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範公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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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帝國的南疆此時正處於動蕩與血火之中,有宋一代為後世所無限敬仰的一位名臣也在這時候與世長辭——公元1052年5月20日,宋朝資政殿學士、戶部侍郎兼潁州知州範伸淹在從青州趕往潁州赴任的途中病逝於徐州,享年六十三歲。作為前兩府重臣,宋朝追贈其為兵部尚書,賜諡號“文正”。
此刻,當範仲淹走完他這漫長的六十餘年人生時光之時,我腦子裏最先浮現出來的是那個名叫朱說的小男孩。在那幼不識愁少不知憂的青蔥歲月裏,那個心性恬靜淡雅的小男孩或許不會想到自己竟會經曆如此波瀾壯闊的一生。少年時期佛寺裏的晨鍾暮鼓養成了他生性淡泊的秉性,如果照此下去,宋朝可能會少了一個傳世名臣,但卻會多出一個絕世鴻儒。
古往今來凡是立誌於治學修行之人都得安於寂寞,但這世間以治學修行之名而逐名逐利者何其多也,何也?民以食為天,如果你連生存都成問題,如果你連家小都不能養活,那你何談治學?即使孤身一人,可你也得吃飽飯才能有精力治學。曾經有人說,他不建議家境貧寒的人去做學問,因為做學問盡管能夠給你精神上的巨大滿足,但這未必能讓你聲名鵲起,更未必能讓你就此衣食無憂。所以,除非你家裏有礦,或者你能保證你的家人可以衣食無憂,否則你的人生主要精力應該放在衣食住行之上。
拿當時的範仲淹來說,如果他就是朱家的少爺,那麽他絕對可以安心地去做他的學問,他完全可以不必去在乎和追逐什麽功名利祿。可是,當得知母親是改嫁到朱家來的,當得知自己是被朱家收養的範氏孩子,他的人生隨之而發生了裂變。求學悟道不再是他的人生追求,他一心想做的就是要憑自己的本事養活母親以及他自己。功名利祿,這些此前他不屑一顧的東西成了他的追求與目標。如他所願,他最終考取了功名並從此在宦海裏幾經沉浮直至最後溘然長逝。
關於範仲淹的生平,我們在此已無需贅述,唯一要補充的是他在參知政事的任上宣撫河東與陝西之後的官職調動。自公元1045年卸任參知政事一職之後,範仲淹在生命的最後七年時間裏先後在邠州、鄧州、杭州、青州四地擔任知州,因為年老畏寒特奏請改知安徽穎州,可這反而導致其病逝於道途。生命的最後七年也是範仲淹遠離朝堂的七年,沒有了廟堂之上的爾虞我詐和鉤心鬥角,範仲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以造福一方百姓。
身處廟堂之高則憂其民,遠居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範仲淹的一生是言行如一的一生,他這樣說也這樣做。後世有人讚譽他是“兩宋三百年間第一人”,我雖不敢給他戴這個高帽,但在立言、立學、立身、立德、立行上麵,宋朝確實鮮有能出其右者。是的,我沒有說無人能出其右者,我說的是鮮有。
誠然,若論立言和立學,範仲淹不及宋代的那些心學和理學的始祖和宗師;若論立德,他無法像林逋那一類高潔淡雅的隱士一般視功名利祿如糞土,他自己也曾對歐陽修坦言過他即使人到中年也無法割舍這世間的名利、官爵與財富;論立身和立行,他在西北前線雖然貴為手握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且統領數萬大軍,但毋庸諱言的是,他在戰場上從來都沒有對李元昊取得過哪怕一次堪稱輝煌的勝利。後來他高居參知政事並一度主持慶曆新政,可以說他是那個時候宋朝實際上的宰相,但若論在這個位置上對國家的實質性貢獻,他又遠不如趙普和寇準之輩。
上述所言看似在貶低範仲淹,但實則不然。範仲淹之所以為後世所尊崇就在於他的綜合實力,他沒有哪一科考了一百分,但每科都能考九十分以上,這正是他在兩宋眾多傑出的士大夫當中出類拔萃的根本原因。
在宋代第一大儒朱熹麵前,範仲淹在立言和立學上不及於他,而在兩宋第一才子蘇東坡的麵前,範仲淹的詩詞書畫都為之遜色,但他是兩府重臣,而且為政一方時也比這二人更有政績。作為宰輔大臣,範仲淹的聲望不及趙普和寇準,但趙普為人貪婪、寇準則是心性驕狂且生活奢侈,在這一點上範仲淹可以說是完勝他的這兩位前輩,甚至於在麵對王安石的時候,他範仲淹都可以昂然挺胸地說“我在曆史上是幾乎毫無爭議的正臣”,而對比韓琦和王曾,範仲淹也可以驕傲地對他們說“我不像你們都是良田萬頃的超級大地主,我不置私產,以節儉持家,以仁孝治家,我的私財大多都用以資助族人抑或救濟鄉鄰。”
當然,身為一個凡人,範仲淹並不完美,而在之前具體講述他生平的時候,我們已經給出了自己的評價和看法,但這些並不能掩蓋他的光芒。如果說宋朝真的有君子,那麽範仲淹絕對位列其中且是無可爭議。
關於範仲淹,在他即將告別我們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最後想在此提到的是他的那四句話。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這是範仲淹在青年時期的人生誌向;寧鳴而死,不默而生——這是他因為彈劾呂夷簡失敗而被外貶時倔強之音;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是他在從政壇高處跌落之後依然心係天下的肺腑之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是他晚年人生智慧的結晶,更是一種比“難得糊塗”更難達到的生命境界和修為。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在我們的青年時期幾乎人人都能有此抱負且加以踐行,但當人生走到暮年,這世間又還有幾人能夠做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又有幾人能夠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言行如一,知行合一,若按王陽明的理論,範仲淹當如聖人也!
也不知道當範老夫子行將作別人間時他是否知道帝國的南疆正處在血雨腥風之中,如果知道,那麽他定然會帶著對帝國命運的擔憂悵然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