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收回與明河對視的目光。又將視線緩緩移向那小小的火堆，仿佛她已經有很多年很多年沒有與人對視，也沒有與人說過話，所以做起來非常陌生而又別扭。
    “這個村子已經有很久很久的曆史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它就在這兒了。這些人的祖先勤勞勇敢，但是始終過著非常艱苦的生活。仿佛上天一直在考驗他們，每當他們即將看到豐收的希望，就會天降暴雨，山洪從山頂傾瀉而下，瞬間便能淹沒一切。
    而當他們好不容易重整家園，又會在希望再次來臨時遭受一場幹旱或是蟲災。他們省吃儉用養的家畜，時不時就會被山上的猛獸或林中的妖怪抓手吃掉。
    在與天的鬥爭當中，他們屢敗屢戰，從未享受過幸福，但也從來都沒有放棄。”
    婦人的聲音和她的相貌一樣蒼老，她講得很慢很慢，仿佛她已經老得沒有辦法用正常的語速講話了。聽著她的聲音，明河又感到了剛才與她對視時所體驗的悲傷，眼眶不由自主就濕潤了。
    這個老婦人到底經曆過什麽，為什麽她像一塊濕透的破抹布一般，隻是靜靜地坐著，就有無窮無盡的悲傷流淌出來。
    “直到有一天，一個蒙著白紗的神秘女子出現了。她看到了他們的悲慘生活，問他們想不想要不勞可獲的生活。村民們當然不相信會有那樣的生活，但他們無法抵擋那種誘惑。祖祖輩輩地窮著，餓著，哪怕隻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對他們也有無窮的吸引力。
    那女子沒有食言，隻不過半年的功夫。地裏的莊稼就迅速長大成熟；場中的雞鴨牛羊也全都無病無災、順順當當地長大了；而且原本空無一物的池塘裏，也莫名其妙地多出了好些魚苗，迅速地長成了肥美的魚兒。他們擁有了取之不盡吃之不竭的食物，簡直欣喜若狂。但當他們感激涕零地跪倒在“白衣女神”麵前，感恩她的賜福，懇求她允許他們暢懷享用這一切時，“女神”提出了一個苛刻的條件：她要嬰兒，活生生的剛出生的男嬰，要9個。村民們都嚇壞了，他們從未聽過這樣的條件。對於農民來說，
    孩子是血脈傳承的希望，也是未來重要的勞動力。他們生下的孩子，會長成為農夫、漁民，又或者放牧的人。他們從會走路開始就能幫忙拿東西、看家門，再大一點就能幫忙掃地、燒火，再大一點會放羊，再然後就可以拿起鋤頭去田裏勞動。
    可是戴著麵紗的女神用極為溫柔的聲音說：‘從此你們都不用再放羊種地，不管是糧食還是家畜，都會自己好好的成熟供你們享用。你們不需要那麽多孩子了。’
    村民們猶豫再三，覺得女神說得有道理，如果不需要勞動的話，那麽孩子本來也就是可有可無的，何況還能再生啊。他們有很多女人。
    於是他們從那些初為人母的年輕女子手中奪過了拚命啼哭的嬰兒，交到那女子手裏。然後去田裏收糧，去農場捉雞呀，去池塘撈魚，他們燃起一堆又一堆篝火，煮呀燒呀烤呀，一連享受了三天三夜。連那些剛剛失去嬰兒的父母也不能抵擋這樣的誘惑，他們停止的哭泣，加入了狂歡的人群。這不能怪他們，他們從來沒能放開肚皮吃過東西，而且這些食物是如此的美味，又是如此的豐盛。永遠不用擔心不夠吃，那麽廣闊的田野和農場，到處都是可以吃的東西啊！
    瘋狂地吃喝了三天三夜之後，他們不再那麽饑餓，第四天卻開始覺得空虛了。
    他們原本是要從早到晚在地裏或林間忙碌的，現在拿上鋤頭和獵槍出了門，卻不知道該去幹什麽了。田裏並沒有雜草，肉也根本吃不完，去打獵幹什麽呢？
    但這種空虛，隻持續了不到三天就消失了。”
    婦人停了一停，感歎道：“人類的適應能力是多麽可怕啊！”她又將視線轉向明河，似乎在尋求他的認同。可是明河不知她意指為何，隻好訕訕地點了點頭。
    還好婦人並沒有感慨太久，就接著往下說故事了。
    “既然從此就不用再愁吃穿了，為什麽還要惦記著勞動呢？誰會真的喜歡那種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呢。啊，可能也是有的吧，像他那樣的怪人……”
    誰知說了兩句，老婦人不知想起了誰，竟怔怔地出了神。
    明河與如雲雖然急著想知道下麵的事情，但誰也不敢出聲打斷她的思緒，隻好就這麽安靜地陪著她。
    “畢剝。”火堆發出一聲輕響，婦人一下被驚醒。
    歉意地對明河如雲說：“我真的是活得太久了，竟然差點睡著了，我可真的是太老啦……”
    她突然這樣抱怨自己，明河與如雲都不知說什麽好。應和固然不禮貌，否認又好像太假了。隻好露出禮貌的微笑，保持禮貌的沉默。
    “當那些村民連續過了半個月這樣衣食無憂的生活之後，他們終於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們扔掉了耕地打獵用的勞動工具，開始徹夜狂歡。他們這才發現，自己早就恨透了那種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他們也恨透了披星戴月的忙碌之後卻一無所獲的生活。現在他們什麽都不用做，再也沒暴雨洪災，再也沒有幹旱蟲災，甚至猛獸妖怪，都再也沒有來侵犯過。他們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隻知道這一切都是那位穿著白紗的女子——他們的“白衣女神”——賜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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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九個嬰兒就能換得這樣一個女神的庇護，他們覺得非常值得。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所要付出的代價，絕不是九個嬰兒，而是一次又一次的九個嬰兒。
    過了九九八十一天之後，女神又來了，這次她索取的仍然是九個嬰兒。
    村民們驚呆了，他們問女神，她對嬰兒的索取會持續多久。女神的回答是：一輩子。不是他們的一輩子，而是她的一輩子。村中哭聲震天，孩子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血肉，孩子是父母
    對未來的期望。誰能忍心把這麽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小生命就這麽交給別人呢？
    這時終於有一個81天前失去孩子的母親站出來問：“我的孩子呢？”
    是的，81天以來，所有的村民，包括那些嬰兒的父母，甚至都沒有考慮過孩子到哪裏去了這個問題。或許是在挨了一輩子的餓之後，美味豐盛的食物，讓他們忘記了關心這件事；又或者是戴著麵紗的女神那超凡脫俗的模樣，讓他們相信孩子一定會有一個好的歸宿。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一廂情願地這麽希望著，好讓自己吃進嘴裏的食物不那麽難以下咽。
    “我的孩子呢？”
    “那9個嬰兒呢？”
    追問的人越來越多，女神沒有說話，帶著村民們去了一個地方。村莊與後麵的山林之間原是一片荒地，現在突然長出了一片海棠林。而那些村民，沉浸在吃飽喝足的狂歡中，居然已經有81天都沒有出過村莊了，沒有一個人發現這裏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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