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親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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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朗晴空,烈日高懸。古舊的城牆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我站在庇蔭處,目視城門校尉將大門緩緩打開。

    手中刀劍□□緊握,戟槍林立,城門屯兵夾道列隊,滿城軍士嚴陣以待,如臨大敵。

    劍拔弩張的屏息中,邵闡鼻子裏不合時宜的冷哼遠遠傳來:“公主好膽色!邢豪強摯威猛,膂力過人,手起刀落輕易便可取敵首級,公主竟不懼殺氣衝撞乎?”

    先生不俱,我便不懼。”我心中一蕩,竟然從這畫風詭異的冷嘲熱諷中聽出了關心,頓時覺得吹胡子瞪眼的邵闡也不是那麽討人厭了。

    邵闡雖然倔強固執,但既然能讓劉備發出“柴頌、邵闡得一人可安天下”的感歎,自然不可能是胸無點墨的草包。即使對中監軍的密謀籌劃毫不知情,他也認為邵闡此行敵友未明,我貿然決定出城迎接有失考量。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大約是自以為感覺到了智商上的優勢,他嘲諷全開,態度冷傲,“哦,老夫忘了,公主並非君子。女子行事素來思慮不周,顧首不顧尾。”

    ……老先生,您心中英明神武的平安王大人芯子裏也是個女人。等見了劉曦,我一定把你的話一字不漏地傳達給她,我想她會很樂意幫你治療一下您病入膏肓的直男癌晚期。

    先生慎言!”我瞥了邵闡一眼,提醒道,“先生不久前才立誓‘不置一詞、不進一言、不發一語’,還望信守承諾,有始有終,切莫食言而肥,惹人恥笑。”

    你!”邵闡怒極拂袖,但礙於形勢,終究沒有不管不顧地扭頭離開。

    很好!

    郭嘉果然手段高超,經過這段時間明裏暗裏的勸說□□,邵闡好歹學會了顧全大局,暫時按捺住了怒火,沒有當場跟我撕破臉。其實撇開像茅坑裏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的脾氣,邵老先生辦事勤勉,為官清正,對漢室的忠心天地可鑒。哪怕不讚同我親迎邵闡的莽撞,他也沒有棄我不顧,反而甘願以身涉險,陪我站在城門下直麵可能的槍林彈雨。“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我毫不懷疑,如果邢豪倒戈相向,邵闡絕對會第一個不怕死地罵出聲來,引經據典地譴責邢豪不仁不義,隻因為此刻我代表的是劉曦,以及流淌在我血脈裏的漢室正統。

    人民內部矛盾的特點之一,便是關上門可以相互扯皮大戰三百回合,強敵來襲時卻必須放下陳見一致對外,堅決不做那相爭的鷸蚌,令不相幹的漁翁得利。

    不過,封建思想的改造長路漫漫,無論是我還是劉曦,都還需繼續努力。

    思緒間,不知敵我的遠到之客已經行至眼前,將奏記高舉過頂,對我俯身下拜道:“偏將邢豪拜見公主,公主千歲!末將此行攜鐵錢十萬銖、精緞兩百匹、穀糧三百鬥自盛陽跋涉而來,路途遙遠,行路艱難,幸而安全到達,不辱使命!”

    將軍辛苦。”我看著他大大方方地將手中半人長的大刀交給城門候,身後兵士亦主動收劍入鞘,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將手中已拽出汗的暗箭不著痕跡地撤回袖中,我和顏悅色道:“將軍遠道而來,沿途辛苦,不若先入驛站稍作休整,晚間我與諸位大人於公主府中設宴,為將軍接風洗塵。”

    一切但聽公主吩咐。”邢豪並不推辭,施禮謝過,自有負責接引的兵士出列,將其領去驛站安頓歇息。

    一眾守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覺方才的草木皆兵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滑稽可笑。

    邵闡冷哼道:“瞎貓逮著死耗子,公主還是莫要沾沾自喜為好。”

    我啼笑皆非:“運氣也是一種實力。”

    我的確說不出邢豪一定是為獻貢而來的理由,甚至剛才他在馬上瞪目打量我的一瞬間,我汗毛直豎,差點當場就要被嚇地暈倒在地。但我最終還是挺過來了。那些事先埋伏在城門左右的□□手並未派上用場,邢豪無驚無險地順利入城,我帶著一幹文臣武將回到公主府,精心準備晚上的接風宴。

    郭嘉提醒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邢豪還需細加觀察,公主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多謝先生提醒,我已命人在驛站周圍布下暗防,一旦發現異動,絕不輕饒。”我點頭讚同,“方才書吏驗看了邢豪所呈奏記,官印清晰,不似偽造,應確實出自邢聚之手。我已向邢豪示以最大的誠意,隻希望他們父子二人珍惜名譽,不要令我失望。”

    我原本可以強令邢豪解甲進城,但那等同於將我的不信任昭告天下,因此我考慮再三,最終還是決定賭一把邢氏父子的品行。

    邢聚字攏之,乃是前驃騎將軍朱儁的表弟,光和二年被舉為孝廉,之後曆任巫陵縣令、中郎軍謀掾、河間郡丞等職,建安三年因剿匪有功,遷任盛陽郡守。他為人剛毅不阿,品行端正,正如水鏡先生所言,自盛陽被充作公主食邑後從未中斷獻貢,並不因為我的癡傻愚鈍而心生糊弄之心。雖然朝廷一直以我年幼為由“代為保管”封地收益,但有我姐姐萬年公主數年來從未有過進貢的萬年縣作比,邢聚的耿直簡直令人感動。

    按照規定,外臣獻貢隻能在宮外交接,並不能進入內宮,因此我與邢聚從未有過一麵之緣。但有一年我裝瘋路過北門,恰巧撞見一個內官收貢歸來。當時,那位麵白體胖的公公笑眯眯地從木板車上揀出一個橘子,逗我道:“公主喜酸否?此橘乃由您封地屬官邢聚進貢入宮,公主嚐一口可好?”

    我嗬嗬一笑,極其不給麵子地把橘子摔到地上踩了個稀巴爛,心中卻記下了邢聚的名字。

    漢朝公主的封地多局限於一縣之地,有一種說法,認為曹操考慮到曹丕將要尚主,方才將偌大的盛陽郡劃歸我所有,這完全是無稽之談。盛陽土地荒蕪,經濟落後,若說曹操將它看在眼裏,也太小瞧了這位梟雄權臣的眼界。我能得到盛陽,其實完全得益於小天子劉協的拳拳愛護。劉協曾有言:“盛陽天真爛漫,單純無邪,可惜身逢亂世,如羊入虎口,日後恐怕生計艱難。”他視曹家為龍潭虎穴,時常自責害我身陷囹圄,因此費盡周折升縣為郡,隻求曹丕看在我嫁妝豐厚的份上寬容以待,曹操隻是順水推舟而已。

    邢聚是劉協早年親點的盛陽郡守,當時他看中的就是他的“坦誠正直、富貴不屈”。

    晚間宴席上,我問向邢豪道:“朝廷數年前便發下訃告,告知天下我與平安王已是入土之人。如今你遠來新野,若被曹操知曉,恐怕性命難保。”雖然世人盡知我和劉曦還存活於世,但在官方說法中我們倆卻是人人應得而誅之的冒牌貨。邢氏父子身在曹氏大本營卻堂而皇之地交好“逆賊”,真的不會被曹操下黑手害死全家嗎?

    邢豪回答:“曹操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家父已將家中女眷妥善安頓,倘若曹操胸中積怒,橫加迫害,我父子二人必將寧死不屈,全忠義之名。”言下之意竟是願意犧牲性命為我正名。

    我不禁為自己暗地裏的防備猜疑慚愧。三國是一個氣節猶在的時代,雖然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我無法理解“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無憾,但這個時代的有識之士的確是在用生命捍衛士人的節操和尊嚴。

    將軍高義,盛陽鄭重謝過!”我肅然起立,向邢豪敬酒道,“我大漢有如將軍這般不懼舍生取義的義士,何愁大事不成?

    邢豪亦舉起酒樽,擲地有聲:“人心向漢,眾誌成城,漢室必興!”

    席上諸將皆有樣學樣,齊聲大喊:“人心向漢,眾誌成城,漢室必興……”

    我率先將酒水一飲而盡。放下酒樽的瞬間目光流轉,正巧掃到坐在右手第四位的中監軍極其豪邁地將酒樽倒空,有如無限壯誌豪情在心。

    終究,還是不能以一時之言行辨忠奸。

    因胸中存了心事,當夜我同新野將士暢飲許久,之後假裝不勝酒力,被夏涼和秋爽二人合力抱回屋內歇息。

    閉著眼,我聽到夏涼同秋霜碎語道:“公主醉酒可如何是好,春香姐姐這幾日傷口疼地睡不著,想托我向公主求賜幾盒藥膏……她不會以為我是故意不向公主提的吧?”

    春香不是已經向公主認過錯,公主也饒過她了嗎?”秋爽的聲線自耳邊傳來,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冷靜,“想要藥膏自己來求便是,把你推出來算什麽?”

    公主那麽凶,我也不敢向她開口。”夏涼的聲音抖了一抖,聽起來好像害怕地隨時可能哭出聲來,“可是春香姐姐也不好惹,她托了我呢,要是不照辦,怕是會有一頓好罵。”

    她也是侍女你也是侍女,你怕她作甚?”秋爽忍不住說了她兩句,囑咐她盡量少攙和春香的事,之後轉過話頭,“公主往日不喜侍女守夜,但今日醉地人事不知,怕是夜裏需人端茶倒水,今夜就由我留下陪護吧,你早些回房歇息。”

    夏涼隨口應了一句,心思似乎完全不在正經差事上,同秋爽兩人一邊說著春香一邊走出門去。

    待秋爽提著洗漱器具從外間回轉,我已經決定將春香和夏涼放出府去,另去人市選兩個得用的侍女增補。

    公主,一切已準備妥當。”秋爽不知我心中所想,低聲報告道,“勞煩公主移駕,去婢子房中委屈一夜。”

    我微微點頭,跟著她輕手輕腳地向廂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