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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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子午四人鋪著木板,在岸邊捉魚。道空見狀,近前笑道:“小子們,你們好興致。”
子午轉過臉,笑道:“前輩,見笑了。明浩說今晚想喝魚湯,我們做哥哥的,自然要照顧好弟弟。”
道空納悶道:“小家夥為何不來自己抓,小孩子一般不是都喜歡這個麽?”
餘下道:“他是想來,不過就怕他不聽話,萬一跌入沼澤地,豈不萬分危險。雖說小孩子不似大人身子沉,可也不可小覷,不可大意。明浩這小家夥曆來就淘氣,故而就不告訴他了。我們可是背著他出來的,他在睡覺!”
道空笑了笑:“小家夥應該被我嚇壞了,故而不敢睡覺,眼下實在太困才睡覺的。”
普安瞠目結舌,驚道:“前輩真是料事如神,不錯,就是這樣。小家夥三個晚上都不睡覺了,說害怕,方才太困就睡著了。”
道空看向武連,勸道:“武連,聽說你喜歡趙香雲,想做駙馬爺?”
武連心下一怔,馬上搖搖頭:“前輩聽何人胡言亂語,絕無此事。”
道空笑道:“有便有,無便無,何必藏著掖著,既然我來問你,我就聽說了。至於你說與不說,就不強求了。”
子午見二人對話頗多尷尬之處,再者不知道空所謂何事,不可隨意承認,想到這裏,馬上打圓場道:“此事想必前輩也是道聽途說,不可輕信。我們都與趙香雲是故交,男女之情,即便有,世人也會以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便是異想天開了。”
道空尋思,臭小子一個個居然不說實話,看來有所防備,不過也沒什麽大不了,且看我試上一試,再做計較,就故意擔驚受怕道:“我可聽京兆府人說了,靖康恥後,被女真人抓走帶到白山黑水的大宋帝王將相,王公貴族,皇子帝姬,都忍辱負重。我曾打聽過趙香雲的消息,不知你們要不要聽!”
餘下感覺此為戲言,就搖搖頭。
道空看向武連:“武連,如若不要聽,就不說了,反正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武連一怔,眼裏含淚,搖搖頭,喃喃道:“靖康恥後,我大宋人人都慘。”心裏想著趙香雲,一瞬間,趙香雲的模樣仿佛近在眼前,她是那般喜笑顏開,與自己追逐打鬧間,漸行漸遠。
道空細細端詳,武連已然淚流滿麵,就故意誇大其詞,若有其實的說道:“趙香雲被人侮辱了,許多帝姬皆是如此,韋太後也難逃厄運。牽羊禮你們可知,就是扒光衣服,把血淋淋的羊皮披在身上,跪在地上,做綿羊。以示順從,俯首稱臣。二帝皆受此禮,正所謂:忍辱負重,苟且偷生。這帝姬都被金人當作妓女送入洗衣院,真是身心疲憊,苦不堪言。”
普安可不懂什麽叫做洗衣院,就傻傻的認為,那便是洗衣服的所在,馬上歎道:“洗衣院?聽說女真人一般不洗衣服,如何又有洗衣院了?看來,女真人從東京帶走許多女人,原來都是為了讓她們替女真人洗衣服,女真人如此移風易俗,這受到中原熏陶後,果然非同凡響。”
道空頓時愣了愣,伸手一指,哈哈大笑:“別裝傻充愣了,好也不好?素聞你們也讀書,頗多見識,如何對洗衣院就孤陋寡聞了。這玩笑可一點也不好笑。”
子午撓了撓後腦勺,認真道:“的確不知,並非裝傻充愣,還望前輩見教。”
道空一看,他們可能的確不知,就介紹道:“聽京兆府小道消息,洗衣院,又稱浣衣院,為供金國皇族選女人以及收容宮女的所在,也作為罰宮女勞作之地。這些女子身份卑微,隨意任人宰割。不堪其辱者懸梁自盡乃是司空見慣。靖康恥後,大宋帝姬與丫鬟、歌妓被金人俘虜到白山黑水間,自然難逃厄運。成為大金國帝王將相的玩物,實在慘不忍睹。他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過著暗無天日,以淚洗麵的地獄日子。她們可不簡單,除了承受國破家亡的屈辱,還要受到身心摧殘,想必後世也不會過多提及。一則,大金國怕丟人現眼就極力掩蓋,二則,大宋感覺奇恥大辱也會再三予以否認。這便如何是好?”
聽了這話,餘下潸然淚下:“素聞王時雍與徐秉哲便是靖康恥時幫女真人搜刮美女與金銀珠寶的急先鋒,人稱‘金人外公’。前輩可有耳聞?”
道空假裝恨恨的道:“這兩個狗賊,實在可惡,如此之人,當千刀萬剮,也難解心頭之恨。”
普安頓時熱淚盈眶:“想不到,帝姬們比黎民百姓還慘不忍睹。”
道空冷笑道:“我看靖康恥不怪女真人,隻怪我大宋的這些狗賊,什麽王時雍、徐秉哲、張邦昌、郭京!”
武連早已淚流滿麵,魂不附體:“這可如何是好?”
道空環顧四周,安慰道:“不必如此,隻是道聽途說,想必也是謠言也未可知。”
子午四人聽了道空的話,哪裏有心思繼續抓魚,就上岸坐了下來,噓唏不已。片刻,道空與子午四人且走且談,看向遠方,但見終南山,昂首挺立。
黃昏時分,夕陽西下,蘆葦蕩裏,波光粼粼,一片蛙鳴聲聲。種浩見道空前來,馬上倒茶,讓座,尷尬一笑:“道空,你可嚇壞我弟弟了。”
道空撓了撓後腦勺,笑道:“是我玩笑開大了,還望見諒。”
吳玠擺擺手,打圓場,道:“不必如此,小屁孩,過幾日就好了。子午四人捉魚去了,喝了魚湯,明浩就笑了,這一笑就沒事了。”
道空道:“明浩喜歡喝魚湯?還是魚湯可令人轉悲為喜,你們且說說看。”
種浩道:“明日就是中秋佳節,我們就上山好了。山下不安全,兀術如若偷襲,如之奈何?”
道空一瞬間想起那年中秋佳節,玄空在恒山教訓了年幼的道空,原來道空偷吃了祭祀曆代掌門人的月團。此時此刻想起,不覺潸然淚下。
吳玠見狀就納悶道:“道空,你為何落淚了?是想師父了還是怕兀術偷襲?”
道空緩過神來,笑道:“都有。”
種浩恨恨的道:“原本想著富平大捷,好在京兆府過一個中秋佳節,其樂融融。可惜事與願違,如之奈何?皆我等之過,害苦黎民百姓了。”
道空眼下不再想著勸說眾人投降大金國了,隻是想起往事,不覺自己投降兀術實在太也荒唐可笑,方才還罵王時雍與徐秉哲,自己難道就比他們好到哪裏去了?閉上眼睛靜靜的想一想,愧對父母,愧對師父,愧對恒山派曆代祖師。身為大宋子民,本當行俠仗義,保家衛國,卻為了苟且偷生,做女真人的說客,豈不匪夷所思,想到這裏,突然之間捶胸頓開來:“我也對不起黎民百姓,我恒山派沒能阻擋女真人!”
吳玠大驚失色,馬上安慰道空:“不必如此,如若說有負天下所望,實乃我等為將者。此番富平慘敗,京兆府淪陷,實在難以置信。可曆曆在目,如之奈何?我發誓如若不反敗為勝,阻擊女真人,就誓不為人。”
道空歎道:“我想起了家師,他老人家在天有靈,看到如今大宋北方大好河山,盡喪敵手,豈不肝腸寸斷,痛哭流涕?”說話間不覺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種浩也嚎啕大哭:“愧對家父!京兆府淪陷了,我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我種家軍阻擊黨項人許多年,沒曾料想,到我這裏居然沒能阻擊住女真人。京兆府的大軍都受張浚節製,我手下無人,如之奈何?”
道空這才恍然大悟,為何京兆府也淪陷了,原來富平大戰,張浚命令京兆府守軍趕往潼關偷襲金軍,結果富平慘敗後,種浩引眾返回京兆府時,半路又遭金軍伏擊,損兵折將,一敗塗地。
吳玠泣不成聲道:“我從來都不哭,可此番我忍不住要哭。不是我吳玠太懦弱才哭,實在是我吳玠挺的太久,眼下實在挺不住了。張浚坑害了我西軍,他是大大的罪人!”
道空也聲淚俱下:“此番關中大戰,聽說居然還有降將。投降兀術的人替金兵引路,伏擊我大宋西軍。”
種浩吼道:“我中原人裏最可惡的便是奸細!”
道空自己也暗暗罵自己,道:“對,奸細最可惡,尤其是潛伏的奸細。”握了握拳頭,咯咯作響。
吳玠仰天長歎,神情恍惚:“我本想一鼓作氣,痛痛快快斬殺兀術,報仇雪恨,沒曾料想,事與願違,金兵如此喪心病狂,偷襲我關中。”
道空冷笑道:“我看不是金兵厲害,是我大宋張浚太也輕敵,他哪裏會帶兵打仗,張浚就是個狗賊!狗屁不通,狗屁不如。”
三人舉杯痛飲,喝得哪裏是酒,分明像是金兵的血。咬牙切齒,不在話下。
夜晚,大營篝火明亮,軍士巡邏往來。道空約明哲一同坐在蘆葦蕩岸邊說話。二人很久沒在一起說話了,想到中秋佳節將至,二人同時潸然淚下。
畢竟中秋佳節在恒山派曆來都是玄空主持,一年一屆,自從玄空撒手人寰,惠鬆去世後,師徒四人就沒在一起過節了,眼下二人麵麵相覷,思緒飄飛,心裏傷心難過,不在話下。
明哲喃喃道:“還記得小時候,這中秋佳節祭祀的小餅,你偷吃了,師父可讓你麵壁思過了。”
道空點頭道:“當然記得,沒齒難忘。可那小餅實在好吃,如之奈何?”
明哲靈機一動,馬上笑道:“我看這小餅和月團,聽上去不夠文雅,莫如就叫做‘月餅’豈不很有詩情畫意了?”
道空歎道:“不錯,‘月餅’,很好聽。”頓時微微一笑。
明哲看向道空,調侃道:“你的臉還是如鍋底一般。”
道空哈哈大笑:“你真孩子氣,師父如若尚在就好了。不知他哪裏來的月餅,味道好極了。”
明哲道:“還記得我們那年下山去太原府買月餅,眼花繚亂,不知哪種好吃。結果買了許多老陳醋,就忘了月餅,你說可笑不?”
道空道:“這件事終生難忘,太原府如今淪喪金人之手,老陳醋不姓宋,姓金了。如何不令人感慨萬千,痛心疾首?”頓時眼裏含淚。
明哲突然見道空眼睛發紅,就大驚失色:“道空,你為何眼睛發紅了?”
道空笑道:“昨晚沒睡著,翻來覆去,心煩意亂。”
明哲這才放下心來:“今晚早日歇息,明日便是中秋佳節。”
道空像個小孩子一樣,歎道:“中秋佳節,合家團圓。真好,真美!”
明哲一臉不悅:“可惜女真人打擾了我大宋的千家萬戶。”
道空捋了捋胡須,恨恨的道:“何止打擾,實在是太也欺人太甚。”
明哲見道空嘴唇發紫,氣喘籲籲,咳嗽幾聲,就關切道:“師弟,你這是為何?走,我扶你歇息去。”說著走上前來,攙扶道空。
道空笑道:“你別大驚小怪,我可不是你弟弟明浩。”
明哲樂道:“在我眼裏,師弟也是弟弟。”
道空頓時濕潤了眼睛,喃喃道:“多謝師兄如此抬愛。”
明哲搖搖頭:“不必如此,師父駕鶴西去了,大師兄又撒手人寰了,你我二人飽受苦難,如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道空一掌,神情肅穆,道:“後福不敢奢求,但願我大宋天下太平。”
明哲笑出聲來:“沒想到,你還憂國憂民起來了。還記得小時候,師父教我們吟誦過範仲淹的一篇文章,叫做《嶽陽樓記》 ,師弟可還記得?我記得你就不喜歡,還說範仲淹吃飽撐的,什麽憂國憂民,實乃杞人憂天。為此,師父責備過你,你傷心難過了很久。後來,師父讓你背誦諸葛亮的《出師表》 ,你又說諸葛亮是大大的罪人,不該出師北伐。師父也不以為然,不過沒責備你,你還問師父是何緣故。師父隻是告訴你,你以後不必背誦了。你還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我們都很擔心你。這些年來,師父一直謹小慎微,就怕你誤入歧途,如今師父不在了,大師兄不在了,就剩下我們兩個了。”
聽了這話,道空搖搖頭,淚光點點,張了張嘴,隨即吟誦開來: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明哲會心一笑:“不錯,這一句實為名揚天下。如今我大宋便是如此,‘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想一想,都覺得我們可活下來已是微福不淺,許多人都慘遭女真人的毒手,又當如何?”說話間看向夜空,眨了眨眼睛,感覺今夜月光如水,令人心曠神怡。
正在此時,道空突然口吐白沫,躺倒在地,氣絕前,恨恨的道:“明哲,最終還是你贏了,我死不瞑目,可又當如何?我是大宋的罪人,我輸了。兀術果然言而無信,坑死我了。明哲,明哲!我好難受!救我,替我報仇雪恨!”說著氣喘籲籲,吐血不止,兩眼發直,目不轉睛,盯著蘆葦蕩上方的夜空。
明哲大驚失色,緩過神來,馬上俯身嚎啕大哭,張明遠等人趕來,救起道空,為時已晚。
眾人淚光點點,一輪圓月掛在天邊,次日,便是中秋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