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來臨，冬客臨門月，正是舉行婚禮的好日子。散布於天山南北的草原部落紛紛聚集到夷播海湖畔，參加英武可汗的婚禮。有曾附庸於突厥的昭武九姓：康國、米國、曹國、何國、安國、石國、扞拔國、火尋國、烏那曷國、穆國、漕國；也有在突厥和唐之間左右搖擺的契丹、奚等部落。均役屬突厥，從突厥風俗，說突厥語。
    站在高崗往下望，遼闊大草原上穹廬氈帳多如繁星，環車為營，兵衛手持利刃守護。各營旗纛烈烈，迎風招展，其上或繡金狼頭，或繡白馬，或青鳥，蓋諸胡之先祖也。各國實力從營地大小、車馬多少、武器精良、人員配備上均能管中窺豹。
    東南一隅有個寒酸的營地，部落主人加侍從不過八人，披發左衽，黑發黑眼典型中原人長相，隻有良駒二十來匹，在一眾賓客中顯得十分寒酸。緊挨著它的營地，稍微好一點，主人加上侍從九人，均為金發碧眼白種人，乃是善舞的石國人，有柘枝舞流行長安。
    石國王子剛經曆國破家亡慘事，淒淒慘慘戚戚，逢人就忍不住哭訴一番。見鄰居門可羅雀，主動上門拜訪。鄰居是來自奚族的公主李嬌嬌，頗有先祖遺風，長得碩大英武，與男人一般高大，胖胖的臉龐眉眼俊朗，巨桶般的身軀披著奚族長袍也難掩凜凜之氣。身旁兩個侍女長得嬌小玲瓏，眉清目秀，巧笑倩兮，舉手投足間透著無限風情。再看五個帶刀侍衛，個個外貌英俊，精神抖擻。其中一人英武雄壯，風采出眾，神情勇猛剛毅而果斷，有龍鳳之姿，似為眾人總管。
    王子心內折服，與公主攀談。奈何公主不通突厥語，隻能依賴侍衛翻譯。石國人善經商，把持著通往波斯的絲綢之路，富得流油。國人會多國語言，王子也不例外，當即與眾人無障礙溝通。寒暄幾句，無非猜測英武可汗可敦之美貌，因是戰神韓擒虎之女而被擄等閑話，不料卻勾起王子傷心之事，淚如雨下。
    原來，石國乃西域諸小國之一，被太宗收服後，一直尊唐為宗主國已有百年光陰。韓擒虎掌管西域時，不貪財不貪色，與各國和睦相處。如今的話事人高仙芝靠武功升遷至高位，行事作為與韓擒虎截然相反，為邀功常故意挑起戰事。
    前年歲尾，高仙芝垂涎石國財富，上奏石國“無番臣禮”，請求進討。朝廷允許後，高仙芝於去年二月，擊破朅師國，俘虜了朅師王勃特沒及吐蕃酋長。三月，唐廷冊立勃特沒的哥哥素迦為朅師王。隨後，高仙芝派人假意與石國約和，暗中卻引兵襲擊，殺其老弱，俘國王及其部眾，大掠珠寶黃金等資財以歸。返程途中，高仙芝又以突騎施背叛為由，擊破突騎施，俘虜了其可汗移撥。今年正月，高仙芝入朝，獻其所俘獲的突騎施可汗、吐蕃酋長、石國王、朅師王，車鼻施行等，導致眾頭領被李隆基冤殺。李隆基以其功勳卓著，加授開府儀同三司。不久，又任命他為武威太守，並代安思順為河西節度使，但當地各民族堅決挽留安思順，此令未能實行，遂改任右羽林大將軍。
    王子掩麵痛哭：“石國雖是小國，自奉唐為宗主國後，百年間年年朝貢，恪守臣子之禮。唐無故派高仙芝攻打我國，我們不敢反抗，連忙投降。高仙芝以欺詐的手段滅了我國，害死父王母後，強納我的妹妹金絲凱亞納為小妾。我在八個貼身侍衛保護下西奔，僥幸活了下來。”
    奚族公主等人聽得背脊發涼，麵麵相覷，半晌作聲不得。
    良久，那個圓臉的侍女怯生生問：“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高將軍也許隻是受了蒙蔽？”
    “誤會？”王子氣憤不已：“哪有什麽誤會？韓擒虎主管西域時，部下將領侵擾各國假冒軍功，均受到嚴厲處罰。高仙芝恃強淩弱，仗勢欺人，我與他不共戴天。他用此滅絕之法對付我們，昭武九姓本為一家，大家抱團取暖，也能滅了他常勝將軍的虛名。怛羅斯之戰，他被殺得隻剩千餘人，狼狽逃走。可惜啊，我始終未能親手殺了他。”
    “什麽？怛羅斯之戰，唐軍慘敗？”眾人難以置信，異口同聲驚問。
    “唉，你們奚族藏在山林之中，連這事都不知道嗎？”王子大為驚訝，想想奚族曆史，倒也情有可原。他喝了口摻水的馬奶，慷慨激昂說：“國破家亡後，我下定決心要複仇，輾轉流浪於各國，將此遍告昭武諸胡。眾人同仇敵愾，便暗中聯合大食國共同進攻安西四鎮。高仙芝獲知此事後，如同熱鍋的螞蟻，連自家妹子的婚禮都來不及參加。”
    眾人忍不住偷看那個圓臉的侍女，見她緊咬下唇，臉色難堪。
    “他怕事情敗露，主動進攻大食。召集安西軍、葛羅祿部軍、拔汗那軍大約三萬餘人，於今年四月從安西出發，深入大食境內七百餘裏，至怛羅斯城遭遇大食軍隊，雙方激戰五日，未見勝負。這時，我偷偷前往唐軍中的葛羅祿部，哭訴石國被滅詳情。葛羅祿部眾得知高仙芝欺誘貪暴真相，氣憤不已，於陣前突然倒戈，與大食夾擊唐軍。高仙芝大敗，乘夜間逃跑。由於道路阻隘，拔汗那部眾又在前麵擋住去路，人馬壅塞道路，左、右威衛將軍張吉、韓擒豹手持陌刀為他殺開一條血路，才得以逃脫。我們事後清點戰場，發現高仙芝部眾死傷大半，僅剩千餘人逃回。可恨啊，聽說他打了敗仗，反而高升。李隆基那個死老頭子，昏庸糊塗之極。所謂大唐不可戰勝，隻是神話罷了！”王子露出惆悵神情，看來他深恨高仙芝，連帶也恨上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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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好言撫慰，王子告辭後，奚族大帳內死一般沉寂。炭火熄滅，大帳內冷若冰霜。
    圓臉侍女突然掩麵痛哭，說：“想不到哥哥是這種人，若被皇上知道真相，高家大禍將至。”
    李福安慰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這是高將軍唯一的敗仗。此前大食國意圖東進，多次與唐在邊境發生戰鬥，均慘敗而回，隻有這次取勝。此戰不會影響大唐在西域的地位。聖上不會因此降罪，頂多閑置幾年就會重新啟用。韓兄，你倒是說話啊。”
    宋繼儒掃視眾人，沉聲說：“高將軍深諳兵法，以攻為守，遠征大食，以三萬對陣十餘萬，以疲憊之師對抗好整以暇，激戰五天五夜，相持不下，不負常勝將軍美名。若不是葛羅祿部眾臨陣倒戈，誰勝誰負猶未能定？兵敗之後，不以個人榮辱為重，決然撤退，保住安西軍主力，不失名將風采。何況阿拉伯帝國一直意圖東擴，與大唐早晚有一戰。石國的事情隻是讓此戰提前而已。”
    韓崇武興奮說：“也好，讓黑衣大食人見識唐軍的驚人戰鬥力。他們在本國作戰，情報、補給、人員都強於我軍尚不能全殲，再妄想東進擴展領土，讓他嚐嚐韓家軍的厲害。”
    眾人皆笑。
    一直默不作聲的陳忠突然開口說：“我到外麵警戒去。”
    他大步流星步出帳外，抬眼望天，一行大雁列隊從高空飛過，孤獨而堅定。他隻覺心情沉悶無比，張弓搭箭欲射，被宋繼儒輕輕拉住。
    陳忠連連歎氣：“我在逍遙苑尋歡作樂時，曾聽人隱隱約約說起此事，一直不明白個中緣由，今日才如夢初醒。韓兄，高仙芝為一己私利導致石國倒向大食，西域諸胡也因此背心離德，所以蟄伏在夷播海的突厥殘部才敢擄掠韓姑娘以示報複。自古失道寡助，我們想要在諸胡重重圍困下救出韓姑娘，隻怕比登天還難。”
    宋繼儒倍感歉意，說：“陳兄，我搭救妹子乃分內之事，把你們牽扯進來實在過意不去……”
    陳忠打斷他：“與此無關，我隻是為我們這個國家擔憂。高仙芝不過冰山一角，還有諸楊橫行、李黨亂政……唉，我人微言輕，無力改變什麽。我寧願為救韓姑娘而死，也算對得起自己的名字。”
    宋繼儒大為感動：“陳兄，我宋繼儒對天發誓，絕不會讓你們這幫朋友出事。別忘了，我們還有張長弓。”
    “張長弓？”韓崇文從帳篷裏出來，疑惑不已：“我們來一天了，周圍營地都拜訪一遍，始終不見他人。這家夥葫蘆裏賣什麽藥？”
    是呀，按照約定，他該跟大夥兒見麵通氣才對。宋繼儒疑慮重重：張長弓究竟去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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