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我們說好要護這山河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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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老夫人攥著戚三夫人手的指節因用力泛白,脖頸青筋微微凸起。
    半晌,方才的激憤如潮水般退去。
    她闔目緩了幾口氣,再睜眼時,眼底隻剩曆經滄桑的沉靜。
    聲音像是從歲月深處飄來:“紹兒走得匆忙,我連句話都沒來得及交代。”
    謝清妤望著戚老夫人一頭銀絲般的白發,忽覺屋內的銅爐炭火都暖不了這滿室寒意。
    戚老夫人摩挲著腕間的佛珠,是戚老將軍送她的。
    那年大勝,這串佛珠是從北狄人那裏搜刮來的戰利品。
    戚老將軍見這佛珠溫潤,像是有靈性一般,覺得老妻定然會喜歡。
    這才從一眾的金銀首飾中,獨獨選中這一串。
    而佛珠此刻卻泛著冷幽幽的光。
    “若戰報屬實...” 戚老夫人呢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
    “戚家滿門盡沒,兵符又下落不明...”
    話音未落,戚三夫人已踉蹌著撲到她膝前,素色裙擺掃落案上的茶盞。
    “婆母!您是不是知道兵符在哪兒?”
    老人的目光飄向遠處的屏風,那裏還掛著戚老將軍出征前的畫像,鎧甲鮮亮,威風凜凜。
    “二十年前冬月,北狄三十萬鐵騎壓境,老頭子帶著五萬戚家軍死守霞穀關。”
    她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那場仗打了七天七夜,回來時他渾身是血,箭簇都沒拔幹淨就昏死過去。”
    回憶如潮水漫上眼眶,她卻倔強地不肯落淚,“我守在床邊問他,若真有不測,該怎麽辦?”
    屋內寂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戚老夫人撫過鬢邊銀簪,聲音低得近乎呢喃:“他說,將士當馬革裹屍,但兵符絕不能落入奸人之手。
    霞穀關內有家打鐵鋪,掌櫃孫瘸子,早年老頭子曾救過他性命...”
    她突然又攥緊了戚三夫人的手,渾濁的眼睛裏迸發出銳利的光。
    “那人脾氣古怪,卻最是重義。
    老頭子說,若有朝一日遭逢大變,便會將兵符托付給他。”
    戚三夫人猛地站起身:“我去!”
    她腰間佩劍錚錚作響,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
    戚老夫人緩緩點頭,蒼老的麵容刻滿決絕:“記住,霞穀關,打鐵店,找孫瘸子。”
    謝清妤雖讚歎於戚老將軍的防患於未然,卻仍舊覺得此事沒那麽容易。
    她提醒道:“如今霞穀關已落入北狄人之手,聽聞他們燒殺搶掠,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城內百姓生死未卜,關隘更是凶險重重......”
    說到此處,她眼前仿佛浮現出硝煙彌漫的慘狀,眼眶瞬間泛紅,麵上滿是不忍之色。
    “三夫人,此去九死一生,你一人前往實在太過危險。” 謝清妤上前一步,伸手欲勸。
    戚三夫人卻猛然挺直脊背,腰間佩劍隨著動作發出清越鳴響.
    她目光如炬,視死如歸:“我不怕!若怕死,便不是戚家兒媳!
    與其躲在這京城苟且偷生,看著仇人逍遙,看著夫君的仇不得報,倒不如死在戰場上!”
    她的聲音帶著破竹之勢,“我要去奪回兵符,要讓戚家軍重振旗鼓,要讓那些害我戚家的人血債血償!
    即便葬身霞穀關,我也死而無憾!”
    這番話如驚雷炸響,謝清妤心中震撼不已。
    她望著戚三夫人堅毅的眉眼,想起方才戚老夫人端坐如鬆的模樣。
    戚家滿門的錚錚風骨,竟在女眷身上也體現得淋漓盡致。
    若這樣忠勇之家真是遭奸人陷害,那幕後黑手當真萬死難辭其咎!
    季回安上前一步,玄色衣袍帶起一陣風。
    他目光堅定如鐵:“老夫人、三夫人放心。
    我即刻派暗衛精銳護送,沿途驛站也會備好接應。
    定要將兵符安然送到戚紹手中,讓戚家軍重回正軌!”
    有了季回安的承諾,戚老夫人提起的心漸漸放回了肚子裏頭。
    殘雪映著暮色,戚府後門的角門悄然開啟。
    謝清妤身披緋紅鬥篷走在前方,鬢邊的絹花在寒風中微微顫動。
    緊隨其後的戚三夫人低著頭,青布襦裙裹住矯健身姿,臉上抹了層脂粉,粗布頭巾壓得極低,隻露出緊抿的唇角。
    她身量也高,刻意扮成碧桃的樣子竟有九成像。
    五城兵馬司的兵卒在府外巡邏,靴底踏雪聲由遠及近。
    謝清妤攥緊手中的鎏金手爐,指尖冰涼,卻在跨過門檻時穩住了腳步。
    直到馬車轆轆駛出朱雀大街。
    戚三夫人掀開轎簾回望,隻見戚府的飛簷在雪霧中若隱若現。
    曾經那座令人敬畏的府邸,如今卻像是孤墳般要將人吞沒。
    戚三夫人收回視線。
    待臨近城門口。
    金祿撩開車簾,將一個油皮紙包遞給戚三夫人。
    “少主已安排影七、影八帶人同夫人隨行,沿途接應點都已備好。”
    “這是通關文牒和盤纏,三夫人萬事小心。”
    戚三夫人接過包裹,滿含謝意的眼神與對麵馬車上的謝清妤示意。
    又對著金祿說:“替我謝過季大人。”
    話音未落,人已翻身下轎,利落跳上早已等候的快馬。
    黑馬一聲長嘶,載著她消失在蒼茫雪野中。
    謝清妤望著那道疾馳的身影化作黑點,心口忽然忐忑起來。
    寒風卷著雪沫撲在車窗上,她下意識攥住季回安的手:“戚家軍......會贏的吧?”
    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這一世的軌跡早已偏離記憶。
    北狄的攻勢、戚家的慘劇、兵符的下落,一切都像懸在頭頂的利刃。
    季回安反手握住她冰涼的指尖,掌心的溫度漸漸將她的手指捂熱。
    他望著謝清妤眼中的茫然與不安,指腹輕輕摩挲著她手背。
    “阿妤,” 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卻帶著千鈞之力,“信我。”
    四目相對的刹那,謝清妤看見他黝黑眼底的光芒,像兩簇永不熄滅的火焰。
    “我不會讓大祁的土地淪陷,不會讓戰火蔓延到百姓門前。”
    他的拇指擦過她的眼角,拭去不知何時落下的淚。
    “定要還你一個海晏河清的盛世。”
    馬車緩緩駛入晏清堂的巷子,藥香混著雪氣撲麵而來。
    謝清妤靠在季回安肩上,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那些紛亂的思緒漸漸平息。
    或許這一世的路充滿未知,但隻要身邊有這個人,她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便什麽都不怕。
    接下來的日子,昭明帝養病,關於北境的消息皆先傳給季回安。
    季回安案頭的燭火晝夜不熄,戰報如雪花般紛至遝來,將檀木桌堆成小山。
    明麵上的軍報字跡工整,卻總在關鍵處語焉不詳。
    暗衛傳回的密信血跡斑斑,字裏行間皆是戚家軍的困局。
    他捏著紀恒送來的密函,神色冷峻。
    戚紹雖已抵達霞穀關,但收攏殘部的過程比想象中更為艱難。
    寒風拍打著窗欞,季回安望著牆上的北境地圖。
    燭火將“霞穀關”三個字映得忽明忽暗。
    戚紹到底太年輕,即便軍功卓著,那些手握兵權的老將也隻當他是乳臭未幹的小子。
    有人覬覦軍權,暗中掣肘;有人見戚紹年紀小,便隨意敷衍。
    如今霞穀關外戚家軍兵力不足原先三成,而北狄人占領關隘後氣焰囂張,絲毫不怕戚家軍叫戰。
    謝清妤端來的參湯在案上騰起熱氣,卻很快被冷風吹散。
    季回安盯著密信上“繞指柔告罄”幾個字,眉頭擰成死結。
    ‘繞指柔’雖然可以迷人心智,蠱惑敵軍。
    可終究有用完的時候,隨著消耗殆盡,戚家軍連這點優勢也即將失去。
    他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想起阿寧已經快到霞穀關,可靠她一人,製香丸的速度哪裏有那般快。
    可戰局都沒辦法等。
    雖然前兩日有‘繞指柔’的加持,讓北狄大傷了幾回元氣。
    但卻遠遠不夠。
    更棘手的是,勇王的十萬大軍已逼近霞穀關外。
    季回安能想象那豺狼般的眼神。
    他肯定在等,等戚家軍與北狄兩敗俱傷,等時機成熟一舉收割勝利果實。
    勇王拿不到兵符,更是想等著將戚家的殘部徹底鏟除。
    案頭的燭淚積了厚厚一層,季回安握著狼毫的手懸在半空,眼底布滿血絲。
    謝清妤端著的熱粥在門檻處頓住,瓷碗邊緣騰起的熱氣氤氳了眼眶。
    這幾日他總這般廢寢忘食,連軸轉。
    “小季大人。” 她輕喚一聲,粥碗擱在案角發出細微聲響。
    季回安聞聲轉頭,卻見她已伸手取走他手中的狼毫筆。
    冰涼的指尖擦過他掌心的薄繭。
    “先放放。” 她握住那雙因握筆太久而微微發僵的手,將人輕輕扳向自己。
    鄭重說道:“我要去北境。”
    話音未落,季回安猛地反握住她的手,椅腿刮擦青磚發出刺耳聲響。
    “不行!北狄彎刀無眼,勇王豺狼環伺。阿妤,你不能去,”
    他素來沉穩的聲音裏帶著破音,竟隱含著一絲恐慌。
    謝清妤卻不退半步,踮腳捧住他的臉,強迫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與自己對視。
    燭火在她眼底搖晃,映得睫毛如蝶翼顫動:“阿寧孤身一人,製‘繞指柔’的速度太慢。”
    她的拇指輕輕摩挲他麵頰,“你忘了?這藥本就是我與孟葛鑽研的,如何調配、何時施用,我最清楚。”
    “讓我去吧。” 她將臉埋進他頸窩,溫熱的呼吸掃過緊繃的皮膚。
    “你在後方運籌帷幄,我在前線為你守住壁壘。
    我們說好要護這山河太平,不該留我在這兒...”
    尾音消散在歎息裏,季回安感覺肩頭一片濕潤,像是融了半世的霜雪。
    他的喉結劇烈滾動,耳畔轟鳴如雷,兩種聲音在腦中激烈交鋒。
    一邊是戚家軍亟待支援的軍情,是謝清妤字字懇切的請命;
    另一邊是北疆戰場上翻飛的血刃,是他在噩夢中見到謝清妤陷入險境的畫麵。
    他望著眼前人被燭火映紅的臉龐。
    想起她深夜為自己披衣時的溫柔,也想起她在晏清堂研製新藥時的專注,心中泛起無盡的矛盾與掙紮。
    謝清妤的手還輕輕覆在他臉上,帶著溫度的掌心熨帖著他緊繃的神經。
    她眼中閃爍的堅定光芒,像一把鋒利的劍,直直刺進他的心底。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阿妤從來不是溫室裏的嬌花。
    她聰慧過人,心懷天下,在這動蕩時局裏,又怎會甘心隻做個被保護的人?
    她懂他的抱負,知他的堅守,更願與他一同扛起這山河重擔。
    季回安的目光漸漸柔和,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初遇時她狡黠靈動的笑靨,重逢後她不離不棄的陪伴,樁樁件件都在訴說著眼前人的堅韌與深情。
    他怎可因一己私心,將這樣鮮活的靈魂困在方寸之間?
    “好。”
    這個字從他幹澀的喉間擠出,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季回安反手握住謝清妤的手,十指緊扣。
    “阿妤,我沒法陪你一道去。”他覺得有些遺憾,京都必須要有人鎮守。
    昭明帝還病著,六皇子也得他令人保護著。
    宣武大將軍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還有南詔就像一隻豺狼,時時刻刻盯著大祁,伺機而動。
    內憂外患,他脫不開身。
    謝清妤笑道:“小季大人莫要擔心我,我隻製作香丸罷了,又不上戰場。”
    季回安見她說的這般輕鬆,又怎能不明白她是在寬慰他呢。
    北狄人吃了幾個大虧,恐怕現在滿天下地打探大祁究竟用了什麽利器。
    竟然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將人迷惑。
    沒有不透風的牆,早晚會讓北狄查探到‘繞指柔’的存在。
    屆時,會炮製‘繞指柔的’阿妤和阿寧,就是他們最大的目標。
    又怎麽可能不危險呢?
    他必須要多派些人保護他的阿妤。
    “我想明日便出發。”謝清妤又說道。
    她早一日出發便能早一日幫得上忙,戰場上瞬息萬變,說不定片刻的時間就能決定一場戰事。
    季回安有些不舍,但他見謝清妤一臉堅定的模樣,拒絕的話說不出口。
    “可謝指揮使那裏,該如何?”
    謝縱有多疼愛謝清妤他都看在眼裏,若是讓謝縱知曉他允許她去北狄,恐怕會打上門來。
    季回安倒是不怕,隻如今的情形,季謝兩家實在是不適合發生矛盾。
    謝清妤倒是狡黠一笑:“莫怕,我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