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軍法處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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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芷蘭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滴滴地落在紙上,將字跡浸染得模糊不清。她用手背胡亂地擦著,卻越擦越花。
朱豪沒有催她,他給了她時間,也給了自己時間。
整個書房,隻剩下壓抑的抽泣聲和粗重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周芷蘭才穩住心神,換了一張紙,重新謄寫。
朱豪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平靜。
“……至二十三日夜,吳縣縣府廣場決戰,我第四十一軍,下轄三位師長,及全體官兵,共計兩萬三千七百一十五人,全部陣亡。”
“全軍,無一人投降。”
“無一人被俘。”
“隨軍文職、醫護、重傷員五百餘人,由獨立裝甲團團長徐虎護送,提前轉移。卑職朱豪,亦於此役身負重傷,幸由周衛國、朱康等人率部救回,苟活於世。”
“此役,我第四十一軍,雖全軍覆沒,然斃敵亦在萬人之上。雖敗,未辱使命。雖死,無愧家國。”
“以上,為我第四十一軍,自武漢會戰以來,全部之經過。”
“伏請鈞座鑒察。”
“職,第四十一軍軍長,朱豪,叩首。”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朱豪仿佛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重重地靠回了太師椅上,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順著他那滿是風霜的臉頰,緩緩滑落。
周芷蘭也終於寫完了。她放下筆,整個人都像是虛脫了一樣,癱坐在椅子上。
那薄薄的幾頁紙,此刻卻重如千鈞。
上麵寫的不是字,是兩萬多條川軍漢子的命。
周衛國走上前,拿起那份還帶著淚痕的戰報,逐字逐句地看著。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軍長,我親自去送。”周衛國將戰報小心翼翼地折好,貼身放入懷中,動作鄭重得像是在安放什麽聖物。
“不。”朱豪卻搖了搖頭,他靠在太師椅上,胸口的傷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輕微的痛楚,“你不能去。”
周衛國一愣:“為什麽?我是最合適的人選。”
“就是因為你太合適了,所以你不能去。”朱豪的眼神穿過窗欞,望向院中那幾個正在笨拙地學著站軍姿的家丁,聲音裏帶著一絲洞悉世事的疲憊,“你周衛國,是金陵保衛戰的團長,是泊林留學回來的高材生,是軍政部那幫人眼裏的‘嫡係’。你現在跟著我這個川軍軍閥混,他們本就看著不順眼。你若大張旗鼓地去送這份戰報,在他們看來,就是挑釁,是示威。”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們不會看這份戰報寫了什麽,隻會想,你周衛國代表的,是我朱豪的態度。他們會把這份戰報,直接扔進紙簍裏。”
周衛國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認,朱豪說的是事實。官場上的彎彎繞繞,有時候比戰場上的槍林彈雨更殺人於無形。
“那讓誰去?”徐虎甕聲甕氣地問,他想不明白這裏麵的道道,隻覺得憋屈。
朱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兒子朱康的身上。
朱康正站在一旁,默默地聽著,拳頭攥得死死的。
這幾天,他聽了太多戰死的叔伯兄弟的故事,那股子悲憤和不甘,快要從胸膛裏溢出來。
“康兒,你去。”朱豪緩緩開口。
“我?”朱康有些錯愕。
“對,就是你。”朱豪看著他,眼神裏既有父親的慈愛,也有軍長的嚴厲,“你不是軍人,你是朱家的四少爺。你拿著我的名帖,去軍政部,把這份東西,親手交給軍政部的何部長。記住,誰攔你,你就說是家父的私信,一定要親手交到。如果他們不收,或者推三阻四,你就把東西帶回來,一個字都不要多說。”
周衛國瞬間明白了朱豪的用意。
以兒子的身份,送一份“家書”,姿態就放低了。
這既是呈報軍情,也是一個晚輩對長官的交代,麵子上好看。
何部長收與不收,都會掂量一下。
收了,就得看。不收,傳出去就是他何某人連一個為國幾乎流盡了血的將軍的“家書”都拒之門外,名聲上不好聽。
這一手,玩的是陽謀,也是人心。
“爹,我明白了。”朱康重重地點了點頭,他接過周衛國遞來的戰報,那份沉重,讓他年輕的脊梁挺得更直了。
送走了朱康,書房裏的氣氛依舊壓抑。朱豪的精神消耗極大,臉色又白了幾分。
大太太終於忍不住,端著那碗不知熱了多少遍的參湯走了進來,柳眉倒豎:“說完了?說完了就給老娘把這碗東西喝了!真當自己是鐵打的?再折騰下去,不等小鬼子打過來,你就先去見閻王了!”
朱豪看著那碗參湯,苦著臉,像看仇人一樣。
“我這幾天喝的湯,比我這輩子喝的酒都多。我感覺我現在打個嗝,都能熏死一頭牛。”他有氣無力地吐槽。
“那也得喝!”大太太不由分說,把碗塞到他手裏,“不喝完,今天誰也別想出這個門!”
周衛國和徐虎對視一眼,很識趣地悄悄退了出去。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屋裏傳來朱豪的討價還價:“一半,就喝一半行不行?”
“門兒都沒有!”
“那……加點糖?”
“你當是喝糖水呢?我告訴你朱豪,你要是敢不喝,老娘晚上就睡你旁邊,一晚上給你紮十二回針,讓你也嚐嚐渾身窟窿眼的滋味!”
“……”
周衛國嘴角抽了抽,快步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徐虎跟在後麵,撓了撓頭,一臉敬畏地感歎:“團長,我以前覺得,天底下沒人能治得了軍長。我現在知道了,還是有的。”
周衛國難得地笑了笑,搖了搖頭。這或許就是軍長能一次次從鬼門關爬回來的原因之一吧。外麵是刀山火海,家裏,總歸還有個念想,有個能管著他的人。
……
渝城,軍政部。
這座由舊衙門改建而成的建築,如今是整個龍國戰時最高軍事指揮中樞的所在地。門口的衛兵荷槍實彈,來來往往的軍官神色匆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凝重。
武漢會戰的失利,像一塊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
衛戍總司令吳司令的辦公室裏,氣氛卻與外麵截然不同。黃花梨木的辦公桌擦得鋥亮,牆上掛著“領袖”的畫像和“主義”的題詞,空氣中飄散著上好的龍井茶香。
吳司令正靠在真皮沙發上,閉目養神。他最近心情不錯,武漢雖然丟了,但國民政府徹底遷都渝城,他這個衛戍總司令的地位,水漲船高,愈發重要。
一個心腹參謀敲門進來,將一份文件遞了上來。
“司令,朱豪的戰報。”
“哦?”吳司令睜開眼,慢條斯理地接過文件。他沒有急著看,而是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才不緊不慢地展開。
他看得很快,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在看到“全軍兩萬三千七百一十五人,全部陣亡”這幾個字時,眼皮跳了一下。
“哼,倒是挺會給自己臉上貼金。”他放下戰報,語氣裏滿是輕蔑,“全軍覆沒,說得如此悲壯,不過是打了敗仗的托詞罷了。”
心腹參謀湊上前,低聲道:“司令,這朱豪可不簡單。我打聽過了,他這次從吳縣活著回來的,還有他兒子朱康,以及周衛國和徐虎那幫悍將。加起來,足有三百多人,都是百戰餘生的精銳。而且,他那個獨立裝甲團,雖然裝備都丟了,但徐虎帶回來的,都是技術兵種和骨幹,攏共還有近百號人。這要是讓他再拉起一支隊伍……”
吳司令的臉色沉了下來。
他當然知道朱豪的威脅。
這個從川省盆地裏走出來的泥腿子軍閥,作戰悍勇,屢立奇功,在川軍中的聲望如日中天。
以前他遠在天邊,吳司令還不覺得什麽。
可現在,國民政府就在渝城,他朱豪要是帶著一支虎狼之師盤踞在此,豈不是臥榻之側,睡了一頭隨時可能擇人而噬的猛虎?
更重要的是,朱豪有錢。
朱家在川渝的產業遍布各行各業,富可敵國。
有錢,有人,有名望,還戰功赫赫。
這樣的人,他吳司令怎麽睡得著覺?
“上峰的意思是,要安撫。”吳司令的手指在桌上有節奏地敲擊著:“畢竟是抗日英雄,仗打成這樣,非戰之罪。明著動他,是不可能的。”
“那您的意思是?”心腹心領神會。
吳司令眼中閃過一絲陰鷙:“明著不行,就來暗的。他不是遞了戰報嗎?那就派人去‘核實’一下。全軍覆沒,他這個軍長倒是活得好好的,這裏麵,難道就沒什麽文章可做嗎?”
他冷笑一聲:“去,把軍法處的錢處長給我叫來。就說,我懷疑第四十一軍軍長朱豪,在吳縣保衛戰中,有臨陣脫逃、保存實力之嫌,讓他帶人去朱府,給我仔仔細細地問,明明白白地查!每一個細節都不能放過!”
“司令高明!”心腹參謀立刻拍起了馬屁,“這朱豪性如烈火,最是受不得冤枉氣。錢處長他們這麽一去,必然會激怒他。他隻要一發火,鬧將起來,衝撞了軍法處的‘天使’,那就是藐視軍紀!到時候,咱們再添油加醋一番,就算不能把他怎麽樣,削了他的兵權,讓他當個富家翁,總是能辦到的!”
吳司令滿意地點了點頭,端起茶杯,臉上的笑容,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朱豪,你這條地頭蛇,在我麵前也得盤著!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已經悄然拉開了序幕。
……
而此刻的朱府,朱豪剛剛喝完那碗能苦掉舌頭的湯藥,正被大太太按在床上,享受著二太太輕柔的捶腿服務,三太太在給他削蘋果,四太太在念報紙……
他打了個哈欠,感覺自己快要在這溫柔鄉裏廢掉了。
“他娘的,老子寧可去跟小鬼子拚刺刀,也比在這兒遭罪強。”他小聲嘀咕。
大太太耳朵尖,一個“暴栗”就敲在他頭上:“你說什麽?”
“我說……你們辛苦了,等老子傷好了,帶你們去逛最好的百貨公司!”朱豪立刻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
就在這時,阿昌叔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
“少爺,太太,不好了!軍政部軍法處的人來了!說是要……要核實戰報,調查軍情!”
屋子裏的嬉笑聲,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