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懷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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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弘農的幾日,我如同遊客一般悠然自得,孔明卻事務纏身。按照他的說法,他是來這裏買糧的。

    弘農地勢北低南高,地貌以山區丘陵為主,其實並不適合種糧。但它地理位置特殊,南通栗鄉、承安,北接河東、下商,皆是遠近聞名的產糧大戶,因此自古商賈雲集,貿易繁榮。據說每年弘農商會舉辦的糧集都是一場盛事,那時弘農漕運碼頭的燈火徹夜不息,裝滿稻穀的船隻絡繹不絕,往來忙碌,運貨的腳夫排開的扁擔能一直從城頭接到城尾。

    最新的一季夏稻還有半月就可收割,心急的糧販們已經開始打點行裝,預備前往周邊各郡收糧大幹一場。因此,雖然此時烈日炙烤下的弘農有些冷清,但各路糧商皆暗暗較著勁,正是蠢蠢欲動的時候。

    孔明扔掉了茶販的行頭,走進一家成衣店搖身一變,出來時已經是位成竹在胸的糧商。

    我頗有二丈摸不到頭腦之感:“你不是打算拿賣茶得的錢買軍糧吧?弘農離襄陽那麽遠,別說路上極易遇上劫匪,哪怕平安運回,路費也不大劃算……襄陽糧價比弘農高不了多少,何必舍近取遠?”

    弘農管理再鬆懈也是曹操的地盤,那些城門關卡並非完全是擺設,大手筆走私糧草必然引來盤查。即使孔明能夠周旋瞞下,過程中折損的各路孝敬、供奉也絕非小數目。

    怎麽算,都像是會虧本的感覺。

    孔明搖搖羽扇,又擺出人憎狗厭的經典高深pose,一副看不起我智商的模樣。

    哼!不說就算了,我勾搭了奉茶出門逛街,眼不見心不煩。

    奉茶唯唯:“公主,還是別去了吧?年代久遠,我也著實不記得曾經住過的街巷了。”

    我才不相信:“才幾年你就忘了?如今我可是公主,你要是敢騙我,小心我打你板子!”

    奉茶是諸葛家的家生子,他父親原本是諸葛圭身邊得力的長隨,母親當過孔明長姐諸葛寧的乳母,建安初年諸葛寧嫁給襄陽望族蒯祺之後,夫婦二人便作為陪房定居襄陽,與次子奉茶難得一見。據說,當初奉茶初到孔明身邊當書童時尚不足五歲,連自己都照顧不清楚,夜半噩夢哭泣還需孔明起身來把他叫醒。往日捧墨總拿這段童年往事來取笑奉茶,說他父親安排他伺候孔明是“幫他另找了半個能幹的爹”,全靠孔明亦主亦師地悉心教導,方才能識字明理。

    我將奉茶拐帶出門來,就是看中他經曆過諸葛家的十年漂泊。想要探尋孔明曾經的足跡,我身邊也惟有他這一個故人可以相詢。

    孔明早年住的北林街離鬧市並不太遠,可是附近的巷道十分曲折狹窄,我隨著奉茶七彎八拐,其間還走岔了好幾個路口,還是沒找到那個據說雕欄畫棟的宅子。

    那裏原本是琅琊趙氏的產業,他家家主趙昱與先生的叔父有舊,故將此宅借給諸葛家落腳。”奉茶耐心地解釋前因,卻仍舊勸我回去,“公主,那裏人蛇混雜,盲流出沒,實在不適宜貴女踏足。”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麽——北林一帶是遠近聞名的銷魂窟,楚館林立,暗妓出沒,窗上時不時冒出的如畫剪影,十有八九是被人精心飼養的流鶯躲在窗後暗暗窺探,滿懷心思地待價而沽。

    趙昱曾任廣陵郡太守,據說為人剛正,官聲極好,可是卻在這種地方置產,還將它借給好友暫住,細想之下倒也頗值得玩味。

    奉茶紅著臉說:“趙家豪富,名下產業無數,想來趙大人並沒有親自來過弘農,隻隨意指了一處閑宅外借,所以……”

    我不關心這個。左右隻是閑來無事想看看孔明曾經小住過近半年的地方,所以催著奉茶叫門。

    我們隻在此處暫住幾月,離開時這裏尚有一個趙家老仆守著,不知如今是否還在。”奉茶扣了好幾下門環,可是等了許久都不見人應答,便大著膽子帶著我繞到側麵。誰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後門竟然光明正大地敞開著,裏邊空空蕩蕩,除了牆棟梁柱,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叫人洗劫一空。

    頭頂上的瓦塊都被整個掀起,雨水落在地上,結成難看的水漬,令人目瞪口呆。

    瓦塊可以拿去建新屋哩。”憶及昔日時光,奉茶不免有些感傷,“幾年前,下邳國國相笮融覬覦廣陵富足,以躲避曹軍為名帶著一萬餘人南下,趙大人設宴款待,卻在敬酒時被笮融所殺,產業慘遭掠奪。據聞當時趙大人家中男丁無一逃出,趙家就此敗落。”

    連別業也無人看顧,說不定趙氏族中已經死絕了。不然手裏拽著房契地契,無論租賣都能換來不少錢,隻要有點經營頭腦的人家都不肯讓宅子這樣空置荒廢著。

    在亂世,大家族的傾覆有時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奉茶心有戚戚然地向鄰居打聽趙家舊仆的去向,未曾想住在左邊的婦人盯著他的臉回憶了半晌,居然還記得孔明一家:“你就是當年那個小書童吧,你家那幾個俊俏的小郎君呢?我可還記得花朝節上女郎們追著他們送瓜果的盛景呐。”

    奉茶神色有些忐忑地看了看我,似乎覺得婦人多嘴給主子招了麻煩,忙打斷道:“陳嬸子你別來無恙啊?身子是那麽康健。”

    我還是老樣子,但是你們原來住的那家已經沒人了。”陳嬸性格十分爽朗,將洗了一半的衣裳往籮筐裏一放,擦了把手就奔出門來,“原來管著宅子的趙叔病死了,後來也沒見主家派人來接手,這裏就一直空著。李大司馬(指李傕)死的那年,弘農大亂,盲流占了宅子,把所有能拿的都拿走賣了,就隻剩下個空架子啦。”

    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跑去屋內拿了一個笸籮出來,裏頭的絹帕紙片塞地滿滿當當,已經積了好一層灰:“喏,這是你們走後女子們送到府上的書信,趙叔死之前全交給了我,現下總算能物歸原主了。”

    奉茶的臉色馬上青了。我隨意撿起一條手絹,上頭用銀紅色的絲線細致地繡了句不算露骨的風月詩,落款是個“桂”字,不知是哪位小姐的芳名。

    你真是太閑了。”孔明得知我不僅去探訪了他的舊宅,還幫他拿回來一堆定情信物,臉上的神情既好氣又好笑,“都是百年前的舊事了,再說,這些書信也不是給我的。”

    那是給誰的?”算來算去,當時也隻有孔明和諸葛均兩人正處在拈花惹草的年紀。

    孔明忍笑:“是叔父。”

    諸葛玄?”我狐疑道。諸葛玄原配早逝,之後再未續娶,隻盡力撫養兩個侄兒,在我印象中一直是個不近女色的君子,怎會惹下這許多桃花債?

    孔明笑道:“叔父與叔母夫妻情深,自叔母去後身上一直不好,待到了弘農時更是臥病不起。我們在這裏停留,多半也是因為叔父的身體再受不了奔波之苦的緣故。當時他每日藥石花費甚巨,我們又斷了來源,錢財上捉襟見肘,十分困窘。叔父無法,隻能幫著青樓寫詩作對,後來也寫一些小曲填詞,多少賺些銀子貼補家用,一來二往的,就多了好些個紅顏知己。”

    這我倒是略有耳聞。三國妓子等階分明,除了最低等的野妓隻靠賣肉謀生,其餘全是越懂得附庸風雅身價越高。但凡遇到上元、花朝等節慶,自負才華的妓/女們都會弄些對對子、猜謎語、聯詩的花招吸引嫖/客,美其名曰“以文會友”,將自己的格調立地高高的。當然按照慣例,男人們要取得答題資格都是要付費的,可是如果能夠答中,就可以免費登上秀樓與出題的美妓共度春宵。因此為收入計,不少對自身才學缺乏自信的妓子就會到外麵花錢找搶手。這是不少落魄文人的賺錢手段,可是曾經堂堂的一方太守竟然去幹這個,多少令人唏噓。

    叔父文章錦繡,收費卻極為公道,因此生意不錯。不過他臥病在床,從來不見外客,也不知這些女子為何會將芳心係在未曾謀得一麵的陌生人身上。”孔明撿起絹帕,頗有幾分疑惑,“就像這位金桂姑娘,隻讀過叔父的隻字片語,就慕名而來,時常登門求見。”

    諸葛玄所寫的《春舟詞》傳唱甚廣,因為曲中講述得是一個妓子顛沛流離的一生,所以被不少流鶯引為知己,來訪不絕。

    這是三國版的追星嗎?我有些接受不能。

    不過。”孔明話題一轉,又抽出另一張紅箋,紙張邊沿已經略微泛黃,卻襯地其上的梅花小篆愈加清秀好看。

    王覓柔?”我讀出落款處的名字,隻覺得這名字就如同她的字一般雅致。

    孔明解釋道:“王覓柔是琅琊望族之後,秀外慧中,才貌不凡,當年險些就成了我的未婚妻,不過,最後她嫁了揚州的一戶書香門第。”

    為什麽?”我追問道。這還是孔明第一次跟我講起他的情史,雖然伊人已經遠嫁,孔明的語氣也十分平淡,但聽到孔明對她的讚語,我還是忍不住關心。

    因為她的父親前途晦暗,更因為她雖出身望族,卻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旁係庶女。”

    我被孔明的回答震住,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婚姻乃結兩姓之好。”孔明視若未見,拉過我的手續道,“王家與我家是世交,祖宅比鄰而居,王覓柔比我小兩歲,年幼時隨伯祖母生活,是我幼年除了自家姊妹以外唯一的女性玩伴。她性子柔順,樣貌出眾,早年的確令我生出幾分朦朧的好感。”

    就是……初戀的意思?

    我本能地想將手抽出來,可是孔明拽地死緊:“她不過是年少不經事時的懵懂,我們也從未有過越矩的舉動,自十一歲之後便再無見過麵……”

    哼,在古代,十一歲也不小了!我頓覺氣悶,皺著眉頭使勁瞪他,卻聞到有股子的腥臭味飄向鼻尖,一時沒忍住,“嘩”地一下便吐了出來。

    南霜!”孔明驚呼,但那惡心的感覺隻有一瞬,頃刻間便如潮水般褪了幹淨。我本來隻是想佯怒表達一下拈酸吃醋的情緒,這樣一鬧,倒有些尷尬了:“我沒事。方才聞到股極其難聞的味道,但現在又沒了……”

    奉茶乖覺地收拾幹淨了穢物,又拿香爐點上熏香,門戶全開地散氣味。

    孔明卻不放過我,拉過手診了會脈,忽然喜上眉梢,大有抱起我轉兩圈的意思:“南霜!你這是有喜了!”

    什麽?!

    我楞在當場,直到奉茶跪下道喜才顫抖著問孔明:“你確定沒誤診?我真的要當媽了?”

    媽是何物?”孔明歪頭,轉瞬又哈哈大笑,“我諸葛家有後了!”

    我呆呆看著他的笑容,隻覺得無邊的幸福正將我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