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齊國安於暖閣中替賀景春解去濕衣時，那錦緞內襯滑如流泉，卻沒發現那錦緞上竟斜斜劃著一道細痕。
    那痕跡從右肩延至腰間，線腳極齊，倒像是快刀削過一般，卻未傷及裏頭的雪青料裏。
    未傷皮肉，卻似有霜氣隱隱透出，教人生出幾分寒栗。
    第二日賀景春回得賀府，果然發起熱來，兩頰燒得似染了朝霞，眼波蒙矓如籠輕霧，滾燙的額角抵著枕頭，隻覺天地旋暈，連帳頂的流蘇都化作了旋舞的蝶兒。
    幸得齊國安趕來，取了銀針在他曲池、大椎幾處輕輕紮了，又灌下一盞蜜水，才算退了幾分火勢，否則這年節時分，怕是要在病榻上熬得七葷八素了。
    這一病便是七日，賀景春昏昏沉沉睡著，水米不進，身子軟得像春日新抽的柳絲，連抬手掀被子的力氣都無。
    連燉得入口即化的燕窩粥，吃著也味同嚼蠟，隻覺四肢百骸散了架般酸痛。便是睜眼望那窗上冰花，都看得模糊不清，隻將蟾花堂院門緊閉養病。
    到了第七日頭上，燒才堪堪退盡，人卻清減了一圈，往日豐潤的臉頰如今尖了些，倒顯得那雙眼睛越發大了。
    賀景時曾來看過兩回，見他總在睡夢中，隻得留下壓歲錢和送他的發簪放在枕邊，又叮囑婆子女使們好生照看，方歎了口氣離去。
    待他清醒些時，便喚了陳媽媽來問話。
    彼時他歪在鋪著蔥綠雲紋錦被的炕上，見陳媽媽端著銀耳百合粥進來，忙撐著身子問道：
    “這幾日我病著，蟾花堂可都安妥？女使小廝的月例可曾發放下去了？”
    那聲音尚帶著病後的沙啞，陳媽媽忙在炕邊支了嵌螺鈿小幾，鋪了軟氈，笑道讓他放心：
    “哥兒隻管安心將養，早在臘月廿九便發了月例與年貨與院裏的丫頭和小廝們，又按哥兒吩咐，每人添了兩身繭綢棉襖冬衣，家有老小的，又多賞了些粳米、香油，都已一一送到各人手裏了，大家夥都歡天喜地的呢。”
    陳媽媽給他端了碗銀耳百合粥和鮮蘑菜心放在小幾上，這才繼續道：
    “鋪子那邊的師傅和夥計們哥兒也不用擔心，王掌櫃和吳鈺知道怎麽做，奴婢也去看過幾回，都是不出差錯的。”
    她看著賀景春蒼白的麵容，將粥碗推近些，伸手欲觸他額頭又止，忍不住又道：
    “倒是哥兒好端端的怎就發起這大燒來？那日齊院判送您回來時，隻說在宮裏走了一日，出了身透汗，又被風雪吹了，才染了寒氣，誰知竟這般來勢洶洶。”
    不想賀老夫人聽了這話，背地裏直皺眉，隻私下啐道：
    "晦氣東西，偏在年節發燒。"
    隻命他在前院靜養，連元宵前到後院請安拜年的禮數都免了。
    賀景春躺了這些時日，心卻係著鋪子裏的營生，到底閑不住，等燒退了便叫吳鈺和王掌櫃給他拿了賬本來看。
    吳鈺這幾年在上京和他媳婦生了一個哥兒和姐兒，今日特意帶了他們過來拜年。
    賀景春頭回見下人攜家眷上門給他拜年的，忙問了陳媽媽規矩後，把人叫到正廳去見客。
    吳鈺和王掌櫃在正廳見了賀景春，皆拜年道賀，王掌櫃是葉老夫人的親信，所以說話也格外親切：
    “三爺病了許久，小的們不敢來打擾，今日特來和三爺說一說鋪子的情況。”
    賀景春笑著應了，賞了二人銀錁子與年貨，又轉頭問吳鈺道：“聽聞你家哥兒姐兒過來一起拜年，怎麽沒見到人？”
    吳鈺忙賠笑道：“沒有主人家召見不得擅自帶進來，正被陳媽媽帶去花廳玩呢。”
    他見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孩童怯生生地躲在父親身後給自己作揖，賀景春不由得想起自己幼時，心裏歡喜，笑得眼彎如新月，酒窩淺淺漾開。
    他忙叫陳媽媽取了赤金雕金魚戲藻的手釧腳釧，又給了壓歲錢塞給孩子，樂嗬嗬道：
    “本該早給的壓歲錢，偏生我病了這幾日，倒叫你們等著了，等回去時再叫豐穗拿幾盒糖蒸酥酪和八寶糖攢盒，小孩子家總是愛吃甜食的。”
    吳鈺忙不迭地磕頭謝恩：“三爺這話折煞小的了......”
    慌得賀景春忙伸手去扶，又笑眯眯的道無事，幾人便談起了鋪子上的事：
    “本來梨園的事小的一直在準備，誰知這陣子上京突然搶在咱們前頭開了家梨園，生意十分好，咱們此時再開，反倒是虧了損，不值當......”
    賀景春和二人商量後，發現幾家鋪子裏，雲粉閣和茶舍的生意十分好，便決定擴建：
    “既如此，便先擱置了梨園的事。慶芳香園旁邊的兩家鋪子是做茶水買賣的，這陣子生意不行，小的和他們當家的談過了，決定盤下兩間鋪子，打通了牆壁做個大些的鋪麵，再安置幾間可當客棧，咱們慢慢坐起來也就是了。”
    王掌櫃是葉老夫人專門派來的，其中有一點就是他之前是走鏢出來的，能對付市霸。
    王掌櫃在一旁點頭稱是："三爺說得是，那兩家鋪子本就生意清淡，盤下來正合適。何況小的從前走鏢，若有不長眼的來鬧事，也能應付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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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雲粉閣，吳鈺決定在靠近城裏中心的地方再探一探情況，再開間店鋪出來。
    等其他事情談完後，吳鈺說到了雲粉閣的女師傅，有些欲言又止：
    “咱們鋪子裏也有幾位女師傅，有些是孀居，有些則還是姑娘家。她們有孩子的如今也慢慢大了，有些也......”
    賀景春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道：
    “若是她們日後便是嫁了人，依舊可在鋪子裏做事，不必困在宅中。至於另幾位女師傅的孩子們，願來蟾花堂當差的，或是去鋪子裏學手藝，都使得。若是再有想出息的，我便找大哥哥，他的好友裏有一位是官辦學堂的，孤兒寡母多有辛苦，我替她們出這筆銀子。”
    他又看向吳鈺，也對他笑道：
    “你家哥兒若是也有這打算，我也可以替你和大哥哥說一聲。姐兒在鋪子裏，和那些女師傅學手藝也是好的。”
    吳鈺兩眼一亮，忙要叫兩個孩子進來給賀景春磕頭，嚇得他趕緊起身擺手：“這是做什麽......”
    他又問了王掌櫃，才知道他的孩子都大了，隨著他在鋪子裏幫忙做事，王掌櫃很坦然：
    “我家那幾個小子都不是讀書的料，不如腳踏實地的做事來得實在。”
    等他們回去之後，賀景春回了內室，坐在炕上和豐穗一起看賬本，又問了陳媽媽府裏的事：“四弟弟的冬衣和用物可都送過去了？”
    陳媽媽才想起此事，忙喚橘清過來回話，橘清一拍大腿，麵露愧色：
    “原本是要送的，偏三爺回來時發了燒，奴婢們這幾日忙著照顧，都給忙忘了。”
    賀景春很驚訝的看了她一眼：“這事怎的還能忘？”
    橘清剛要跪下請罪，賀景春卻沒責怪她，隻叫她拿了東西過來：“算了，咱們去飛雨閣看四弟弟去。”
    陳媽媽忙勸道：“哥兒身子還沒好利索......”
    他隻得加了件灰鼠鬥篷，提了暖爐，陳媽媽這才肯放他出門。
    臨近飛雨閣門前的道上，賀景春在轉角處聽見了賀景昌的聲音隱約傳來，聽聲音似乎離他們很近：
    “......父親叫他在前院用功讀書，說是再考定能考上，偏二哥隻迷著於閨房之事，你需得趁著他在家時日好生照料著。”
    “奴婢省的。”
    說罷，便有腳步聲朝這邊匆匆過來，賀景春忙拉著橘清往後悄悄退了幾步，便裝作無事樣走了過來。
    那個女使和賀景春打了個照麵，有些驚訝道：“三爺？”
    賀景昌聽到聲音忙跑了過來，看到賀景春正笑著晃了晃手裏拎著的食盒走來，他麵上雖笑，眼睛卻瞟著地上深凹的腳印，隻作高興道：
    “三哥可大好了？我正想著去瞧你呢。”
    賀景春點點頭，和他走去飛雨閣，拿了東西給他：“本來一早就叫了女使過來給你送東西，誰承想我一回來就發了燒，她們一忙也忘了。”
    賀景昌叫柏煙端來暖爐，替賀景春解了披風，歎道：
    “三哥哥日後可不用再送東西過來了，如今我中了舉人，不說父親，就是祖母時常也會叫人送東西過來，這裏可是什麽都不缺了。”
    賀景春搖搖頭，打開了食盒，拿出糟鵝掌、豆腐皮包子，還有賀景昌愛吃的糖蒸栗子，笑道：“話雖如此，可我還是想著咱們往日的時候。”
    自從丁管事跟了三老爺後，他這裏就再也沒缺過什麽東西，他說的那時候，是自己最落魄的時候。
    賀景昌喝了口熱湯，卻是說了其他事情：
    “二哥哥沒考過會試，去年朝裏缺了許多官位，今年秋闈連著鄉試一起開考，國子監先生與父親商量，讓我也去試試。”
    賀景春聞言喜上眉梢，笑得酒窩深陷：“你這麽厲害，定然能中的。要是我家四弟弟日後若做了大官，可要罩著我呀......”
    賀景昌在他轉身拿壓歲錢的時候，一直盯著他看，等到賀景春轉身的時候，卻是哈哈笑了兩聲，點點頭道：“自然，自然。”
    罩著他這句話，三哥哥每次叮囑他好好讀書，總會說這麽一句話。那麽剛才那件事，他就不會說出去。
    想到這，他有些放鬆下來，看著賀景春在喋喋不休的說著他給自己帶的衣裳和用物。
    賀景明卻是沒考中舉人，三老爺讓他明年再試。是以這幾日哪也去不得，隻拘在家裏讀書，隻得托了小河過來看賀景春，賀景春便拿了壓歲錢和吃的給他帶回去。
    等到了元宵這日，賀三夫人帶著賀景昭出門回了娘家，賀景時陪著姚氏去看花燈，賀景旭幾個卻是一個都不外出，隻留在府裏繼續苦讀。
    所以外出看花燈的隻有賀景春和二夫人她們，她們早就出了門去國安寺，也沒等他。文氏娘家忽而有事，所以齊國安來不了，他便隨處遊蕩，打算走哪算哪。
    隻見大街上花燈璀璨高懸，五彩斑斕。
    有綾羅綢緞紮就的蓮花燈瓣瓣舒展，又有以竹篾為骨、彩紙糊就的走馬燈，彩繪著嫦娥奔月、吳剛伐桂等圖畫，風一吹動，燈中人物如走馬般轉動，引得路邊的孩童們拍手歡笑，圍著燈盞蹦蹦跳跳，不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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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家家都張燈結彩，門前掛著大紅燈籠，那燈籠上或寫著元宵喜樂，或繪著花鳥魚蟲，將整條街道裝點得喜氣洋洋，連空氣裏都飄著糖瓜與炒貨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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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彩絲線編織的瓔珞和頭繩還散發著幽幽的香氣，惹得橘清和月壺挪不動腳，一群人笑語盈盈。
    陳媽媽和海月去猜燈謎，豐年和豐穗去看雜耍噴火，賀景春偷偷甩開他們，自己慢悠悠的往東邊走去。
    茱萸胡同和桂葉胡同東邊隔著一條河，河麵上漂滿了荷花燈，河麵燈光閃爍，與天上的明月相互輝映，仿若銀河落入了人間。
    賀景春也買了幾盞花燈，一盞許齊國安平安順遂，一盞期盼文氏可以有子嗣承歡膝下，還有一盞給了葉老夫人，希望她能安度晚年，身體康健。
    此時，遠處傳來悠揚的絲竹之聲，煙火騰空而起，孩童們的笑聲此起彼伏從旁邊過去。
    賀景春聞著煙火的氣味，看著時不時在夜空綻放的煙火，提著剛買的兔兒燈繼續往東邊過去。
    等到了英木胡同時，大多人都去了國安寺看大鼇山了，所以街上人雖不多，可也熱鬧得很。
    賀景春慢慢走到一條巷子時，卻發現周圍慢慢靜了下來，自己有些迷了路，當下也不急，隻慢慢的走著，大鼇山會先經過英木胡同，再慢慢去茱萸胡同。
    肚子開始叫了起來，他四處張望，在巷子的最深處看到了一個小攤正白汽氤氳，便慢慢走過去。
    這個小攤十分簡陋，像是臨時搭建的一樣，賀景春卻是很高興：“正肚子餓呢，還好這裏有個攤子，大哥，您這攤可還有吃食？”
    那攤主似乎沒想到這麽偏僻的地方還有人來，有些錯愕的看向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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