決心。
    “團長,你別說了。”徐虎猛地一咬牙,挺直了胸膛:“我明白了。你到哪,我到哪!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這就去集合弟兄們,跟朱康那小子一起,殺回吳縣!”
    “不。”周衛國搖了搖頭,打斷了他。
    “什麽?”徐虎愣住了。
    周衛國伸出手,重重地按在徐虎的肩膀上,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不能去。你得留下。”
    “團長!”徐虎的眼睛瞬間就紅了:“你這是什麽意思?!你看不起我徐虎?!”
    “恰恰相反,我是太看得起你了。”
    周衛國的語氣變得異常嚴肅:“虎子,聽我說完。朱軍長把這近千個傷員,這些文職和醫護人員托付給我,這是41軍最後的火種。現在,我把他,把他們,全都托付給你。”
    他看著徐虎震驚的眼睛,繼續說道:“我走了,這裏必須有一個信得過的人鎮住場子。這個人,除了你,沒有別人。”
    “你的任務,比我更重要,也更艱難。你要帶著他們,穿過大半個龍國,躲開鬼子的飛機大炮,應付各地的盤查刁難,把他們每一個人,都平平安安地帶回渝城老家。”
    “這不是逃跑,虎子。”周衛國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朱豪在吳縣城中托付他們時才有的懇求:“這是命令。是我周衛國,以你老團長的身份,以第41軍總教官的身份,給你下的最後一道命令。也是我這個當哥哥的,求你辦的最後一件事。”
    同樣的話,同樣的托付。
    徐虎徹底怔住了。他看著周衛國,仿佛看到了那天晚上,在指揮部裏,向他們鞠躬的朱豪。
    責任、信任、兄弟之情……無數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這個七尺高的漢子,眼眶瞬間濕潤。
    他想反駁,想怒吼,想說一句“老子不幹”,但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知道,周衛國說的是對的。
    良久,徐虎猛地抬起手,擦了一把臉,對著周衛國,敬了一個無比標準的軍禮。
    “是!團長!”他的聲音嘶啞,卻鏗鏘有力:“保證完成任務!”
    周衛國欣慰地笑了。他拍了拍徐虎的肩膀,然後轉身,大步向朱康的方向走去。
    “朱營長!”
    朱康聞聲回頭,看到周衛國向他走來,眼神中帶著一絲詢問。
    “算我一個。”周衛國言簡意賅。
    朱康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悅和敬佩。
    他知道周衛國是泊林留學回來的高材生,論指揮打仗,比他這個野路子出身的強了不止一點半點。
    有他加入,勝算無疑大了幾分。
    “周……周總教官,”朱康有些激動:“您……”
    “從現在起,沒有總教官,隻有你的副手,周衛國。”周衛國伸出手:“我們的目標隻有一個,把軍長,從吳縣那個鬼地方,活著帶出來!”
    “好!”朱康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活著帶出來!”
    兩個男人,兩隻手,在火光中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一個代表著學院派的精英戰術,一個代表著屍山血海裏磨練出的野性直覺。
    為了同一個目標,他們將並肩作戰。
    天邊,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兩支隊伍,在倉庫門口,無聲地分道揚鑣。
    徐虎騎在馬上,身後是長長的車隊和人群,他們向西,向著遙遠的渝城而去。
    周衛國和朱康,則帶著拚湊起來的五百死士,義無反顧地轉身,迎著朝陽,踏上了返回吳縣的血路。
    周芷蘭站在一輛卡車上,看著那兩道逆光而行的身影,越走越遠,直到變成兩個小小的黑點。
    她的手中,緊緊攥著那個朱豪塞給她的油布包。
    這一次,她的眼中沒有淚水,隻有一簇重新燃起的、名為希望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