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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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春的初雪尚未化盡,文華殿簷角的冰棱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冽的光。朱漆丹陛上,方孝孺的青衫已被冷汗浸透,膝下青磚的紋路在視線裏漸漸模糊。他麵前的黃梨木案上,禦史台的紅綾賬冊半敞著,幾頁夾著金箔批注的紙頁被晨風掀起,露出"韃靼貢品"條目下觸目驚心的朱砂圈痕。
    殿中銅鶴香爐飄起嫋嫋青煙,齊泰盯著爐中跳動的炭火,喉結隨著更漏聲一次次滾動。當徐允恭的靴聲踏上丹陛時,他腰間的通政使司銀印突然發出輕響——那是用胡惟庸舊部秘法製過的,遇熱會析出朱砂暗紋的印信。
    "宣燕王殿下上殿。"
    隨著唱讚官的尖聲,殿門轟然推開。朱棣的玄色團龍紋披風帶起一陣寒風,腰間飛虎紋玉佩與門檻上的銅飾相碰,清越的鳴響驚起梁上棲鳥。他緩步上前,目光掃過階下蜷伏的方孝孺時,餘光瞥見齊泰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暗袋——那裏藏著偽造的洪武三十三年可笑調令。
    "陛下,臣有本啟奏。"徐允恭展開手中的礬水密信,在炭盆上輕輕一烘,素白宣紙上立刻浮現出血色字跡,"胡黨餘孽偽造已故宋國公印信,私調遼東衛所火器,其目的..."他忽然轉身,指尖指向齊泰,"是要將通政司遺失的空白文書,坐實為燕王謀逆的鐵證!"
    殿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方孝孺猛地抬頭,正撞見朱棣似笑非笑的目光——那雙眼睛像極了當年在北平校場驗甲時,看穿他賬冊漏洞的模樣。那時他以為憑借禦史台清名便可瞞天過海,卻不知徐允恭早已帶著錦衣衛查遍蘇州陸家鐵坊的每一處鑄模。
    "齊大人不是要說藍玉私藏珍寶、燕王暗蓄甲士麽?"朱棣忽然開口,聲音如淬了冰的鋼刀,"好,咱們便一樁樁算。"他從袖中抽出一疊泛黃的軍器局批文,揚手甩在齊泰麵前,幾張紙頁飄落在對方顫抖的膝頭,"洪武三十三年調令?嗬,父皇洪武三十一年駕崩,大哥朱標後一年退位,承德元年改元,這洪武三十三年的印信——"他忽然逼近,玉佩上的飛虎紋路在燭火下投下森冷陰影,"是從哪座皇陵裏請出來的?"
    齊泰的臉瞬間慘白如紙。他記得這疊批文是黃子澄連夜送來的,說是從五軍都督府舊檔裏翻出的"鐵證",卻忘了核對年號。此刻看著批文上清晰的"承德元年三月"朱筆批注,才驚覺自己竟犯了如此低級的錯誤——那時朱棣剛就藩北平不足半年,軍器局怎會批給他三千杆刻著"燕"字暗紋的神火銃?
    "陛下!"殿外突然傳來馬蹄聲,李景隆的親信護衛渾身是雪闖入,懷中木匣還帶著江南的潮氣,"南軍在長江口截獲吐魯番使者,搜出此件!"
    朱雄英親手打開木匣,一張染著朱砂印泥的羊皮盟書滑落在地。當看到落款處的五軍都督府關防大印時,年輕皇帝忽然冷笑,指尖重重按在印泥上:"各位愛卿可記得,五軍都督府的關防,承德元年便該換了——這印泥裏摻的朱砂,分明是洪武二十五年的舊製!"
    殿中氣溫驟降。方孝孺盯著盟書上"黃子澄"的落款,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在通州運河邊,看著常升的親衛將刻著瓦剌咒符的火銃推入河底時,自己心中那絲僥幸。原來從陸家鐵坊鑄造第一杆假火銃開始,他們的每一步都被徐允恭的錦衣衛盯得死死的,那些自以為巧妙的嫁禍,不過是給禦史台挖的墳坑。
    "報——漠北軍報!"又一名信使闖入,身上的寒氣讓殿中炭盆都暗了幾分,"涼國公藍玉大將軍大破瓦剌,繳獲狼頭旗數麵,其中一麵..."他呈上用油布裹著的旗幟,旗角繡著的"胡黨餘孽,借刀殺人"八字,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朱棣接過旗幟時,發現旗邊繡著的狼頭眼睛,竟與通州沉河火銃上的咒符一模一樣。他忽然想起去年十月在燕王府密室,徐允恭推給他的兵器清單——那些打著"洪武三十一年"鑄造的火銃,分明是胡黨用陸家鐵坊的舊模趕製的,為的就是在遼東、西域同時挑起事端,將戰火引向他這個鎮守北平的燕王。
    "齊泰,你可還有話說?"朱雄英的聲音從禦座傳來,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冷肅。他望著階下那個曾在禦史台高談闊論的老臣,忽然想起方孝孺修訂《大明律》時,曾在"結黨營私"條下重重畫圈的場景——如今這些條文,竟要用來審判他們自己。
    齊泰忽然抬頭,眼中閃過瘋狂:"陛下難道忘了?當年藍玉在捕魚兒海私藏珍寶時,燕王的親衛正在遼東清點戰馬!這些年北平衛擴充了三倍兵力,軍器局的批文..."他忽然指向朱棣手中的狼頭旗,"不過是賊喊捉賊!"
    "夠了。"朱棣忽然冷笑,從懷中掏出一本殘破的賬冊,封麵"遼東總兵府"的字樣已被火熏得模糊,"這是齊大人的親信在宣府糧倉縱火時,誤燒的胡惟庸舊部賬本。"他翻開其中一頁,焦黑的紙頁上,"燕王府甲胄款"的字樣雖已殘缺,旁邊的批注卻清晰可辨:"通政司黃大人親收,折銀三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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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孝孺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丹陛上。他終於明白,為何徐允恭會在錦衣衛詔獄讓他看那疊兵器清單——那些蓋著不同工坊印記的火銃編號,原來每一個都對應著禦史台賬冊裏的"韃靼貢品"進項。自己以為用清名做掩護便可萬無一失,卻不知從收下第一筆兵器款開始,禦史台的朱漆大門就已染上了洗不清的墨跡。
    殿外忽然傳來更鼓,已是辰時三刻。朱雄英望著階下俯伏的群臣,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文華殿看輿圖,藍玉的軍報說吐魯番大軍斷水七日卻不退兵,那時他便懷疑——斷水之敵為何還有力氣挖渠?直到徐允恭呈上蘇州陸家鐵坊的鑄模,才明白胡黨竟想借吐魯番之手,在西域拖住明軍主力,同時在應天掀起黨爭。
    "傳旨:方孝孺革職下獄,齊泰、黃子澄抄家問斬,誅九族。"他的聲音在殿中回蕩,驚起簷角冰棱斷裂,"即日起,禦史台暫由徐允恭兼管——記住,風憲官的筆,該用來寫青史,不是寫構陷的狀紙。"
    當錦衣衛上前拖走齊泰時,老人忽然盯著朱棣腰間的玉佩,發出一聲近乎嗚咽的笑:"你以為贏了?胡惟庸案株連三萬,如今不過是冰山一角..."話未說完,便被校尉堵住嘴。朱棣望著他被拖出殿門的身影,沒有任何表情。此刻看著丹陛上散落的賬冊、盟書、狼頭旗,他忽然明白,這整整,從來不是拆幾座衙門、換幾個官員,而是要讓這大明的風憲,真正成為懸在朝堂之上的明鏡。
    漠北的風雪中,藍玉擦了擦臉上的血汙,將狼頭旗小心收進牛皮囊。旗角的小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仿佛在訴說這場庭辯之外的陰謀——胡黨餘孽借"清君側"之名聯絡瓦剌,若此戰明軍失利,他們便要在應天舉起同樣的大旗。老將軍抬頭望向南方,忽然對身邊的傳令兵說:"快馬加鞭,把這旗子送給陛下——有些刀,藏在鞘裏比亮出來更可怕。"
    應天城的暮鼓聲中,徐允恭回到府中,幕僚呈上最後一份供詞。在黃子澄的筆供裏,"清君側"三字被朱砂圈了又圈,旁邊還有一行小字:"若事敗,則以燕王為辭,號召天下勤王。"他望著窗外漸漸亮起的燈籠,忽然想起今早朝會上,朱雄英將佩劍遞給朱棣時,那柄刻著"遇事可專斷"的禦賜寶劍,與飛虎紋玉佩相觸時發出的清越鳴響。
    霜刃已出鞘,可這大明的朝堂,從來不乏新的暗流。徐允恭摸了摸袖中那份未呈的密折,上麵寫著:"瓦剌新可汗繼位,竟以"清君側"為名,傳檄各部落。"他忽然輕笑,將密折投入炭盆——有些事,讓戰場上的將軍去操心,比讓殿中的禦史去彈劾,更有用得多。
    文華殿的燭火一直亮到子時。朱雄英對著輿圖上的漠北草原,用朱砂筆在貝爾湖旁畫了個醒目的紅圈。那裏,正是藍玉軍報中提到的瓦剌殘部囤積糧草之處。忽然,殿門被輕輕推開,朱棣的身影帶著夜露的寒氣走進來,腰間玉佩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
    "四叔,"朱雄英放下筆,"漠北之戰,朕許你全權。"他望著對方眼中未褪的硝煙,忽然想起幼年在北平,朱棣教他騎射時說的話:"戰場上的敵人好防,朝堂上的敵人難防。"此刻看著輿圖上從遼東到西域的點點暗線,他忽然明白,父親讓四叔就藩北平,從來不是讓他做個安分的親王,而是要讓這隻飛虎,永遠盯著北方的草原,也盯著南方的朝堂。
    朱棣忽然跪下,玉佩觸地發出輕響:"臣定不負陛下重托。"他抬頭望著年輕皇帝眼中的堅定,忽然想起大哥朱標退位前交給他玉佩時的場景——那時朱標說:"這玉佩,是咱朱家的飛虎,該飛在邊關,不該困在朝堂。"此刻,他終於明白,所謂"清君側",從來不是清皇帝身邊的臣子,而是清這天下的濁流,讓大明的天空,永遠湛藍如洗。
    殿外,初雪又至。文華殿的琉璃瓦上,漸漸積起一層薄雪,將白日裏的庭辯喧囂,暫時埋進了寂靜的夜色。而那枚飛虎紋玉佩,在燭火下依然泛著冷光,仿佛在等待下一次振翅,劃破這暗流湧動的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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