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該寫戰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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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朱府的大門外,響起了一陣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
守門的家丁透過門縫向外望去,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門外站著黑壓壓的近百號人,雖然衣衫襤褸,個個帶傷,但他們站得筆直,身形如鬆,一股無形的煞氣撲麵而來,讓家丁感覺像是被一群餓狼盯上了。
這絕不是普通的潰兵或者難民。
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高大、麵容剛毅的軍官,他的眼神銳利如刀,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朱府的牌匾。
他身邊,還站著一位女子,風塵仆仆,難掩憔悴,但那雙眼睛裏,卻透著一股與這豪門大院格格不入的清冷與堅韌。
“什麽人?”家丁壯著膽子,隔著門問道。
徐虎沒有說話,他從武城一路護送至此,神經始終緊繃。
這是他第一次到渝城,更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氣派的府邸。
朱軍長的家,比他想象中還要……富貴。
這種富貴,與他們一路行來的屍山血海、滿目瘡痍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讓他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老管家阿昌叔聞聲走了出來,皺著眉嗬斥:“門口吵什麽?驚擾了老爺休息,擔待得起嗎?”
當他看清門外那群人的瞬間,話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了周芷蘭身上。
“八……八姨太?”阿昌叔的聲音都變了調。
周芷蘭點了點頭,算是應了。
阿昌叔的目光又轉向徐虎,這個陌生的、煞氣逼人的軍官讓他有些畏懼,但既然是和八姨太一起回來的,想必不是外人。
他連忙打開大門,一邊迎他們進來,一邊壓低了聲音,帶著哭腔道:“八姨太,您可算回來了!快,快去看看老爺吧,他……他……”
“軍長怎麽了?”徐虎的心猛地一沉,一把抓住了阿昌叔的胳膊,力道之大,讓老管家疼得齜牙咧嘴。
“軍長還活著?”周芷蘭搶著問道,聲音裏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
“活著!活著!就是一直昏迷著,今天早上才剛醒過來……”
聽到這話,徐虎和周芷蘭,以及他們身後那近百名鐵血老兵,全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那根緊繃了一個多月的弦,終於鬆弛了下來。不少人眼圈一紅,默默地轉過頭去。
隻要軍長還活著,他們這一路的艱辛和犧牲,就都值了。
周衛國聽到動靜,已經從西院快步趕了出來。
當他看到徐虎那張熟悉的臉時,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動容。
“徐虎!”
“團長!”
沒有多餘的廢話,兩個鐵血軍人一個熊抱,狠狠地拍著對方的後背。千言萬語,都在這沉重的拍擊聲中。
“你小子,命真大。”周衛國放開他,上下打量著。
“你也不賴。”徐虎咧嘴一笑,隨即臉色一正,“軍長呢?”
“剛醒,在主臥。走,去看看。”
一行人穿過亭台樓閣,直奔主臥。徐虎看著這雕梁畫棟、曲徑通幽的院子,心裏愈發感慨。
他無法想象,就是住在這裏的這個男人,在戰場上卻比誰都狠,比誰都不要命。
主臥裏,朱豪正被大太太逼著喝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滿臉生無可戀。
“你個婆娘,這是藥還是墨汁?想直接把我送走,你好改嫁是不是?”
“閉嘴!喝你的!”大太太柳眉倒豎,毫不客氣。
就在這時,周衛國帶著徐虎和周芷蘭走了進來。
“軍長。”
朱豪抬眼望去,當他看到門口站著的徐虎和周芷蘭時,那雙因為虛弱而略顯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好小子……你還活著!”朱豪的聲音有些嘶啞,卻充滿了力量。
“軍長!”徐虎一個箭步衝到床前,看著床上那個臉色蒼白、瘦得脫了相的男人,這個在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漢子,虎目瞬間就紅了。
他“噗通”一聲,單膝跪地,聲音哽咽:“卑職徐虎,奉命護送傷員及家眷返回渝城,任務完成!請軍長指示!”
他身後,那近百名士兵,也在院子裏,齊刷刷地單膝跪地,動作整齊劃一,寂靜無聲。
這一幕,讓屋裏的一眾女眷都驚呆了。
朱豪看著徐虎,又看了看他身後那個同樣眼圈泛紅的周芷蘭,心裏最後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起來,都給老子起來!”朱豪掙紮著想坐起來,卻被大太太一把按住。
“你不要命了!”
“都起來!”朱豪沒理她,衝著外麵吼道,“還沒死呢,跪什麽跪!想讓老子早點下去見閻王嗎?”
徐虎這才站起身,看著朱豪胸口那厚厚的繃帶,擔憂地問:“軍長,您的傷……”
“死不了。”朱豪咧嘴一笑,隨即目光落在周芷蘭身上,語氣柔和了些許,“丫頭,這一路,辛苦你了。”
周芷蘭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躺在病床上依舊匪氣十足的男人。
他瘦了,也憔悴了,但那股子精氣神還在。活著就好。
“阿昌!”大太太反應過來,立刻對著門外喊道:“還愣著幹什麽?把西院、南院全騰出來!燒熱水,備酒肉!把城裏最好的跌打醫生都請來,給弟兄們治傷!誰要是慢待了咱們朱家的恩人,我扒了他的皮!”
這位當家主母,在關鍵時刻,展現出了非凡的氣度與果決。
徐虎等人被安頓了下去。房間裏,隻剩下朱豪和幾個核心人物。
“軍長,我們回來的時候,路過軍政部,聽到一些風聲。”徐虎的臉色沉了下來:“武城會戰,咱們敗了。很多人都在說,我們川軍……是罪人。”
“放他娘的屁!”朱豪一聽就火了,牽動了傷口,疼得他直抽冷氣:“沒有我們川軍在富金山、在吳縣,用命去填,他們連撤退的時間都沒有!這群坐在後方辦公室裏放屁的龜兒子,懂個球!”
周衛國也點了點頭:“軍長說得對。這一仗,戰術上我們是敗了,但戰略上,我們為國家爭取了最寶貴的時間。隻是……外人不懂,上峰也未必會這麽看。”
“老子不管他們怎麽看。”朱豪喘了口氣,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仗打完了,就得有個說法。我們死了多少弟兄,流了多少血,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算了。”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周芷蘭,沉聲道:“芷蘭,拿筆墨來。”
周芷蘭一愣:“做什麽?”
“寫戰報。”朱豪的目光掃過周衛國和徐虎,“老子要讓渝城那幫大老爺們看看,也要讓全龍國的人看看,我第四十一軍,是怎麽打的!我川軍的弟兄,是怎麽死的!”
他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被老婆們圍著灌藥的富家翁,那個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傷員。
他,是第四十一軍的軍長。
他要為他那兩萬多名埋骨他鄉的弟兄,討一個公道,正一個名分。
……
書房裏,檀香嫋嫋。
這本是朱豪平日裏附庸風雅、處理家事的地方,此刻卻彌漫著一股肅殺之氣。
朱豪靠坐在太師椅上,身上披著厚厚的毛毯,胸口的傷讓他無法久坐,但他堅持要來這裏。
這是他的指揮部,是他發號施令的地方。
即便是在家裏,他也需要這種儀式感。
周芷蘭在他身側,鋪開了上好的宣紙,研好了徽墨。
她握著筆的手,有些微微發抖。
她預感到,自己接下來要寫下的,將是怎樣沉重的一段曆史。
周衛國和徐虎分立兩旁,神情肅穆,像兩尊護法的門神。
“準備好了嗎?”朱豪閉著眼睛,像是在積蓄力氣。
“好了。”周芷蘭輕聲回答。
朱豪緩緩睜開眼,那雙深邃的眸子裏,沒有了平日的戲謔與匪氣,隻剩下無盡的滄桑與悲涼。
“寫。”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軍事委員會,上峰鈞鑒。”
“國民革命軍陸軍第四十一軍軍長朱豪,泣血謹呈。”
周芷蘭的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一行行工整秀麗的小楷。每一個字,都顯得那麽沉重。
朱豪的思緒,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戰火紛飛的土地。
“本軍自奉命開赴武城戰場,駐防大別山富金山一線。正麵之敵,為日寇華中派遣軍第二軍,下轄板垣征四郎之第五師團、筱塚義男之第十師團、荻洲立兵之第十三師團、中島今朝吾之第十六師團……”
他每報出一個名字,徐虎和周衛國的拳頭就攥緊一分。
那是他們用血肉之軀硬撼過的敵人,是刻在骨子裏的仇恨。
“……敵我兵力、火力懸殊。然我四十一軍全體將士,抱必死之決心,與敵展開長達半月之血戰。陣地反複易手,山頭被炮火削平數尺,泥土盡被鮮血浸透。我122師、124師、144師,前赴後繼,浴血搏殺,打光了再補,營連成建製殉國者,不計其數。”
朱豪的聲音變得嘶啞,他停頓了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
大太太不知何時端著參湯站在門口,看到這一幕,眼圈一紅,卻終究沒有出聲打擾,隻是默默地將參湯放在門邊的桌上,又悄悄退了出去。
周芷蘭的筆尖,也停了下來。
她的眼前,仿佛浮現出富金山那屍骨如山的慘狀,那震天的喊殺聲和爆炸聲。
她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一滴墨汁,從筆尖落下,在宣紙上暈開,像一滴凝固的眼淚。
“繼續寫。”朱豪的聲音恢複了平穩,但那平穩之下,壓抑著火山般的悲痛。
“富金山一役,我軍雖予敵重創,然自身傷亡過半,無力再戰。奉命轉進,調防吳縣,以為金陵屏障,拱衛武城側翼。”
“抵達吳縣時,全軍能戰之兵,僅餘兩萬三千七百四十二人。”
朱豪報出的這個數字,精準到了個位數。
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一個破碎的家庭。
徐虎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想起了那些在吳縣城頭,笑著對他說“:團長,先走一步,到了那邊給弟兄們占個好位置”的士兵。
周衛國的眼眶,也變得通紅。
他想起了吳亮,那個粗獷豪邁的師長,拉響手榴彈時,那最後的笑容。
他想起了黃家俊,那個儒雅的師長,用中正劍與敵同歸於盡時的從容。
他想起了趙毅川,那個冷靜的參謀長,在軍旗下飲彈自盡的決絕。
朱豪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吳縣的最後一戰,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日寇第106師團,鬆浦淳六郎部,合圍吳縣。我軍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彈藥告罄,退無可退。”
“十月十三日,敵發起總攻。全軍將士,與吳縣共存亡。”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仿佛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回憶那地獄般的一天。
“144師師長吳亮,身負重傷,力竭之時,懷抱集束手榴彈,與敵同歸於盡,所部官兵,盡數殉國。”
“124師師長黃家俊,腿部重創,以佩劍刺殺數敵,終因體力不支,被敵刺穿胸膛,以身殉國。”
“軍參謀長兼122師師長趙毅川,焚毀所有機要文件後,於我軍軍旗之下,舉槍自裁,壯烈殉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