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定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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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城的早春裹挾著刺骨寒意,玄武湖的冰麵裂開蛛網狀紋路,碎冰撞擊石岸的聲響如同碎玉輕叩,驚起數隻棲息的水鳥。朱雄英立於禦書房窗前,指尖反複摩挲著狼頭旗邊緣的血字——那是藍玉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戰利品,靛藍絲線繡就的"胡黨餘孽,借刀殺人"在晨光中泛著鐵鏽般的暗紅,與案頭《胡黨逆案錄》上的朱砂批注相互映襯,將他年輕的麵容映得格外冷峻。自去年十月胡黨餘孽東窗事發,株連者已達一萬三千餘人,三法司的卷宗堆積如山,刑部大牢的刑具至今還染著未褪的血痕。
"陛下,徐學士到了。"近侍盛鏞的通報驚醒了沉思中的帝王。朱雄英轉身時,正見徐允恭扶踏上漢白玉台階,青緞官服上繡著的仙鶴紋隨步伐微微晃動,兩鬢的霜色比三個月前又深了幾分——這位曆經洪武、永平、承德三朝的重臣,此刻正捧著用明黃緞子包裹的《軍衛法》修訂稿,鞋底的積雪在青磚上留下斑駁足跡。
"讓允恭久等了。"朱雄英抬手示意,目光落在徐允恭手中的卷宗上,"昨夜看了愛卿草擬的改製條陳,確實切中五軍都督府積弊。"
徐允恭將卷宗鄭重置於禦案,展開三尺見方的輿圖,指尖劃過遼東到西域的九邊重鎮:"自太祖皇帝設立五軍都督府,至今已三十七年。"他的聲音帶著歲月沉澱的厚重,"當年是為集中軍權以定天下,可如今都督府既掌調兵之權,又管軍籍、糧草,甚至插手地方衛所屯田,早已尾大不掉。胡黨之所以能偽造宋國公印信調兵,正是鑽了"都督掌印、同知僉書"的製度空子。"
朱雄英的手指驟然收緊,想起去年十月通州沉河的那批刻著瓦剌咒符的火銃——若不是徐增壽冒死截獲密信,若不是藍玉在西域發現南軍工兵的痕跡,隻怕此刻坐在禦書房裏的,已是另一個被構陷的"反賊"。
"所以愛卿建議廢都督府,設五軍斷事官?"
"正是。"徐允恭抽出輿圖夾層中的明細表,"斷事官品秩雖低,卻直屬陛下,專司軍籍勘核與調令審核。調兵權歸兵部,須憑陛下虎符與斷事官印信方能動兵;統兵權歸將領,戰時由朝廷臨時委派;糧草轉運歸戶部,每月造冊送禦史台備查。如此三司分立,如車之三輪,缺一不可。"
殿外忽有馬蹄聲急驟,隨侍太監捧著鎏金銅盤闖入:"燕王殿下求見。"
朱雄英與徐允恭對視,後者不動聲色地退至屏風後。鎏金殿門開啟時,朱棣的玄色大氅帶起一陣冷風,飛虎紋玉佩在腰間晃動,繩結處還帶著未化的霜粒——他顯然是從城外軍營直接趕來,甲胄的金屬扣環上還沾著些許草屑。
"臣參見陛下。"朱棣的聲音低沉如鬆濤,行完大禮後並未起身,"胡黨之亂,臣麾下親衛多有牽涉,雖已查明是被偽造印信所惑,但臣終究難辭其咎。懇請陛下收回燕王三護衛兵權,臣願隻帶三千燕騎鎮守北平。"
朱雄英望著這位比自己年長許多的皇叔,想起十二年前在北平城的那個冬夜。那時他隨父親朱標北巡,恰逢韃靼三萬騎兵犯邊,是朱棣親自率軍夜襲敵營,用三千騎兵破了對方的"鐵林軍"。雪地中,朱棣抱著渾身是血的他衝出重圍,飛虎紋玉佩上的血痕至今仍清晰可見。
"四叔起來說話。"朱雄英親手扶起朱棣,指尖觸到他袖口的補丁——這位統兵二十萬的親王,官服下竟穿著洗得發白的中衣,"朕昨日收到藍將軍的軍報,吐魯番遣使請降,關西七衛已納入大明版圖。"他望向輿圖上剛用朱砂圈紅的哈密衛,"西域初定,漠北尚有瓦剌餘孽,遼東女真又蠢蠢欲動。皇爺爺和父皇當年讓四叔就藩北平,不是要你做個安分親王,而是要你做大明的北門鎖鑰。"
朱棣喉頭滾動,想起大哥朱標退位前的托付:"老四,北平交給你,咱朱家的江山,也交給你。"此刻雄英的目光與大哥如此相似,讓他眼眶微熱:"陛下既信臣,臣必當鞠躬盡瘁。隻是...朝中言官仍在彈劾臣私蓄甲士..."
"言官彈劾?"朱雄英忽然冷笑,從案頭抽出一疊卷宗,"昨夜允恭送來的密報,蘇州陸家鐵坊的匠人招認,去年九月那批刻著"燕"字暗紋的火銃,模具竟是用通政司員外郎的官印倒模而成。更妙的是,他們扣下了十八封四叔的請安折,每封都在末尾添了"邊軍缺餉,懇請增兵"的批注。"
朱棣猛然抬頭,終於明白為何去年秋冬,朝廷會突然派方孝孺來驗甲——那些本該呈給皇帝的折子裏,竟被人做了如此手腳。他腰間的佩刀驟然出鞘寸許,又被理智按下:"這幫賊子,竟用禦史台的清名做掩護!"
"所以朕才要整頓禦史台。"朱雄英指著窗外新掛的"風憲"匾額,"今日清晨,新任左都禦史已焚毀方孝孺留下的舊賬。以後禦史言事,須得附上真憑實據,再敢捕風捉影、黨同伐異,便去詔獄裏寫彈劾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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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侄二人正說話間,秦淮河畔的禦史台衙門內,火苗正舔舐著最後一疊賬冊。方孝孺的繼任者王景站在火盆前,看著"燕王府甲胄"的字樣在烈焰中卷曲成灰,忽然聽見河麵上飄來算珠相擊的脆響——朱高熾的肩輿正沿著青石板路緩緩而行,二十四個算珠袋隨步伐輕晃,如同春日裏的風鈴。這位體型肥胖的燕王世子雖是文華殿大學士,卻早已在戶部掛名行走,胡黨案中正是他從五軍都督府的賬冊裏,查出了四十七份偽造的調令。
"大人,該去吏部了。"幕僚低聲提醒。王景拍了拍袖口的紙灰,望著街角茶樓裏的說書人正唾沫橫飛地講"燕王驗甲"的段子,忽然苦笑——百姓隻道朝堂是是非非,卻不知每一頁卷宗背後,都藏著足以顛覆江山的陰謀。
夜幕降臨時,徐允恭的書房裏燭影搖紅。幕僚呈上的密報讓他的眉頭深鎖:蘇州陸家鐵坊的餘黨供出,私扣燕王奏折的通政司員外郎,竟是黃子澄的妻侄。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們用來偽造印信的模板,來自三年前胡惟庸案中被查抄的通政司舊檔——原來胡黨早在洪武三十年就埋下了這枚暗子,隻等時機成熟便挑起皇室猜疑。
"去告訴盛指揮,徹查通政司近五年的文書流轉記錄。"徐允恭蘸墨寫下密令,"再派人去北平,告訴燕王,即日起他的折子可直送朕的私匣,無需經過通政司。"他望著窗外的紫禁城角樓,想起今早在內閣看見的場景:有人拍案反對廢除五軍都督府,袖口卻露出半截繡著狼頭紋的帕子——那是瓦剌貴族的紋樣。
與此同時,朱棣正坐在北平燕王府的箭樓上,望著麾下將士在月光下列隊訓練。徐允恭的密信被他反複折起又展開,火漆印上的"緊急"二字在燈籠下格外刺目。遠處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三更天,正是當年他率騎兵突襲韃靼大營的時辰。
"爹,你若泉下有知,該看看如今的朝堂。有空要去看看大哥了"朱棣摸著玉佩上的血痕喃喃自語,"胡黨雖滅,可這朝中的蛀蟲,比漠北的沙礫還多。"他忽然起身,對著城下的親衛大喝:"傳令下去,明日起加練夜戰,每人多背五斤甲胄!"城下應聲如雷,刀槍碰撞聲驚起棲在箭樓的雄鷹,雙翅展開足有丈餘,在月光下劃過一道銀色軌跡。
應天皇宮內,朱雄英正在文華殿與解縉、黃淮、朱高熾等內閣學士商議新政細則。殿角的銅漏滴答作響,已是醜時三刻,禦案上的參茶換了三遍,仍是滾燙。
"五軍斷事官的品秩定為正五品,卻賦予"見印不拜"之權,是否太過?"解縉撫著胡須沉吟。
"不如此不足以製衡勳貴。"朱雄英提筆在奏疏上圈點,"就像太祖皇帝設錦衣衛,品秩雖低,卻能監察百官。斷事官直屬朕躬,隻對軍籍、調令負責,不涉其他政務,如此方能專而不濫。"
黃淮忽然想起什麽,從袖中取出一份邸報:"陛下,山東按察使奏報,濟南衛竟有三成火銃生鏽無法使用,而五軍都督府的造冊上卻寫著"九成新"。"
朱雄英的筆鋒驟然頓住,想起去年通州沉河的火銃——槍管內刻著的瓦剌咒符,其實是胡黨用來標記"可嫁禍"兵器的暗號。這些年五軍都督府上下其手,不知貪墨了多少軍餉,又讓多少邊軍將士拿著生鏽的兵器麵對敵人的彎刀。
"明日早朝,便宣布改製詔書。"他忽然擲筆,墨汁在黃緞上洇出一片烏雲,"凡阻撓新政者,無論爵位高低,一概下獄。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骨頭硬,還是大明的律法硬。"
第二天的早朝,文華殿內氣氛凝重如鉛。當徐允恭展開黃綾詔書,念到"廢五軍都督府,設五軍斷事官"時,兵部侍郎張靈突然踉蹌著跪下:"陛下,五軍都督府乃太祖遺製,若貿然廢除,何以告慰先帝在天之靈?"
朱雄英望著階下諸臣,看見他正悄悄向班列中的齊泰舊黨使眼色——這些人以為胡黨已滅,便可繼續把持軍權,卻不知他早已讓錦衣衛查清楚,張靈的親家正是蘇州陸家鐵坊的東家。
"太祖皇帝當年設立都督府,是為了打天下。"他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寶劍,"如今朕要治天下,便要改製度。"忽然抽出腰間佩劍,寒光映得殿內燭火搖曳,"諸位難道忘了,去年通州的火銃,西域的工兵,都是如何借著都督府的印信招搖過市?若再留著這個龐然大物,下一個被構陷的,可能就是在座某位的項上人頭!"
殿內鴉雀無聲,唯有張輔的喘息聲格外清晰。朱雄英知道,此刻必須快刀斬亂麻,否則新政必將胎死腹中:"即日起,五軍都督府所有印信、賬冊移交斷事官署。各衛所將領三日之內到兵部重新備案,逾期不辦者,革職查辦。"他望向徐允恭,"魏國公,斷事官的人選,就由你親自挑選,朕隻要四個字——鐵麵無私。"
退朝後,朱雄英獨自來到奉先殿,對著太祖皇帝的畫像長跪不起。畫像上的朱元璋身著龍袍,目光如炬,仿佛在審視著這個敢於變革祖製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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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祖父,孫兒今日廢了您設立的五軍都督府。"他低聲說道,"但孫兒知道,您若泉下有知,必能理解。當年您殺胡惟庸,是為了集權於皇帝;如今孫兒改軍製,是為了讓權力製衡。這江山,終究是要傳給千秋萬代的。"
殿外忽然飄起細雨,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響。朱雄英起身時,看見角落的陰影裏,有個熟悉的身影——那是父親朱標,穿著青布儒衫,坐在輪椅上,笑著對他點頭。
接下來的三個月,新政如暴風驟雨般推行。五軍斷事官署在午門西側拔地而起,十二名斷事官每日埋首於如山的軍籍冊中,連國公府的護軍校尉也未能幸免,被查出二十年前冒領軍餉的舊賬。兵部重新製定調兵流程,每個環節都需斷事官、兵部尚書、皇帝三方印信齊全;戶部設立軍糧轉運司,將九邊糧草調度納入中央直管,再也沒有衛所敢私扣漕糧。
朱棣回到北平後,立刻將燕王三護衛整編為"北平鎮朔衛",納入斷事官署管轄。他親自製定《鎮朔衛訓令》,要求"凡調兵必見虎符,凡領軍必驗賬冊",甚至將斷事官派來的監軍奉為上賓——這讓朝中那些等著看他笑話的人傻了眼,卻不知朱棣早看透:唯有將自己置於新政之下,才能真正堵住悠悠之口。
西域的藍玉接到新政詔書時,正在哈密衛巡視屯田。他看著手中的調令格式,忽然大笑:"好個分權製衡!以後老子要糧得求戶部,要兵得求兵部,卻也省得那些文官說咱擁兵自重。"他轉頭對副將說,"傳令下去,把咱們的屯田賬冊做得比應天的茶館賬單還清楚,別讓斷事官挑出毛病。"
應天城的夏日來臨之際,新的禦史台衙門正式開衙。王景帶著二十名新科禦史跪在"風憲"匾額下,對著天地祖宗起誓:"不循私情,不附權貴,唯以大明律法為準則。"當第一份彈劾戶部侍郎私扣西域軍餉的奏章送達禦前時,朱雄英看著末尾的"風憲官印",終於露出了數月來第一個笑容。
這日傍晚,朱雄英帶著盛鏞微服出訪,路過秦淮河時,聽見畫舫中傳來彈唱聲:"燕王驗甲風波惡,聖主定策乾坤新。五軍斷事分三權,從此邊疆無禍心..."他望著河麵上漂蕩的荷花燈,忽然想起徐允恭昨日的話:"陛下,改革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胡黨雖滅,瓦剌、女真仍在塞外虎視眈眈,朝中勳貴也不會甘心失去權力。"
"盛鏞,"他忽然說道,"去告訴徐太師,把藍將軍送來的狼頭旗掛在斷事官署門口。讓所有人都知道,內憂外患之下,朕絕不是個會妥協的皇帝。"
晚風拂過,飛虎紋玉佩在衣襟下輕輕晃動,恍若當年爺爺朱元璋拍在他肩上的溫度。遠處,應天城的角樓響起暮鼓,十八聲鼓點震落滿天晚霞,也為這個嶄新的時代,敲響了開篇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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