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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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上孫尚香與劉備成親時,孫權的爵位為吳侯,稱討逆將軍,統領江東。劉備雖然是西漢中山靖王劉勝之後,但生父早喪,其母以賣鞋織席養家糊口,家道早已沒落。即使他戎馬半生掙來了個“荊州牧”的頭銜,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地方官,地位遠低於妻兄孫權。所以這場聯姻表麵看來熱鬧繁華,還給後世留下了“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但實際卻有劉備入贅東吳之嫌,著實算不得風光。
劉曦笑言:“《三國演義》中孫權以國太吳夫人愛惜幼女為名要求劉備到東吳成婚,策劃把他賺到南徐後軟禁起來,逼迫他拿荊州換取性命。但如今新郎換成了我,這條計策算是不行了。”劉曦是誰?他是漢靈帝劉宏的第三子,當今聖上劉協的皇弟,正兒八經上了皇家玉牒的平安王!這樣的身份,莫說侯爺的妹子,就是公主也娶得了,孫權自然不敢再癡心妄想請他遠去江東接親。
我問道:“既是孫家高攀,那孫權嫁妹應該純粹是為了結孫、劉兩家秦晉之好,不會再弄出什麽妖蛾子了吧?”
劉曦笑道:“那倒難說。孫權覬覦荊州多年,賊心不死,難保不會借此時機……”他沒有說下去,但臉上的興致盎然令我無端打了個寒顫。
待四月初三孫尚香的送嫁馬車行至襄陽城下時,劉曦與郭嘉、諸葛亮三個大腹黑早就謀劃好了對策,隻等著孫權這隻鱉心甘情願地爬進甕中來。
我站在城頭,望著下方的美麗彩車從視線盡頭緩緩駛來,問向孔明道:“聽聞周瑜曾評價孫尚香‘極其剛勇,侍婢數百,居常帶刀,房中軍器擺列遍滿,雖男子不及。’若是讓她知道自己不遠千裏而來,新郎卻沒老老實實留在襄陽城裏等她,反而帶著趙雲、郭嘉、錢潮等人往益州找劉璋幹架去了,不曉得會不會把新房整個給燒了?”
孔明哈哈大笑:“‘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這位孫夫人是我大漢未來的萬民之母,胸中有氣,不借題發揮怎能解恨?”
說話間,便見孫尚香車隊中跑出一名小卒叫門。守城大將黃忠眯著眼俯視道:“城下何人?”小卒回道:“是江東嚴都尉送嫁。”黃忠一擺手,守門官緩緩拉起百斤重的城門,嚴畯等人魚貫而入。
我道:“我聽聞嚴畯乃一時儒林也,於潮汐學深有研究,若賺得他來,可令其專事水利,假以時日必有所成。”
孔明怪問道:“嚴畯雖精通經典,好《說文》,著有《孝經傳》,卻是根不可雕的朽木,未曾聽聞通曉水事,公主何出此言?”
自然是劉曦告訴我的。他說嚴畯以後會寫一本很有名的《潮水論》,堪稱中國最早的潮汐學專著,讓我無論如何要把他留在襄陽。不過,聽孔明的語氣,似乎與嚴畯不諧……我猛然想起孔明出使東吳時,嚴畯曾問他是否寫過著作,被名下一本書也沒有的孔明反問“尋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興邦立事?”
所以,這是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的loser暗戳戳地將已經出過書的成功人士列入黑名單了嗎?我好像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
孔明盯著嚴畯那張方正的臉沉默不語,我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話,隻能沉默地陪著他站在城牆上做高深狀。
嗯,如果可以,我希望東吳人認為我比孔明更加深不可測。
變化隻在一瞬間。
送嫁車隊的隊尾堪堪進入城門,便聽見新娘嫁車上突兀地傳出一聲響亮的嬌喝:“傻王劉曦,奉上荊州來!”竟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孫尚香自揭了紅蓋頭,提劍衝殺出來。
藏匿於嫁妝箱中的東吳士兵聽此號令,轉瞬間便爬出箱來,各個裝備齊全,拔刀舉槍,欲尋城中守將拚命。
可惜他們環顧四周,忽然發現方才還近在眼前的敵軍轉眼間已失了蹤跡,城門緊閉,視線所及皆是百尺高牆。
孔明搖搖招牌的羽毛扇,自城牆上從容俯視:“孫小姐可知女子當出嫁從夫耶?既入我主平安王家門,便該以夫為天,溫順持家!”
觀孫尚香神色,她心中已經察覺危機,但統帥兵士最忌諱的就是慌亂,於是強壓下驚疑怒道:“我孫尚香要嫁便嫁頂天立地的漢子,劉曦裝瘋賣傻,詭計多端,孫劉兩家結盟時分明說好日後荊州歸我江東,隻借他暫住,如今他強占著不還,與街頭潑皮無異,我頭一個便瞧不起他!”
孔明正色道:“小姐好沒道理!四百年前我高祖皇帝斬蛇起義,戰彭城,奪成皋,滅項羽,文治天下,傳承至今。惜何皇後棄長立幼,十常侍妖言惑主,董卓、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戰火紛飛,流民遍野。我主胸懷大誌,不願作曹賊傀儡,忍辱負重,巧計脫出,廣招賢士,以光複漢室為己任。他乃高祖之後,靈帝親子,當今聖上親弟,先皇禦封的平安王代兄征討逆臣賊子,有何不可?若敘族譜,劉景升乃我主之叔,二子劉琦、劉琮既死,侄繼叔業,有何不可?孫權小小縣吏之子,未建尺寸之功卻妄想借六郡八十一州之勢來謀我漢土。我主沒尋他問罪,你倒先找上門來,可歎可笑!且赤壁一戰,豈是你東吳一家出力?我主徹夜謀劃,我主麾下將士奮勇殺敵,若無我設壇借得東南大風,周都督便有驚天大計也不過紙上談兵。真叫曹操得了江南,莫說大喬小喬會成銅雀台中的雀兒,便是孫小姐,也難逃受辱之恥。”
孔明說得有理有據,孫尚香被這洋洋灑灑的一大片話噎住,半晌想不到反駁之語。
嚴畯心中亦如打鼓,但仍心存僥幸,寬慰孫尚香數語後便催馬而出,詐孔明道:“我江東大軍已在城外三百米處設伏,隻消一聲令下便可殺進城來裏應外合,你還不速速投降,求我饒你一命!”
……難怪曆史上魯肅病故後孫權欲命嚴畯頂替魯肅領兵一萬鎮守陸口,嚴畯卻再三推辭不敢接受。以他這連威脅都如唱歌一般軟綿綿的口氣,隻能修修書拽拽文,涉足軍事絕對如他自己所說,“罪過與悔恨並至。”
可惜如今距離魯肅去世還有八九年,嚴畯尚且年青,曆練不足,還未生出後世的自知之明。孫權委派他協助孫尚香偷襲襄陽,他居然也真的就信心滿滿地來了。
他的兵被關在城牆之間,哪怕外頭真有江東大軍,他哪隻眼睛能看出來他們有能力破壞兩堵經劉曦特製的城牆殺進城來?劣勢之下不夾著尾巴做人,反而肆無忌憚地將底牌暴露到對手的眼皮子底下真的好嗎?
……況且,那所謂的底牌早就被清洗幹淨了。“都尉可是指昨夜屯於城外的八千精兵?”孔明哈哈大笑,“都尉有所不知,他們早成我軍中大將張翼德的刀下亡魂了!”
嚴畯聽他連人數都說的如此清楚,心知已然中計,危在旦夕。當下也不再多言,果斷拔劍號令江東將士衝殺出去。孔明淡定地一揮手,偏將陳嶽“彭”地一聲擊響梆子,三百弓弩手從城頭冒了出來,一齊向城下射箭,魏延、秦樊引軍下城牆混戰,吳軍傷亡慘重。
孔明向黃忠道:“王爺離開襄陽時曾有言:‘射人先射馬,擒人先擒王。’”
話音剛落,黃忠便架起神弓,直拉到最滿,兩眼眯起,突然睜大,那箭便追著嚴畯而去。即使我始終瞪大眼目不轉睛,仍舊沒能看清它的飛行軌跡,隻覺得銀光一晃,再找到蹤跡時它已沒入嚴畯腹下,僅餘半截露在空氣中,尾羽迎風微顫。嚴畯大聲慘叫,受痛墜馬,翻倒在地生死不明。
孫尚香大驚,顧不得戰況緊急,撲過去要探嚴畯死活,被秦樊拿槍截住,抵住喉嚨高聲道:“都放下兵器,否則孫小姐性命不保!”
東吳軍先是一愣,之後也不知是哪個膽小鬼帶了頭,紛紛將手中刀劍扔到地上,投鼠忌器,束手就擒。
孔明讚道:“黃將軍真乃神射手也!”命人清點戰俘、“請”準國母孫尚香“入房歇息”不提。
軍醫查驗過嚴畯傷勢後回報道:“未傷及要害,將養幾日就會醒轉。”
其實之前黃忠聽到孔明說要“擒王”,便刻意避過了要害,隻瞄準肋下無內髒處作靶子。這一箭若是射到尋常武將的身上,頂多疼痛難耐,但嚴畯是個柔弱的書生,耐不住疼,直接便暈了過去。
我還得留著他治水呢,自然得吩咐軍醫、丫鬟好好看顧,千萬注意不能讓他真死了。孔明耐心地等我囑咐完了,方才不緊不慢地拉過我的手,建議一起去拜訪未來的大嫂。
我忍不住歎了口氣。這邊嚴畯昏迷地人事不知,倒是好料理,隻要安排人日夜守著就行,那邊孫尚香卻是精神頭十足,整日裏呼天搶地,一哭二鬧三上吊,折騰不休,令人頭痛不已。
諸葛村夫!我要見諸葛村夫!”我與孔明剛走到廂房門口,便有一隻精致的琉璃杯活蹦亂跳地飛撲出來迎接,孔明側身一閃,它撞到地上,四分五裂。
原來孫小姐這般想念孔明……可惜孔明心中隻夫人一人,蒼天可鑒。”孔明抓著我的手捏地更緊了一些,揚眉調侃道,“我家夫人在此,孫小姐這話若引得夫人多心,致使家宅不寧,豈非害慘孔明哉?”
孫尚香大怒:“你,你這厚顏無恥的……”伶俐的侍衛趕緊拿舊帕子堵住了她的嘴,強迫她將剩下的半句穢語咽回肚子裏。
孔明笑地人畜無害:“這幾日孫小姐思念國太、吳侯,不知摔壞襄陽多少古玩器皿,我已差人將物品清單送往東吳,想來吳侯不至小氣賴賬——”他搖搖羽毛扇,續道,“小姐的侍女竹笙、玉笛二人已被我下令腰斬。她們疏忽懈怠,竟讓小姐不慎讓梁上白綾勾住咽喉險些喪命,死有餘辜。”
孫尚香聞言死命掙紮,手腳在空中胡亂踢動,口中依依呀呀,卻不能言,憋屈至極。
孔明又笑:“我家王爺有言:孫小姐賢良淑德,必能體諒他顧大家舍小家的苦衷。還請小姐在城中耐心等待,待王爺攻下益州,再接小姐去成都完婚。”說罷也不理睬孫尚香的怒目,直接領我出門。
我歎為觀止:“你真是騙死人不償命,竹笙、玉笛好地在賤役司漿洗衣物,你卻騙她給處死了,嘖嘖,還是這麽殘忍的腰斬。”
孔明不以為意:“這位大小姐四歲就敢上房揭瓦,號稱天不怕地不怕,總要唬她一唬才肯學乖。”
真可憐!”看著孔明嘴角詭異的弧度,我預感孫尚香在襄陽的日子一定會很豐富多彩,心中不由升起一陣同情。不過,其實更值得同情的是嚴畯。
嚴畯清高自詡,自視甚高,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腹部中箭不算什麽,倒地昏迷也不算什麽,五髒欲裂的皮肉之苦咬咬牙便也忍過了。真正令他痛苦的,是技不如人的憋屈,以及因自身過失貽害東吳的愧疚。
據聞他意識清醒後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討毒酒一杯,自裁以謝江東父老”。
孔明淺笑:“原來江東人都嗜好尋死覓活,孫尚香如此,都尉也是如此。”
嚴畯氣苦,孔明遣開丫鬟侍從,倆人在屋中密談了兩個時辰,出來時,嚴畯居然降了。
我無比好奇,問孔明道:“你怎麽說服他的?”我雖然不了解嚴畯,但他板著臉說教的神態動作總讓我無端想起遠在新野的邵闡。脾性耿直的人雖然不好相處,但他們大多堅定不移地貫徹忠君愛國的道德準則,我以為哪怕整個江東都反了,嚴畯也絕對誓死效忠。
孔明笑言:“我並沒有說服他——他投誠隻是權宜之計,日後必伺機逃奔回江東。不過,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
看著他的笑容,我無端覺得有些冷。嚴畯,想來是插翅也難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