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三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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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端坐在鳳床上,催促聲中,閉上眼,視死如歸道:“動手吧。”

    意料之中的銳痛卻沒有如期降臨。

    怎麽了?”睜開眼,隻見手中纏著紅色雙線的老婦麵露難色,小心翼翼道:“公主,會有些疼,您忍著點……”

    哎喲太太,您倒是麻利些啊!”招財急地直跺腳,扯著尖細的嗓子叫嚷道,“車駕已經在屋外侯著了,您快著點兒哎,誤了吉時可擔待不起!”

    仿佛為了驗證他的話一般,話音未落,窗外的鑼鼓聲便喧天巨響了起來,震地梳妝台上的唇紙都飄到了地上。

    公主,得罪了。”老婦將牙一咬,我再次把眼閉緊。

    疼疼疼!眼淚差一點兒就從眼角滑了下來,麵頰上傳來的痛感簡直難以用言語形容,哪怕目不能視,我仍能清晰地感覺到絲線賣力地拉扯著我的汗毛,誓要將它們一根一根連根拔起。

    開臉是時下流行的美容方式,不同於後朝將其作為女子出嫁的標誌,三國女子在嫁為人婦後時不時地也會絞去麵部汗毛、修整鬢角額發。我之前雖然有要忍痛的心理準備,但真沒想到會有那麽痛,當我的眼淚忍不住洶湧而出的時候,禮官連眼皮都不曾動一下,唱誦賀詞的聲音依然平穩祥和,顯然早已經見怪不怪。

    公主出閣,和和美美,心想事成!”

    起駕出宮!”

    雖然準備地倉促,但劉曦十分有心,將掌櫃夫婦、阿香等我在南陽的故友悉數請來觀禮。可惜他們人卑位賤,連湧到前廳來給我磕頭的機會都沒有,更無可能獲準進入喜房。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掀起頭上的紅蓋往身後一望,隻覺場麵盛大地超乎想象,通往公主府的道路上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竟望不到頭,身量不算高的掌櫃夫婦和身材嬌小的阿香也不知道被人潮衝到了哪裏。

    聽聞阿香的婆婆最愛在鄉間吹噓她兒子與盛陽公主的過往,在她口中,盛陽公主十分欣賞牛大郎的才華,不僅專門為他賜婚,還主動提出要當陪娘伴著新進門的牛小娘子出嫁。“若不是看在公主麵上,我怎會鬆口允下阿香。她家連生了三個丫頭,直到第四胎才得個帶把兒的小子,一看就不是個利於生產的。你瞧瞧,阿香不是也給大郎生了個賠錢貨嗎?”雖然未曾親見,但文采出眾的習溫等人將牛大娘的神態動作描述地惟妙惟肖,“我家大郎也是做學問的人哩!公主如今忙著新婚故而不得閑,待來日空出手,必要請我們大郎去當官老爺的。”

    在三國,尤其是在底層農戶家中,生了兒子的婦人才有可能挺直腰板,得了女兒的小媳婦隻能忍氣吞聲。阿香遇到了個強勢的婆婆,剛出月子便來公主府登門拜訪,想為牛大郎求一個體麵的差事:“大郎他能書會寫,上孝父母,下教弟妹,民婦私心下估摸著,似可舉孝廉?”

    按照牛大娘的意思,她兒子既然娶了公主密友,縣令、郡丞如探囊取物,假以時日位列九卿也不無可能。阿香隱去了她婆婆不著邊際的野心,隻求舉孝廉,已經算是讓步。但我仍舊不能答應她:“自和帝始,郡國人口每滿二十萬才可舉薦一人,除地處偏遠的幽州、涼州等地,皆無例外。大郎雖粗通文墨,但恐怕不足以在二十萬人中脫穎而出。”

    民婦亦知晉身不易,然家中姑舅皆翹首以盼。”阿香歎氣道,“隻求公主賜一個機會,不然阿姑怕是又要給我臉色看。舉孝廉之後還需通過複試方可為官,假若大郎不濟,名落孫山也怨不得別人。”

    可察舉的名額掌握在地方官手中,假如不走歪門邪道,我並沒有推舉賢才的權限:“選官之道為國之根本,我雖貴為公主,亦不能破例。若牛大郎真有為官吏之心,或可來公主府領書吏之職,做些書寫整理的差事。”

    阿香目露失望,但最終仍謝過我的提攜,說要回去與家人商議。

    我呼出一口氣,心中甚至比阿香更遺憾。俗話說貴易妻,富易友,即使阿香使勁地與我扯家常,也掩蓋不了她言談間透露出的小心翼翼。

    做回公主之後,我周圍的一切都變了,阿香日漸恭敬,掌櫃變得拘謹,何大誠打定主意要靠軍功起家,若非迫不得已便假裝與我素昧平生,而孔明……孔明娶了我為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長長的唱和響起,水鏡先生穿了一件暗紅長褂,捋著胡子,笑眯眯地坐在主位受了我與孔明的高堂之禮。

    劉曦難得失態,抱著我的脖子狠狠地嚎了一場,卻死命忍著連一滴淚都不肯流下來。

    以後好好待我妹妹。她又傻又天真,你別嫌棄她。”他喝多了酒,拉著新晉駙馬的手舍不得放,一開始還是好言好語的勸誡,說到後來本性畢露,呲著牙強硬地威脅,“別以為拜過了堂就生米煮成熟飯了,告兒你,咱們現代人open地很,離婚那是家常便飯,哥兒姐兒們還附贈渣男熊貓眼螳螂腿套餐,保證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紀念終身……”她連舌頭都打著結,奈何身份太高,能製止她發酒瘋的幾個謀臣此刻全坐在禮堂裏拚酒,房中觀禮的親友們竟無一敢去拉她,隻能傻乎乎地看著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公教育倒黴的妹婿。

    正紅的喜蓋底下,我的眼角微濕。

    早有機靈的仆婦去前廳找來諸葛均等人救場,可惜劉曦近日剛被趙雲傳授了幾手很得用的擒拿術,我連聲響都不曾聽到,就有丫環告訴我他已經掙脫了石廣元和諸葛均的合力夾擊。

    男人娶得太容易就會不知珍惜,所以不能讓你娶得太容易……”劉曦已經醉地連路都不會走,腦中卻盤旋著要用智商碾壓妹婿讓他心生敬畏的執念:“我要出三道題來難一難你,答不出來不許進洞房!”

    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孔明頓了半刻,話音好生無奈:“殿下,晨間不是已經難過了嗎?”

    那不算!”劉曦大手一揮,就將早上那走過場似的三道弱智問題一筆勾銷。諸葛均再次試圖把這個攪事精搬開,可惜他身量比劉曦小地多,所以仍舊未能如願。

    劉曦不管不顧地出題,“你聽好了,我有一百匹母馬,一百匹馬駒,它們混在一處,你有什麽辦法分出哪匹馬駒是哪匹母馬生的?”

    這是唐太宗考吐蕃使者祿東讚的題目,孔明拗不過眼前這個不講理的醉鬼,隻能認命答題道:“讓這些馬餓上兩天,小馬駒就會自己跑去找母馬喝奶了。”

    崔州平等人拍手稱好,石廣元看熱鬧不怕台高,竟然倒戈向劉曦道:“孔明平日裏總是高深莫測,我早想撕下他的麵皮看看他的窘樣,王爺,我可就指著你讓我得償夙願了!”

    他這一喊,劉曦更得勁了:“有一個屠夫揪著個年輕人來報官,說今天賣肉得的銀子叫這個年輕人給偷走了。但是年輕人不肯承認,說銀子是他打柴賺來的。縣官該怎麽判?”這又是狄仁傑的故事。

    孔明道:“端一盆清水,將銀子投入水中,若有油花浮起,銀子就是屠夫的。”

    劉曦氣苦,拋出殺手鐧:“小明的娘親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大毛,二兒子叫二毛,三兒子叫什麽?”

    孔明嘴角彎彎:“小明。”

    眾人哄笑,起哄聲中,我感覺到孔明像我走來,將蓋頭一把挑開,望著我的清眸裏盛滿溫柔的光芒,令人臉紅心跳。

    不行不行,這不算,得另來!”劉曦不依不饒,“我還有幾題,是腦筋急轉彎,你這種古董肯定答不上來……”聞訊趕來的趙雲終於將熊徒弟拎走了,賓客們全都消失不見,暈暈乎乎中,我最後的意識是屋中的喜燭實在太亮,要是能夠吹熄了就好了……

    第二天我很早就被孔明拖起了床。諸葛均看看他神清氣爽的哥哥,又看看萎靡不振的我,一臉壞笑:“昨日嫂子累著了吧?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我瞪他:“你哥說,要教我背家規。我笨,所以得早點起來學,免得耽誤夕食!”

    諸葛均哈哈大笑:“兄長真如此說?”

    當然!昨夜我羞惱中妄圖轉移孔明的注意力,稍稍提了提對於即將到來的大戰的擔憂,便被他狠狠地教導了一番,以至於現在都腰酸背痛。

    我拿眼刀剮孔明,他笑得人畜無害,我氣不打一處來:“諸葛孔明你別得意,若非我之前同你說過昨夜那些題,你再聰明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全部答對。”一心為難妹夫的劉曦根本想不到,以前在草廬中閑著沒事,我最喜歡拿古代的智力測試和現代冷笑話考較孔明的智商,她出的那三難隻是炒冷飯罷了,別說孔明,就連奉茶也能毫無壓力地張口就來。

    嫂子莫氣。”諸葛均看看他哥又看看我,最後決定拍我馬屁,“昨夜兄長智破三難的故事已經傳遍了,兄長得以聲名遠播,全靠大嫂昔日教導。”

    我挑眉,有些挑釁地看向孔明,他很識時務地彎下腰,長揖道:“孔明得公主為妻,三生有幸。”

    ……好吧,念在今日還要見親,我就不同他計較了。按照三國風俗,新婦進門跪公跪婆跪祖宗,孔明父母早逝,但跪排位也不輕鬆,而且由於時下觀念普遍認為死者不能及時了解陽間事,新婚子女需在跪拜時加以介紹和說明,以幫助父母熟悉未來的媳婦或者女婿。

    簡直是一跪一上午的節奏。我吩咐秋爽將地上的蒲團擺好,對著寫有孔明父祖名姓的牌位跪了下去。

    今天,將是漫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