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乙耳中聽到浩浩水聲，從綿長的惡夢中醒來，渾身大汗淋漓。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行進，耀眼陽光傾瀉下來，曬得全身暖洋洋。沿岸桃樹飄起花瓣雨，鳥雀發出清脆悅耳的啼鳴，此起彼伏，互相唱和。
    春天啊，求偶的季節！他愜意無比，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扭頭看見躺在身旁的張長弓和李福，嚇得哇哇大叫。原來，那些凶惡的水賊，那些血腥的殺戮，那個可怕的金麵郎君……都不是夢，都是真的。
    頭頂出現一張親切的臉，王乙身上驀地裏生出了一股力氣，雙手一按，便即坐起，雙臂抱著宋繼儒嚎啕大哭。
    小舟跟著晃了幾晃，撐船的艄公大叫：“莫要亂動，小心翻船。”卻是楚州口音。
    宋繼儒輕拍他後背，微笑問：“馬上靠岸了，你要去哪裏？我叫輛馬車送你。”
    王乙心頭茫然，眼珠滴溜溜亂轉，略一沉吟，手指張長弓，說：“我其實是他家老太公指派而來，專為服侍他的。他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這時，李福眼皮動了動，發出痛苦呻吟，隨即捂著頭，吃力坐起身來。
    “張大哥呢？”他喃喃自語，左足踢到軟軟一物，低頭一看，驚喜交集，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裏！”張開雙臂，抱住了他。張長弓一動不動，李福心中焦急，大叫：“張大哥，張大哥！”
    手指傳來張長弓身體溫度，便知道他還活著，一時間百感交集，淚如雨下。眼淚鼻涕濕潤張長弓的臉、嘴唇，無論他如何搖晃呼喚，張長弓卻兀自昏睡不醒。
    到達碼頭，付過船錢，宋繼儒去租車馬，王乙和李福在岸邊草亭看護張長弓。兩人憂心忡忡，遙望滔滔江水，彷徨無主。突然之間，一條粗胳膊疾伸過來，一把捏住二人脖子。二人用力掰扯，那胳膊孔武有力，硬如磐石，不能撼動半分。
    張長弓陰森森問：“你們兩個是何居心？為何纏著我不放？”
    二人的臉從紅變紫，雙手亂舞，始終掙紮不脫，伸出手指遙指遠處正與車夫說話的宋繼儒。張長弓鬆開手，二人劇烈咳嗽，不住喘籲，一時說不出話來，手指兀自指著宋繼儒。
    “聰明，用我做擋箭牌！”
    張長弓嘻嘻一笑，擦去李福留在他臉上的鼻涕眼淚，身子突然一晃，站立不穩，忙伸出雙手抓住二人肩膀，顫聲道：“腿……我的腿！好痛！”
    他臉色蒼白，冷汗淋漓，這次可不是裝的。
    二人忙攙住他凜凜身軀，正著急時，一輛馬車來到近前。
    宋繼儒從車轅上跳下來，驚喜問：“張大哥，你終於醒了。要我雇車送你回家嗎？”
    張長弓拱手深深鞠躬，懇求說：“我家遠在千裏之外的蒲類，地處庭州、伊州之間。我在那裏有牧場，為販馬才來揚州。晦氣得很，生意折了本，羈絆在江南。又因救李福斷了右腿。久聞名醫沈梅清擅於跌打損傷，他隱居在楚州淮陰縣柳家村，煩請恩公能送我去療傷。小人回到蒲類後，定十倍回報恩公今日恩情！”
    宋繼儒呆了呆，露出難以置信神情，卻沒說什麽。
    李福、王乙自願做張長弓長隨，小心翼翼攙扶張長弓上了馬車。宋繼儒也一跳，便坐在車轅上。四人都默契地閉口不談那段噩夢般的經曆。車夫啪啪甩了幾鞭，馬車咕嚕嚕走去，把過去甩在身後。車聲轔轔，他們於暮色中抵達柳家村。
    村落依山傍水，柳樹眾多。張長弓熟門熟路，指揮馬車來到村子東頭，看見一座古樸的徽派建築，白牆黛瓦，簷角飛翹。黑漆漆的大門緊閉，裏麵聲息全無。門口掛著一對白燈籠，斜挑著一條白喪幡。
    張長弓的心沉入穀底，硬著頭皮反複叩打門環。良久，聽見踢踏腳步聲，一個白發老媼顫顫巍巍探出頭來，上下打量，也不說話，手指白燈籠，正欲關門，張長弓朗聲說：“阿婆，我們來求醫。”
    老媼不理不睬，堅持關門，卻聽內裏有人脆脆問：“是病人嗎？”
    說話間，出來一位少女，十七八歲年紀，飽滿的圓臉上雙目炯炯有神，梳著兩個雙髻，紮著白色的發帶。看見鼻青臉腫的四人，有些吃驚。眼波掃過，停留在張長弓傷腿上，露出一絲猶疑。
    張長弓心裏發怵，陪笑問：“沈大夫在家嗎？我的傷腿想讓他瞧瞧。”
    “沈大夫在後山，沒法給你瞧病。你另請高明吧！”
    少女語音哽咽，轉身就走。
    張長弓急忙追問：“他幾時回家？我可以等！”
    “你耳聾嗎？我都說他去後山了。你要等，到後山墳場去等，不要在這裏礙眼！我看你不僅耳聾，還眼瞎！”
    少女厲聲叱罵，眼淚吧嗒吧嗒直掉。
    這下全明白了。
    張長弓頹然失色，身子一晃，差點暈倒。
    宋繼儒忙彎腰施禮道歉，說：“是我們太過愚鈍，惹姑娘生氣，還請姑娘見諒！聽聞沈大夫的女兒湘靈姑娘，繼承其父衣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能否請她屈尊替我朋友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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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聽他言語斯文，提著燈籠往宋繼儒臉上仔細睃看，不覺呆住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潑辣辣盯著他。
    張長弓心想：還是美男計好使！他在王乙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努嘴示意。
    王乙 上前一步，正欲開口，少女見他臉上的黑眼圈，忍不住笑了，露出春風般明媚笑容，朗聲說：“我就是沈湘靈，醫術不精，還沒出師我爹就去世了。如果我醫死他，你們不能怪我。”
    張長弓頓時慌了神，托詞想拒絕。沈湘靈不由分說伸出細長手指為他搭脈，秀眉緊蹙，臉上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良久，搖頭歎氣說：“完了！完了！”
    張長弓一口氣直往下掉，顫聲問：“完了？我還沒生兒子，就完了麽？”
    沈湘靈翻了個白眼，說：“完了，完了。我沒學過接骨。你是我第一個病人，我居然沒法醫好你，傳出去，我還怎麽懸壺濟世？”
    張長弓放下心頭大石，抹了把額頭冷汗，揶揄說：“你的醫術這麽差勁呀？”
    沈湘靈居然沒生氣，隻意味深長說：“這樣吧，你在門前小溪洗個冷水澡。”
    “這樣能治好我的腿？”張長弓半信半疑。
    “不能！但這樣你準能感染傷寒，而我治療傷寒最拿手！”
    眾皆失笑。
    李福上前，深深鞠躬施禮說：“沈姑娘，我和張大哥素昧平生，他義薄雲天，為救我斷了腿。求姑娘看在他好心救人的份上，能否另薦良醫？”
    沈湘靈瞪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她看著張長弓，張長弓趕緊咳嗽掩飾。她疑竇叢生，眼珠一轉，說：“病人傷勢嚴重，不可再輕易移動，暫且在我家住下。隔壁村有位牛大夫，接骨最拿手，你們請他過來瞧瞧。不過，同行是冤家，這位牛大夫若曉得是我的病人，一定萬萬不肯接手。所以不管他如何推辭，務必想法把他請過來。”
    眾人攙扶張長弓進屋。王乙、李福騎馬去請牛大夫，張長弓則躺在客房床上休息，臉頰通紅，眼睛瞪著空氣胡言亂語。宋繼儒看他氣色不對，伸手觸摸額頭，發現滾燙如火，忙告訴沈湘靈。
    沈湘靈聞訊趕來，不慌不忙取出一根銀針，刺張長弓頭部百會、腦戶兩個穴位。淤血流出，張長弓神情不再那麽痛苦，漸漸安靜入睡。
    沈湘靈看他鼾聲如雷，轉身輕輕牽起宋繼儒袍袖，引他來到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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