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流盡最後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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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像一塊浸透了墨汁的破布,終於被東方的晨曦撕開了一道微弱的口子。
    黎明的光,灰蒙蒙的,帶著刺骨的寒意,緩緩地,卻又無情地鋪滿了吳縣的廢墟。
    它照亮了斷壁殘垣,照亮了焦黑的土地,也照亮了凝固在街巷、城牆、瓦礫間的血。
    昨夜的瘋狂已經退潮,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朱豪靠在一堵隻剩半截的院牆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身上那件本就破爛的軍裝,此刻更是被鮮血和汙泥結成了硬塊。
    他的手裏,還死死地攥著那支槍管已經打得通紅的步槍,槍口上,三八式刺刀的鋒刃卷了口,上麵掛著暗紅色的血肉凝塊。
    他沒死。
    身後那些跟著他一起跳下城牆的兄弟們,大多都死了。
    他活了下來,像一棵被雷劈過,燒得隻剩焦黑主幹,卻依然頑固地紮根在土地裏的老樹。
    不遠處,吳亮正一屁股坐在地上,齜牙咧嘴地給自己包紮胳膊。
    一塊彈片削掉了他一大塊皮肉,血流不止。
    他扯下身上還算幹淨的布條,用牙咬著一頭,另一隻手笨拙地打著結。
    “他娘的……”吳亮罵罵咧咧,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鑼:“這幫狗日的小鬼子,骨頭還挺硬。老子的牙都快崩了。”
    黃家俊和趙毅川相互攙扶著走了過來。
    黃家俊的左腿受了傷,一瘸一拐,全靠趙毅川架著。
    趙毅川的臉上,有一道從額頭劃到下巴的血口子,看上去猙獰可怖,萬幸的是沒有傷到眼睛。
    四個人,四個師級指揮官,此刻狼狽得像四個剛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乞丐。
    他們看著彼此,忽然都沉默了。
    昨夜,他們帶著最後的決死之心,衝進了日軍的陣列。
    那不是一場戰鬥,而是一場純粹的、用血肉和刺刀進行的碰撞。
    沒有戰術,沒有指揮,唯一的命令就是“殺”。
    他們殺紅了眼,日軍也殺紅了眼。
    直到天快亮時,日軍才像潮水一樣退了下去,留下滿地屍體。
    “清點人數吧。”最終,還是朱豪先開了口。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砸進了這片死寂的黎明。
    趙毅川點了點頭,他掙開黃家俊,拖著沉重的步子,開始在廢墟中穿行。
    “活著的,喘氣的,都他娘的給老子滾到縣政府門口的廣場上集合!”吳亮扯著破鑼嗓子吼了起來,聲音在空曠的縣城裏回蕩,驚起了一群在屍體上啄食的烏鴉。
    一個,兩個,十個,一百個……
    從殘破的房屋裏,從倒塌的牆角後,從堆滿屍體的街道上,陸陸續續地,走出了一個個身影。
    他們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斷了腿,有的頭上纏著血汙的繃帶,有的甚至需要兩個人攙扶才能勉強站立。
    每個人都衣衫襤褸,渾身浴血,目光麻木,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屍走肉。
    但他們還活著。
    他們是41軍最後的骨血。
    朱豪站在縣政府那棟隻剩下框架的西式小樓前,看著廣場上越聚越多,卻依舊稀稀拉拉的隊伍,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一個老兵,看上去五十多歲,手裏提著一把卷了刃的大刀,刀身上全是缺口。
    他走到朱豪麵前,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笑得比哭還難看。
    “軍長,俺……俺還活著。”
    朱豪看著他,認出這是122師的一個老兵,當初在乏驢嶺就跟著自己。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老兵的肩膀:“活著就好。”
    老兵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渾濁的眼淚,突然就湧了出來。
    他轉過身,蹲在地上,抱著那把破爛的大刀,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他的哭聲,像是一個信號。
    壓抑了一夜,壓抑了數天的悲慟、恐懼和絕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了。
    廣場上,越來越多的士兵蹲了下去,哭聲匯成了一片悲傷的海洋。
    他們不是鐵打的,他們也會怕,也會疼,也會想家。
    支撐著他們的那股氣,在看到黎明,看到身邊倒下的無數袍澤後,終於泄了。
    吳亮和黃家俊眼眶通紅,想上去喝罵,想讓他們“別他娘的跟個娘們似的”,但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朱豪沒有阻止他們。
    他隻是靜靜地站著,聽著。
    他知道,這股情緒必須宣泄出來。
    憋在心裏,人就廢了。
    哭了許久,哭聲漸漸小了下去。
    趙毅川拿著一本沾滿血跡的名冊,走到了朱豪身邊,他的嘴唇哆嗦著,臉色比死人還要難看。
    “軍長……”他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清點……清點完了。”
    “說。”朱豪的語氣很平靜。
    “全軍……全軍上下,加上昨夜跳下城牆時失散,剛剛歸隊的弟兄,還能站起來拿槍的,一共……一千零七十四人。”
    一千零七十四人。
    這個數字,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每一個還站著的軍官心上。
    吳縣之戰前,41軍還有七千多人。
    如今,隻剩下一千零七十四人。
    黃家俊閉上了眼睛,一行清淚從眼角滑落。他的124師,幾乎全打光了。
    吳亮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石獅子上,堅硬的石頭被他砸得碎石飛濺,他的拳頭上,血肉模糊。
    “他媽的!”吳亮怒吼:“鬆浦淳六郎!老子艸你姥姥!”
    朱豪沒有說話,他從口袋裏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個被壓扁了的煙盒。
    他抖了抖,倒出最後一根皺巴巴的香煙,叼在嘴裏。
    他又摸了摸,火柴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
    一個年輕的士兵,隻有十六七歲的樣子,臉上還帶著稚氣。
    他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掏出一個打火機,湊上前,給朱豪點著了火。
    朱豪猛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是帶著血腥味的濃痰。
    他看著眼前的娃娃兵,這孩子他有印象,是吳亮144師的傳令兵,叫狗蛋。
    “怕不怕?”朱豪問。
    “報……報告軍長!”狗蛋挺直了胸膛,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抖:“不……不怕!”
    “怕就對了。”朱豪笑了笑,吐出一口煙圈:“老子也怕。怕死的,才想活著。想活著的,打起仗來,才更狠。”
    他環視著廣場上那些或蹲或站,目光重新聚焦到他身上的士兵們。
    “弟兄們。”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
    “我知道,你們累了,怕了,想家了。”
    “我朱豪,對不住你們。把你們從川渝帶出來,沒能帶你們活著回家。”
    他對著所有人,緩緩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廣場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愣住了。
    “但是!”朱豪猛地直起身,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驚雷!
    “我們是軍人!是龍國軍人!我們身後,就是渝城,就是我們的家!我們退不了了!”
    “小鬼子以為我們完了,以為我們怕了!他們想讓我們跪下,像狗一樣,搖著尾巴求饒!”
    “我問你們!你們答應嗎?!”
    “不答應!!”
    回答他的,是零零星星,卻無比堅定的怒吼。
    “聲音太小了!他娘的都沒吃飯嗎?!”吳亮在一旁咆哮道。
    “不答應!!!”
    這一次,是上千人的齊聲怒吼,聲震雲霄,將廢墟上的塵土都震得簌簌落下。
    朱豪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扔掉煙頭,用腳尖狠狠碾滅。
    “好!不愧是我41軍的兵!不愧是川渝的爺們兒!”
    他指著城東的方向,那裏,日軍的營地已經隱約可見。
    “今天,咱們就在這兒,跟小鬼子做個了斷!”
    “咱們人是少,槍是破,彈藥也不多了。可咱們有一樣東西,是小鬼子沒有的!”
    他用拳頭,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是這顆心!一顆不怕死的心!一顆要跟侵略者血戰到底的心!”
    “傳我命令!”朱豪猛地一揮手,整個人的氣勢,仿佛又回到了戰前的巔峰。
    “所有還能動的,搜集彈藥,構築工事!把能用的機槍都給老子集中起來!”
    “把咱們的軍旗,41軍的軍旗,給我找出來!就插在這縣政府的樓頂上!”
    “我要讓鬆浦淳六郎那個狗娘養的看清楚!我41軍,還沒亡!我龍國軍人,還沒死絕!”
    “今天,要麽,我們踩著小鬼子的屍體,走出吳縣!要麽,就讓這吳縣的土地,埋我們這一千多條好漢!”
    “弟兄們,敢不敢,跟老子一起,再幹他一場?!”
    “幹!!”
    “幹他娘的!!”
    “殺!!”
    一千多名殘兵,一千多顆決死的心。在這一刻,被朱豪的言語徹底點燃。
    他們不再哭泣,不再迷茫。他們的眼中,隻剩下一種情緒。
    那就是,戰鬥!
    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