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茶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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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十三年四月初八本該是劉曦與孫尚香成親的大日子,但我與孔明一人梳起發髻披上布衣,一人躬下脊骨滿臉市儈,扮作茶販夫婦啟程北行。

    大約是我的扮相太過滑稽,甫一亮相,便引得春紅、夏綠等丫頭嬌笑不止,孔明亦未語先笑,裝出二十四孝賢夫的模樣向我作揖打趣:“娘子放心,為夫日後定然努力勞作,賺來金山銀山供娘子隨意花銷。”

    嗯,準了。”我看看他貼在人中處的假須,隻覺新奇好笑,“此行我負責貌美如花,你負責賺錢養家,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諾!”孔明好脾氣地拱了拱手,入戲極快地吩咐一幹今天才頭一回見的夥計們打下手,“聽見沒有?將這些貨全裝到車上去,別耽誤爺賺錢養婆娘!xx的,日頭都要曬到屁股了,都想留著xx是吧?”

    他居然爆粗口!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孔明叉著腰對著下人們吆五喝六,那得意勁兒,好像剛掘了一票橫財似的,簡直不能更幻滅。難怪人們常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這連蜜月都沒度呢,就已經有種不會再愛了的錯覺……

    等到我看到孔明駕輕就熟地對著賊眉鼠眼的守城官溜須拍馬時,我心中那群草泥馬已經見怪不怪,再也不樂意屈尊跑出來四處溜達了。

    原來如有必要,孔明也可以這麽接地氣。我心中默默為曾經心中如神靈般高潔俊逸的形象點了個蠟。

    在三國,讀書人是不屑經商的,所以除了極少數以賣茶為主業的世家子弟,大部分茶販都沒進過私塾,隻強記了一些常用的漢字,素質低下。孔明十分敬業,為了演出效果演出水平,與人交流時總時不時冒出幾句葷話粗語,令我心生惶恐。你能想象平時與女人說句話都目不斜視的龜毛突然就開始熟練地講葷段子了嗎?若非他堅持穿著那件能悶死人的長衫直裾,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跟我一樣被人穿越了呢。

    好像打開了一個新世界那樣地驚奇。

    滿身銅臭的孔明我已經視若尋常,但朝夕相處,他每天都在挑戰我的極限。

    孔明脫下了身上的衫裾,麻利兒地丟給我:“愣著幹嘛,還不快幫我收起來?”

    憑什麽呀?”我才不理他,管自己躺倒在床上,“本公主今兒乏了,這就要歇了,你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因為茶商世家間的關係盤根錯節,胡亂冒充很容易露餡,所以孔明對我們的定位是剛剛當上掌櫃不久的小茶販子,憑著一腔熱血想將家鄉的好茶販到北地來賣。按照孔明的邏輯,正處於創業期的茶販小夫妻一般都會將所有銀子都壓在貨上,絕對不會有閑情逸致來花錢享受生活。

    要勞煩公主跟著為夫受苦了。”臨行前,孔明說地一臉真誠,可是但凡有耳朵的都能聽出他語氣裏的幸災樂禍。鏢師雖然也算隨從,但按照慣例,他們不屬於下人,糙漢子也根本做不來洗衣做飯的精細活,因此他們隻管押鏢不顧其他。奉茶明麵上的身份是“孔掌櫃”的徒弟,不曉得被孔明暗中布置了什麽任務,一到打尖住店就不見蹤影,看起來忙得很,飲食起居不好讓他搭手,隻能靠我倆自食其力。

    但是,我好容易擺才脫了丫環的身份,現在再讓我回頭去伺候他?我能拿菜油糊他一臉!

    孔明一肚子壞水,心知我不樂意,卻也不勉強,隻說要跟我打個賭,誰輸了誰幹家務——主要就是洗衣服、打洗腳水、打包行李這三樣活,其他如做飯、刷碗、疊被子之類因為住旅館,一概全免了。

    我把頭搖地像個撥浪鼓:“誰要跟你賭啊?你想都別想!”當我是傻子嗎?跟他打賭我就從來沒有贏過,哪怕是根不知變通的木頭,吃了那麽多次虧,也早該學乖了。再說,哪怕有機會贏,我又為什麽要拿家務來當賭注?今時不同往日,現如今我是君他是臣,董仲舒怎麽說來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你真是懶得驚天動地。”孔明歎了一句,認命地從外間提來清水洗衣。

    於是十分鍾後,我發現我好好的白色襦裙變成了藏青色。

    你好厲害啊。”我氣得直發抖,橫眉豎眼地誇獎他,“分分鍾就替我整出條藍裙子來,染得那叫一個均勻。”

    我未料到會染色。”孔明攤著兩隻布滿皂角沫兒的手,難得地露出與跑跑神似的呆萌表情,“你應提早關照,不同色的衣裳需分別漿洗。”

    所以,怪我嘍?

    我瞪他一眼,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安慰他一下。畢竟是他第一次洗衣服呢……

    娘子莫氣。”還未等我作出決定,孔明便先行賠禮了,“我替你浴足賠罪可好?” 不知出於什麽考慮,孔明對外聲稱自己隻是個雜工,因為入贅才掙下如今這些體麵,所以對我格外低聲下氣。

    ……既然他主動提出,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吧。

    白色的氣體從木桶中源源不斷地湧出,將整個房間都熏地熱騰騰的,家常而美好。

    古人在夏天多洗冷水澡,隻有我這種在現代用慣了熱水器的人才會矯情地執著於熱水。因此為了節約能源,客棧在天氣熱的時候大多不會開放澡堂,隻留一個小爐燒些熱水以備不時之需,客人如果有需要,得花時間去廚房門口站等,少不得,增加了工作量的店小二會附贈幾個不滿的白眼。

    你也別太為難孔老板了,你曉得不?他其實是個贅婿。”隔了幾日,我無意中聽到兩個小二的對話,“昨日他親口同咱們少爺說的,他需仰仗他家娘子的鼻息求存,不僅得伺候女人浴足,還沒膽子納妾,日子艱難……”

    他們走過了圍廊,後麵的話聽不到了,但細觀雜役們的神色,隱約有鄙夷之意。夫綱不振,對任何一個在三國土生土長的男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恥辱。我初始時並不理解孔明自貶身份的原因,但是當那日我和孔明自外間回轉,遠遠看見一個紅通通的燈籠懸在屋外時,我突然便福臨心至了。

    那是一個嬌滴滴的美人,眉目如畫,風流百轉,即使我身為女子,也會不由自主地因她眼神間不經意流露出的輕愁心生憐意。她的兩隻手在胸前疊交,寬大的水袖掩去了肌膚,更襯地身形曼妙優雅,盈盈下拜起身,抬起頭來竟然已經淚痕滿麵:“爹爹要將奴家嫁給一個地痞無賴,奴家不願,漏夜逃了出來……倉促之下身無分文……隻認得孔公子一位好心人……”

    一出千金落難的戲碼,這明顯是投奔情郎來了。

    我看了看她弱不禁風的身板、整潔如新的衣裝,暗道這謊話也說得太沒技術含量,別說聰明如孔明,哪怕是我,也能一眼看出破綻。不過,也許某些人就吃這一套。奉茶已經連眼睛都看直了,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似乎連該怎麽說話都忘了。至於孔明……他一如既往地鎮定,仍舊秉持聽之任之政策,隻將目光投注到我的身上。

    我是公主,若是孔明要帶佳人上路,自然得先征得我的同意。

    但我同意了他就真的敢帶這位嬌滴滴的“奴家”上路嗎?我挑眉:“你決定就好。”

    豈敢,豈敢!”孔明嚇得直抹汗,“小姐還請回吧,莫害在下家宅不寧!”

    後來孔明告訴我,這位楊小姐是城中大戶養下的幹女兒,她主人看中劉曦的潛力,所以存了獻美人的心思:“說是投奔我,其實隻是借我的手搭條通天梯,打的還是王爺的主意。”

    我故意同他抬杠:“平安王哪裏是她一個小小的金雀兒可以肖想的?依我看,她幹爹誌向遠大,她卻另有心思,遠在天邊的王爺還未曾謀麵,一顆芳心早已經係在了眼前的俊傑身上。”

    我該喜悅你讚我為‘俊傑’嗎?”孔明頭疼地扶額,“楊氏的幹爹花千金購得二兩新茶,如此大手筆,所圖甚大,恐怕還看不上區區一個中郎將。”

    ……好吧,孔明下的直鉤,還真為劉曦釣上來一條人傻錢多的大魚。

    我們此次出行,實實在在地帶了三車輜重,裏頭裝的全是茶娘精心炒製的高檔綠茶,鮮嫩香鬱。但是襄陽的茶葉並不出名。

    三國雖然距離唐代茶聖陸羽所著《茶經》的誕生尚有五百餘年,但煮茶清談的風俗已經在上流社會蔚然成風。三國人嗜茶,尤其好飲味醇濃香的好茶,在後世聞名遐邇的西湖龍井、洞庭碧螺春、廬山雲霧雖然目前產地、名稱都略有不同,但其優秀的口感已經逐漸在各種茶客圈子裏口口相傳。哪怕是隻喝地起粗茶的平民百姓,十個裏也有八九個聽說過未來十大名茶的前身。至於襄陽的特產“襄陽茶”?對不起,沒人聽說過。

    這完全不成問題。

    我們本來做的就是掛羊頭賣狗肉的生意,茶葉隻是幌子,孔明躲在賣茶的遮羞布下暗中聯絡各路有意對平安王進行政治投資的英雄豪傑,行圈錢之實。以微末之時的滴水之恩換來日湧泉相報,這筆買賣看起來十分劃算,但其實風險極大。莫說劉曦現在屈居於尺寸之地,將來是否真能一統天下還未可知,即使他成功了,這些‘茶客’們又怎能保證能夠拿到滿意的回報?他們投下了數千萬五銖錢,就不怕全喂了白眼狼?沒有現代成熟的天使投資製度,孔明收錢後連收據都不帶開一個給出資人的,實在很沒有保障。

    孔明卻不以為然,將姿態擺地高高地,搖著羽扇悠然道:“王爺有言:‘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耳’。”

    自從收到第一筆貨款之後,他雖然還穿著麻衣碎布,但已然誌得意滿了起來,說話走路都是意氣風發的模樣,將一個事業通順的初生牛犢形象演繹地淋漓盡致。他本來就長得人模狗樣,行商販賣又小有餘財,家世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一路走來,倒引得不少不知情的小家碧玉暗送秋波。

    奉茶暗暗戳我的肩膀:“公主,你還是管管吧,先生雖然心思不在這上頭,但總歸是……”

    他愛怎樣怎樣,我可不管!”孔明本就不是好色之徒,又對著我和劉曦發過“弱水三千,隻求一瓢飲”的重誓,我才不信他會做出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來,因此十分篤定,“他若真瞧上了誰,我贈他一座金屋藏嬌就是!

    你呀,你呀!”在裏間聽到了話的中郎將大人無奈地談了一口氣,看向我的眼神縱容又寵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