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如同一道道電流，迅速傳遍了這支殘破的軍隊。
    原本還彌漫著悲傷和絕望氣氛的廣場，瞬間變成了一個高速運轉的戰爭機器。
    士兵們自發地行動起來。
    還能走得動的，兩人一組，三人一隊，開始在廢墟中搜尋。
    他們撬開被炸毀的彈藥箱，從戰友和敵人的屍體上解下子彈帶，將一枚枚還能用的子彈，一顆顆還能響的手榴彈，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
    傷得重一些的，就地取材。
    他們搬來磚石、木料、破桌爛椅，在廣場周圍構築起一道道簡陋的胸牆和射擊口。
    每一塊石頭，都壘得結結實實；每一處槍眼，都經過仔細的考量。
    吳亮像一頭暴躁的獅子，在人群中來回奔走，他的嗓門最大，罵人也最凶。
    “那個誰！對，就是你！你他娘的機槍是這麽架的嗎？槍口抬高一寸！你想打天上的鳥嗎？”
    “手榴彈！把弦都擰開了，綁在一起！等會兒聽老子命令，當集束炸彈用！誰他娘的敢提前扔，老子先一槍斃了他！”
    他一邊罵，一邊親手示範，將三顆手榴彈用布條捆在一起，做成一個簡易的“加強版”。
    他包紮好的胳膊又滲出了血，將布條染紅，他卻毫不在意。
    黃家俊則帶著人，將搜集來的所有輕重機槍，集中到了廣場正麵最重要的幾個火力點上。
    他親自校準每一挺機槍的射界，確保火力能夠交叉覆蓋，不留死角。
    他的腿還在流血，但他隻是用一根繩子將褲腿紮緊，便繼續埋頭工作，仿佛那條腿不是自己的一樣。
    趙毅川則帶著幾個識字的文書，在一張從廢墟裏扒出來的破地圖上，重新規劃著這片隻有幾百米見方的最後陣地。
    他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將每一個火力點，每一支預備隊，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仿佛這不是一場注定要全軍覆沒的死戰，而是一次尋常的沙盤推演。
    沒有混亂，沒有喧嘩，隻有一種緊張而有序的忙碌。
    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也知道自己將要麵對什麽。
    死亡的陰影並未散去，但恐懼，已經被一種更為強大的東西所取代。
    那是尊嚴。
    一個士兵，在搜尋物資時，從一具日軍軍官的屍體上摸出了一盒包裝精美的點心。
    他咽了口唾沫，肚子裏餓得咕咕叫。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點心揣進了懷裏。
    可當他回到陣地，看到一個比他更年輕的傷員正疼得臉色發白時，他想也沒想，就把那盒點心塞到了傷員手裏。
    “吃吧，兄弟。吃了，黃泉路上也能當個飽死鬼。”
    傷員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接過點心，掰了一半，又遞了回去。
    “一人一半，到了下麵，也好做個伴。”
    兩人相視一笑，笑容坦然而幹淨。
    朱豪站在小樓的廢墟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他看到，一個老兵正坐在牆角，用一塊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他的大刀。
    刀刃上的缺口依舊，但刀身，卻被他擦得在晨光下閃閃發亮。
    他看到，一個年輕的士兵，正躲在角落裏，用鉛筆頭在一張香煙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什麽。
    他知道，那是一封永遠也寄不出去的家書。
    他看到，幾個衛生兵正在給傷員們更換最後的幹淨繃帶。
    一個傷勢過重，自知無救的士兵，掙紮著推開衛生兵的手，把寶貴的藥品讓給身邊還能再戰的袍澤。
    “別浪費了……給……給還能殺鬼子的兄弟用……”
    這就是他的兵。
    一群平日裏或許會偷懶、會耍滑、會罵娘的莊稼漢。
    但在民族危亡的關頭，他們用最質樸的行動，詮釋了什麽叫作忠勇。
    朱豪的眼眶有些發熱。他轉過頭，看向身邊。
    幾個士兵，正抬著一麵旗幟，艱難地爬上小樓的最高處。
    那麵旗，很大，也很破。
    旗麵是紅色的，上麵沾滿了黑色的血汙和硝煙的痕跡，還破了幾個大洞，邊緣已經成了布條。
    旗幟的中央，用黃色的絲線，繡著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四十一軍。
    這是41軍的軍旗！從徐洲戰場，到藤縣，再到吳縣，這麵旗幟，始終跟隨著他們。
    它見證了41軍所有的榮耀與犧牲。
    “軍長！找到了！”一個士兵興奮地喊道。
    旗杆已經斷了，他們便找來一根還算完整的房梁，將旗幟牢牢地綁在上麵。
    然後，幾個人合力，將這根臨時的旗杆，插進了樓頂的廢墟之中，用碎石和磚塊死死地固定住。
    晨風吹過。
    那麵殘破的軍旗，在吳縣的上空，在漫天廢墟之上，迎著初升的朝陽，緩緩地，卻又無比倔強地，舒展開來。
    那一抹鮮豔的紅色，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又像是一道淌血的傷口。
    廣場上，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注視著那麵旗幟。
    一時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近乎虔誠的神色。
    那不是一麵簡單的旗幟。
    那是他們的魂。
    是他們之所以在這裏戰鬥的全部意義。
    隻要這麵旗還立著，41軍，就在！
    朱豪緩緩地抬起右手，對著那麵軍旗，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他身後，黃家俊、吳亮、趙毅川，以及廣場上所有還能站立的士兵，全都立正，敬禮。
    他們的動作或許不那麽標準，他們的軍裝早已破爛不堪，但他們的眼神，卻無比的莊重和堅定。
    一千多名殘兵，對著一麵殘破的軍旗，致以最後的敬意。
    這一幕，悲壯，而又神聖。
    “弟兄們！”朱豪放下手，轉過身，麵對著他的士兵們。
    他的聲音不再像之前那樣激昂，而是變得低沉，卻充滿了力量。
    “都看到了嗎？我們的旗，還在這裏！”
    “小鬼子想讓我們倒下，想把這麵旗踩在腳下。咱們，就得讓它一直飄著！”
    “我不管你們以前是幹什麽的，是種地的，是做工的，還是讀書的。從今天起，你們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41軍的兵，是這麵軍旗的護衛者！”
    “一會兒，小鬼子就要上來了。他們人多，炮多。咱們的陣地，可能會被一寸一寸地炸平。我們的人，可能會一個一個地倒下。”
    “但是！”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隻要還有一個人活著，這麵旗，就不能倒！”
    “你們，能做到嗎？！”
    “能！！”
    這一次的回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都要整齊。那是一種發自肺腑的咆哮，是一種用生命立下的誓言。
    朱豪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拔出腰間的駁殼槍，拉動槍栓，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好！”
    “各自進入陣地！”
    “子彈上膛！”
    “等小鬼子上來，給老子狠狠地打！讓他們知道，想拔掉我們41軍的旗，得用命來換！”
    “是！”
    士兵們迅速散開，進入了各自的陣地。
    廣場上，重新恢複了寂靜。但這一次的寂靜，不再是死寂，而是一頭猛獸在發動攻擊前，屏息凝神的寂靜。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肅殺之氣。
    朱豪、吳亮、黃家俊、趙毅川，四個人並排站立在小樓的廢墟上，在軍旗之下。他們就像四尊護法的神像，守護著這片最後的陣地。
    遠處，傳來了日軍坦克發動機的轟鳴聲，由遠及近。
    決戰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