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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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瞅著書案上厚厚的八疊名冊,臉上皺出個苦瓜的形狀,抱怨道:“怎麽有這麽多,這得幹到猴年馬月去?”

    馬良好脾氣地解釋:“自黃巾賊之亂後,奸雄並起,諸侯割據,常年戰亂,民不聊生。王爺宅心仁厚,百姓敬之重之,得荊襄後,許多流民來投,因此此番需由公主慰問的赤貧者數以百計。”

    西麵劉曦與劉璋的戰爭已經打響。古之益州乃後世四川一帶,中為盆地,外有高山環繞,易守難攻。且它自古物產豐富,土地肥沃,《戰國策》中有言:“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裏,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 劉璋雖然暗弱,但據此一方土地,占盡地利,又糧草滿庫,軍士供給充足,劉曦隻引一萬漢軍遠伐,將士疲憊不說,甲胄裝備也遠不及劉璋精良,僅有劉曦作為穿越人士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優勢,取勝不易。

    因此孔明並不讚成劉曦在此時攻打劉璋。按照他的說法,我們剛占領荊襄,局勢未穩,人心躁動,應該先修養生息,抓緊時機高舉漢室正統的大旗招兵買馬,廣納賢才,等到募集滿兩萬人後再取益州,方才能有較大把握。但是劉曦堅持認為現在就應該起兵攻打。他與孔明在房中爭論兩天有餘,反複修改進軍方案,最終才說服孔明一試。

    劉曦苦笑:“孔明真是難纏,以後若非迫不得已,我盡量跟他意見一致,絕對不再招惹他。相比之下郭嘉就識時務地多,從來不‘直諫’,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

    郭嘉的確鮮少與劉曦爭鋒相對,但他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劉曦異想天開的計劃扼殺在搖籃裏。我已經經曆過好多次劉曦興致勃勃地想要實施某項改革,也沒見郭嘉怎麽作為,突然就無疾而終了的事。譬如上回劉曦一意孤行研發火藥,孔明、龐統等人苦口婆心勸地口幹舌燥,仍舊無濟於事,還不如讓郭嘉與劉曦打個照麵——他們雖然關起門來密談了一日,但據說郭嘉隻是笑了一笑,劉曦就繳械投降,立誓保證“不再沉溺於奇淫巧術”。

    嚶嚶嚶,你不知道他那個笑有多滲人,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有一股寒氣從腳底竄上來,一點兒都沒誇張!”劉曦的描述充分體現了他的二貨本色,極盡誇張之能事。但朝堂之上舉手投足皆有學問,我借著公主的名頭旁聽了一年多的廷議,漸漸地也悟出了幾分真意:郭嘉之所以對劉曦影響力非凡,也許隻是因為劉曦有心向世人昭示他對郭嘉的倚重,而對此心知肚明的郭嘉也懂得在合適的時機遞上台階而已。

    自劉曦遠攻襄陽,沒帶上謀主郭嘉卻任命孔明為軍師開始,朝堂之上關於郭嘉失寵的猜疑便不絕於耳。不同於劉曦起兵前由郭嘉一人獨大的幕僚結構,隨著水鏡、邵闡、龐統等一幹謀士的崛起,劉曦身後的智囊團開始呈現出百家爭鳴的形態,派別之分初現端倪。水鏡、孔明、龐統、崔州平、石州平等人是同氣連枝的荊襄派,上下傳承,聯絡有親,分去朝堂半壁江山;邵闡、柴頌、麋竺、孫乾、簡雍等由劉備陣營轉投的謀士雖然官職不高,大多未能參與廷議,但人數眾多,能量也不容小覷;以王閩為首的王池、黃著、孫坤、李及等人由商入仕,靠獻金打出官身,雖不入流,但勝在有自知之明,懂得在劣勢下抱團取暖,牽一發而動全身;唯有一個郭嘉,雖然與劉曦相扶十餘載,卻堅持走“孤臣”之道,不拉幫,不結派,多年來從未舉薦過一個相熟的親友入朝。

    雖然眼下劉曦萬裏長征才剛邁出第一步,麾下謀臣的注意力主要還是集中在輔佐主公複興漢室上,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地位最高又孤軍奮戰的郭嘉簡直就是個現成的靶子,難免會受到同僚們有意無意的排擠。

    根據我的觀察,劉曦應該早在郭嘉來襄陽之前便已經萌生了放棄研發營的打算,但他不願意將功勞送給剛剛在襄陽一戰中立下大功的孔明等荊襄派錦上添花,而選擇用這個機會來給傳言中已經遭受厭棄的郭嘉正名——你看,別人怎麽勸都沒用,但郭嘉一來,我就改變了主意。

    選擇做孤臣的人注定在朝堂上孤立無援,所以劉曦要將他的偏愛光明正大地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明明白白地傳達他的態度:郭嘉是我的心頭寶,你們別想著能把他拉下馬取而代之。

    你能看到這一層,已經很不容易。”待我將心中的推測向劉曦闡明,他露出欣慰的神情,“再偉大的領導人手下也不可能是一塊鐵板,不同派係之間的競爭能營造危機意識,有助於團隊進步,但必須將內耗控製在合理的區間內,否則將得不償失。郭嘉、諸葛亮、龐統是目前我陣營中的三個主要謀臣,郭嘉成名已久,諸葛亮和龐統卻初出茅廬,所以我安排諸葛亮打襄陽、說孫權,戰赤壁,給他一個成功的起點。龐統有落鳳坡之危,但他在曆史上能半日理清耒陽縣百日的公務,善於管理後方處理細務,因此我計劃將他留在襄陽,為我打造一個安定富足的後方。而郭嘉智慧無雙,既然亮出了孤臣的招牌,就一定會在暗中觀察我的反應。若我能夠給予足夠的支持,那他便會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自成一派清流;若我的態度無法令他滿意,他也有可能隨時轉向,或結交荊襄派,或示好邵闡等人,以求自保。曆史上郭嘉的自汙,便是最好的證明。”

    做孤臣不會受豬隊友的拖累,但風險也很大,等同於將身家性命全係於上位者的寵幸上,要麽橫著走,要麽橫著死,沒有第三種可能。

    我們才占了荊襄,連三分天下都沒做到呢,你們居然那麽早就開始布局未來的朝堂局勢了!”好的棋士行一步算一百步,而我陷於當前廷議上和風細雨的氛圍中,難以想象未來會有同室操戈的一日。

    劉曦搖頭:“現下謀臣們的關係還算融洽,但隨著我勢力的擴大,今後情況將日漸複雜。比如我打下益州,劉璋舊部便成了新的派係,攻下張魯,漢中一脈也會立足朝堂。做孤臣最忌諱半途而廢,既易遭來上位者的怒氣,又難以融入別人已成規模的小團體,郭嘉心懷疑慮,未雨綢繆先行試探我的態度也是正常。”

    所以,劉曦不吝於給予郭嘉超乎尋常的寵愛,因為這是他立身之本,而像孔明這樣的團隊成員就隻能靠著孜孜不倦的叨叨叨竭力闡述自己的觀點……

    望著劉曦一臉牙疼的酸脹表情,我笑道:“你是主子你怕什麽,大不了學劉備,扔下句‘朕意已決,無得再諫’便走!孔明能怎麽樣?”

    那哪行!”劉曦也笑,“如果真到需要拿身份壓住非議的地步,那也離自取滅亡不遠了。我雖然因了解曆史所以很有幾分自信,但也絕不敢小看天下第一神相諸葛孔明的智慧。如果他抵死不同意攻伐益州,我就是再有把握也會自我懷疑,絕無可能一意孤行,拿數萬條士兵的性命開玩笑。隻是他實在太不依不饒了,計劃上一點瑕疵都不準有,若非我身份特殊,他幾乎要逼我立下軍令狀才肯鬆口。”

    而最終獲孔明認可的計劃裏,在後勤一欄有一項關於我的任務——犒軍慰民。

    孔明道:“‘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王爺伐益無暇分身,可由公主在荊州探望軍屬,聚攏人心。”劉曦自己南征北戰,看我悠閑自在的日子不爽很久了,當即賊笑著應允。

    公主真是仙女下凡,菩薩心腸!”一位老太太接過我送去的米麵,激動地痛哭流涕。她不敢來握我的手,隻能將頭重重磕在地上,感謝地真心實意。

    我的目光掃過她襤褸的衣衫、縱橫的皺紋、蒼白的發絲,不覺放軟聲線問道:“老人家高齡?最近生活可好?”

    老婦掩麵啜泣道:“草民四十有三了,入襄陽後一切都好,都好!”

    才四十三?放在現代頂多隻能算壯年,但她皮膚黯淡,形同枯槁,乍看之下我還以為八十有餘。

    哀民生之多艱!我掩起心中震驚,命人賜座,同她拉家常。老婦談及家中事,拜道:“草民原是安定人士,十八路諸侯反董卓時舉家南下逃難,誰知路上遇到劫人,財物被搶地幹淨,兩個兒媳還給,給糟蹋了。”婦人拿衣袖擦擦眼角,緩了緩語氣才說道,“大兒子跟他們拚命,給一刀劈成了兩半……”

    我聽得心驚肉跳,夏綠適時遞上塊帕子,婦人謝過後繼續道:“老二護著我和孫子、孫女逃了出來,可是經過巴郡的時候孫子突然害病燒地厲害,我們沒錢尋大夫,荒郊野嶺地也沒處去尋,竟然眼睜睜地看著他病死了,那可是我大兒子留下的唯一骨血啊!”

    婦人已經泣不成聲,聽眾們也心有戚戚然。我勸道:“死者已矣,還請老人家節哀順變。我皇兄曾言:‘上位者,須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就是說執掌政事的人行事要以國家大義為重,為百姓安康殫精竭慮。老人家是我大漢子民,既然到了襄陽,今後有我與皇兄一口飯吃就一定少不了你的一口。”

    人本思想的源頭雖然可以追溯到孔孟,但是曆史上真正能做到以民為本的君主極少,放眼亂世三國更是遍尋不得。老婦人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眼中有淚,口中一遍一遍地念“無量天尊”,幾乎激動地語無倫次。我起身告辭,她突然拉過才三歲的小孫女,把著她的手拜我:“這是草民的孫女,叫貓兒,是老二的女兒……她爹跟著王爺打仗去了……”

    我抱起那個瘦小的女孩,一點肉感也沒有,全是一把骨頭,正懵懵懂懂地看著我:“餓餓,貓貓肚肚餓……”

    馬上就有的吃了……”我這樣安慰,但心裏明白,襄陽中同她一樣的難民數以萬計,我能救得了幾個?方才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隻是政治作秀罷了。荊州城中確實有糧,但那些糧得留著支援前線,填不到流民肚子裏。

    日複一日的慰問讓我切身體會到了底層勞動人民的艱辛,也讓我有了勤儉節約的自覺。那麽多的人在生死線上掙紮,我又有什麽資格浪費一米布、一顆糧?一夜之間,我仿佛又回到南陽隆中的那段日子,精打細算,將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孔明。”數日後的一天夜裏,我對孔明說道,“我想在城中以皇兄的名義開個粥廠,開銷可從我的公主月銀中列支。”

    孔明眼中劃過一絲了然,卻沒有立即答應:“流民人數眾多,你那點月銀恐難支持……”

    總是一番心意……”而且也能幫劉曦刷民眾的好感。

    孔明沉思道:“不若北去曹地借錢。”

    去曹地借錢?”我一驚,隨即便明白過來他說的是去盛陽郡“度蜜月”的事。半年前邢豪返回盛陽,與邢聚二人傭兵自重,雖然還未喊出造反的口號,實質上卻已經脫離了曹操的控製。而我已經答應劉曦,成婚後與孔明喬裝前往盛陽,幫助邢氏父子舉起反曹大旗。畢竟那是我的封地,沒有人比我入主盛陽更名正言順。

    但之前的計劃裏並沒有借錢一說,還是去曹地借,會不會難度太大了點兒?

    我心有疑慮,但孔明卻胸有成竹:“公主莫急,山人自有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