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弘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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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忍塵土快馬加鞭,十天後,我終於如願以償地進入了弘農郡,一路上一直心神恍惚。不僅僅是因為沿途所見的許許多多麵黃肌瘦卻仍舊在死亡線上掙紮求生的同胞,還因為不久前,從我們剛剛離開的賀麟縣傳來了兵患的消息。

    簡直不可思議。

    曹操是一代梟雄,雖然他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做法令許多忠於漢室的有識之士不恥,但是憑心而論,他是個有能力的實幹家。哪怕隻用腳趾頭來想一想,也會知道被他納入管轄範圍的土地,絕對不可能全是我眼下所見的這般滿目瘡痍的模樣。撇開許都的富庶不提,就連逐漸恢複了元氣的廢都洛陽,也令人心馳神往。可是,曹操戰欲旺盛,當他將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投注到戰袁紹、滅袁術、征烏桓上的時候,耗費在休養生息、整頓內務上的精力就少了。

    據劉曦估測,曹操治下一百多萬平方公裏領土,他實際能夠控製的,不足八成。弘農離洛陽很近,進入了弘農才算真正進入了曹操的勢力範圍,可賀麟到弘農也不過十日腳程,如果連賀麟都有兵禍之憂,那可以想見其它地方會亂成什麽樣。

    可是我們一路行來,除了司空見慣的難民以外,什麽都沒有遇到。隻要用心打聽,就會發現很多地方在我們離開的第二天,就遭到了不知哪裏來的遊兵偷襲。

    莫非你真的能掐會算不成?”我們的行程全由孔明掌控,從概率學上來說,他不可能每次都得到幸運女神的眷顧。

    孔明輕搖羽扇,高深道:“為夫自有妙計。”

    又裝神棍!

    自從在赤壁之戰中裝神弄鬼“借”來了一陣東風,孔明便越發仙風道骨了起來,劉曦曾開玩笑說,他要在三國打造一個大漢神仙四人組,目前風神孔明、雷神劉曦皆已歸位,隻欠雨神和電神還需進一步挖掘。

    電神是馬超!他的眼睛會放電,xx太帥了!”想起新進納入陣營的小鮮肉,劉曦滿眼放光,“雨神應該是劉備吧?劉表死了哭,看到百姓受難哭,不願歸還荊州還是哭,不是有句歇後語叫做劉備的江山——哭出來的嗎?可惜他被蝴蝶了,不然真沒比他更合適的人了!”

    ……神話傳說裏的電母是位閃電娘娘,還和雷神是夫妻,雷公和電母吵架的時候天上才會電閃雷鳴。馬超要是知道你把他宣傳成了電母下凡的娘娘腔,絕對會一槍挑死你的。

    劉曦完全沒有危機意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腦洞大開:“你老公是風神,你也得弄個響當當的名頭去與他門當戶對才行。要不就鐵扇公主吧?恰巧你這輩子也是個公主呢,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芭蕉扇一打,風就被招來了,多般配!”

    嗬嗬,牛魔王會殺了你的。” 最重要的是,請別把我跟你們這些故弄玄虛的假神仙相提並論!

    不過,大熱的天,既然孔明絞盡腦汁幫我避開了兵禍,我就給點麵子,讓他得意一會兒吧。

    想來我的反應也在神機妙算的諸葛大神的意料之中,孔明眼中閃過笑意:“公主可願在城中走走?”

    我當然願意。

    弘農郡名義上曾經是劉辯的屬地,當年董卓以“勤王”為名進京後,被廢黜的劉辯就被改封為弘農王。可惜他與弘農有份無緣,直到十五歲時在董卓的脅迫下自裁,也沒能踏足弘農半步。反倒是我曾經跟著劉協在這裏經曆過一段流離生活。當時正是興平二年,長安大亂,李傕、郭汜二人爭相劫持劉協為質,楊奉、董承等人費力周旋,護送劉協倉惶逃往弘農,路上除了我和劉曦這兩個裝瘋賣傻的弟妹,連個可以商量一下前程的正常人都沒有。最落魄的時候,太監挑唆宮女攜財私逃,劉協身邊無人可用,堂堂大漢天子竟淪落到親自洗衣盛飯的地步,令一幹老臣至今憶起都忍不住拘一把辛酸淚。相比之下,如今的劉協雖然淪為傀儡,被曹操軟禁宮中限製了人生自由,但至少在生活水平上不曾受到苛待,不可能再經曆弘農時期的朝不保夕。

    當時,我與劉曦的景況也好不到哪裏去。沒有宮女伺候,劉協又怕我們亂跑走失,因此幹脆拿鐵鏈拴住房門,不準我們外出。所以,雖然我們在弘農停留了一月有餘,我卻根本沒有機會好好看看這座城鎮。如今雖然是故地重遊,其實也同初次造訪一般無二了。

    孔明遣了奉茶鏢師,帶著我沿著道路信步慢行。

    正值盛夏,北地風幹物燥,驕陽威懾之下的弘農很有幾分倦怠萎靡。卷著暑氣的熱浪將樹葉雜草全都烘烤地昏昏欲睡,一眼望去頹勢盡顯,並不見想象中的亭台樓閣,隻有茅屋稀疏、柴狗懨懨,餘下的全是棕黃色的塵土。

    我很有幾分訝異。興平年間的逃亡路上,劉曦曾給我大致介紹過弘農的情況。他說,這個處於洛陽、長安之間的郡縣向來是人才輩出之地,著名的弘農楊氏就發源於此,後世鼎鼎大名的楊家也與它頗有淵源。因此,在我的印象中,這裏哪怕沒有花團錦簇、山川秀美,至少也該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方能擔地起“人傑地靈”之名。可是,眼前的景象卻與想象大相徑庭。長達數百米的主幹道上竟然隻有我和孔明兩人行走,實在不是一個人口上萬的重鎮該有的模樣。

    其實不僅是弘農,戰火陰影之下,即使是昔日繁花似錦的長安,據說也已變成一片廢墟。

    我一路走一路歎,待終於看到人市時,心情已經頗為沉重。

    亂世中商業凋零,此刻又恰逢正午,市中並不鬧騰,隻有些許小販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強打著精神招徠生意。

    夫人,買個饃不?”一個還不到我腰部高的小童擋在麵前,手裏抓著個髒兮兮的餅,正一臉企盼地看著我。

    這是本地人慣愛吃的一種主食,聽說是將餅坯放在燒熱了的石子上烙製而成,所以取名叫作石子饃,弘農人喜歡將它放在羊肉湯裏泡著吃。

    要吃嗎?”孔明體貼地問,但一隻手已經伸入袖袋中掏出了五銖錢來。

    但我還是搖頭:“還是不要了吧。”我出生於南方,原本便不怎麽愛吃麵食,況且這小童手中的饃,看上去也委實太黑了點兒。

    你不要我要,到弘農怎能不嚐嚐當地的石子饃呢?”孔明並不嫌髒,仍然拿錢買了饃,又建議我去吃隔壁街上的甜蛋羹,“距此地並不遠,店家是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為人極豪爽好施,初平八年弘農陷於戰事,百姓顛沛,饑腸轆轆。這位婦人開鋪施羹,見者皆可得一羹果腹,活人無數,大善也。當年我與均弟也得過她一飯之恩,思念至今。”

    亂世中散盡家財救濟饑民的善人雖然不可能多到滿街都是,但每個城裏總有那麽一兩個,我早已見怪不怪,奇怪的是孔明居然也是被救濟的對象,我怪問道:“初平年間你叔父尚在世,你們兄弟二人怎會淪落到要靠他人施粥的地步?”

    諸葛氏世居琅邪,乃是當地望族,雖然孔明三歲喪母八歲喪父,與弟弟諸葛均二人被迫跟著叔父諸葛玄生活,但諸葛玄為人忠厚,曾官至一方太守,並非毫無根基的平頭百姓。聽聞他在世時將諸葛亮兄弟倆視為己出,吃穿用度都不曾苛待,我實在沒有想到孔明居然也曾有過這樣辛酸的過往。

    孔明笑著解釋:“並非我叔父之過。他雖曾受舉薦為豫章太守,但不久便為朱皓所敗,帶著我和均弟等人輾轉至徐州。誰知恰逢曹操為報父仇起兵攻打陶謙,我們為避戰火四處奔逃,其間錢財散盡,還與兄長子瑜(諸葛瑾)失散。之後兄長避亂江東,而我和均弟繞道九江、汝南、弘農等地,一走數年,飽受流離之苦,最終入南陽投靠世交林氏。”諸葛玄病逝於建安二年,也就是曹操攻伐徐州的五年後,死後葬於平頂山金雞塚,自此孔明與子衡二人再無長輩可依。

    聽崔州平說,孔明到南陽落腳前曾經曆十年流浪之苦,當時我以為不過是修辭化的虛指,想當然地以為有諸葛玄照顧,他和諸葛均就算度日艱難也不至於會到無米成炊的地步。沒想到亂世之中無人幸免,諸葛玄自初平六年就染上重病,吃藥調理耗盡積蓄,又不幸遇上兵禍,雖不至於強搶士人財物,但雁過拔毛,諸葛兄弟來到弘農時甚至需要去喝鄉婦贈的粥,實在令人唏噓。

    算年月,孔明應是在我離開弘農後才來的這裏,戰亂經年,他心心念念的羹鋪,不知如今還在不在。

    那年我得了粥羹,就著叔父儉省下來的石子饃,也同這個這般髒兮兮黑黝黝,早辯不清食材的本色,但嚼進嘴裏,真乃人間美味。”孔明滿臉回味地同我閑聊,不一會就走完了人市。拐過一個街角,他突然指著前方某塊寫著“韶家粥羹”的招牌笑道,“看,便是那家。”

    我定睛望去,發現不過是個極小的店麵,寒磣地隻剩下個棚子,四麵透風,狹小的空間勉強能容納兩張方桌、八條長凳,用彈丸之地來形容都不為過。

    我還在感歎店家經營的不易,孔明已經顧自走上前去,極其響亮地喊了一句:“韶大娘在嗎?來兩碗甜蛋羹!”

    應聲而出的卻是個賊眉鼠眼的長衫男人。他明顯不認識孔明,卻極其自來熟地攤開手來,皮笑肉不笑地道:“先生許久不來了吧?本店自去歲起便立下規矩,不再賒賬了,兩碗蛋羹二十五銖錢,隻認官幣,不收私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童叟無欺。”竟是將我們當作了來打秋風的食客。

    三國諸侯割據,幣製混亂,各地使用的錢幣雖然統稱為“五銖錢”,但外形、工藝各不相同,缺斤少兩的不在少數,偽造假幣的不計其數。長衫男明言要官幣,就是隻收劉協朝廷發行的五銖,其餘一概不認的意思。

    孔明的眉頭皺了起來:“韶大娘呢,怎不見人?”

    早死了。”那男人的嘴巴朝後廚努了努,漫不經心道,“鬧,後頭牆上掛著呢。”

    孔明的臉色瞬時就黑了下來,但他素來沉地住氣,也沒教訓那男人什麽,隻是連蛋羹也沒心情吃了,拉了我就往外走。

    身後傳來長衫男子粗俗的罵娘聲:“x子就知道,又是個來吃白食的,哼,長得人模人樣,連二十五銖錢也掏不出來……”

    走出老遠,孔明方才歎了口氣解釋:“韶大娘育有二子,幺子憨厚,可惜早年征兵死在了外頭,不知埋骨何處。剛剛你看到的那個是長子,征兵時假裝病重,推了弟弟出去頂替,自己留在弘農偷雞摸狗,未料到如今竟然還好好地活著。”

    這世道,有時候真的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的。

    孔明原本還想將韶大娘當年贈的羹粥錢當麵還給她,如今這樣的景況也歇了心思。但是錯過了甜蛋羹,我們總不能連午飯都不吃,隻好隨便在路邊找了家餛飩鋪祭五髒廟。

    這回我們的運氣不錯,那個鋪子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可是老板熱情大方,做的餛飩皮薄肉厚,蝦子佐料又多又香,吃得我和孔明都很開懷。

    孔明額外多叫了一碟牛肉,特意將最好的部分挑出來放到我碗裏。

    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我連忙推辭。弘農這邊的吃食與南陽不一樣,無論做什麽小吃都講究一個混搭。比如石子饃要泡在羊肉湯裏邊吃,蛋羹得同粥米煮在一塊兒,方才那碗餛飩,價錢不比南陽貴一分,可是生生比南陽多出了二兩的麵來,吃得我差點直不起身來。

    孔明卻不體諒我的胃,恨不能將所有牛肉都塞進我嘴裏:“你得多吃點,不然下回你哥見你瘦了,該生我氣了。”

    ……這倒的確很像劉曦會幹的事。我假裝沒有看見隔壁桌姑娘家羨慕的眼神,埋頭吃肉,臉已經紅地如同晚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