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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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前進握著手機的手懸在半空,指節因用力泛著青白。聽筒裏小吳的聲音還帶著電波的雜音,卻像根鬆了勁的琴弦,在暮色裏輕輕顫——“逮著酒吧老板娘了,龍哥講義氣,沒把和平扯進販毒鏈條,總算沒案底了……”他盯著院牆上爬滿的牽牛花,突然想起當年入黨宣誓時,自己攥著拳頭說“一生清白”的模樣,此刻那些字正被暮色一點點啃噬,露出斑駁的底色。
    “前進?”香玲端著洗好的豆角從廚房出來,圍裙上還滴著水,“小吳說啥了?和平……”話沒說完就趕緊兒子蹲在門檻上,後背弓得像隻受傷的獸,手機在掌心投下塊青冷的光。她忽然想起王嬸走那年,前進也是這樣蹲著,盯著王嬸的遺像整整一夜,小身板挺得筆直,卻在天亮時發現枕頭濕了大片。
    “香玲,沒事了。”許前進強迫自己站起來,鞋底碾過腳邊的木屑——那是今天給村小學修課桌時落下的,本該是件讓他舒心的事。“龍哥把責任全扛了,和平隻算吸毒,拘留十五天,沒案底。”他扯出個笑,卻比哭還難看,“沒耽誤入黨考察,黨支部那邊……還能交代。”
    香玲手裏的豆角“啪嗒”掉進陶盆,水濺在青石板上,洇開片深灰。她忽然想起兒子小時候,總把“黨員”“先進”掛在嘴邊,放學路上撿了毛錢都要跑著交給村委會。此刻看著他眼下的青黑,突然覺得那些日夜打磨的木器、攢下的每分錢,都像壘在沙地上的塔,被和平輕飄飄一句話,就吹得七零八落。
    “和平這孩子,到底是跟著你長大的。”許前進顫巍巍地伸手,想拍拍兒子的肩,卻在觸到他單薄的肩胛骨時頓住,原來是幻覺——這副肩膀扛了二十年的風雨,如今卻在暮色裏輕輕發抖。“當年我把他從鎮上背回來,說‘媽,和平長大準能顧家,誰能想到,現在居然成了笑話……”
    許前進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暴雨夜。年輕的小吳蹲在村活動大院門口,渾身淋得透濕,懷裏抱著個磨破的書包。他把孩子背回家時,香菱正給和平熬薑湯,看見小吳凍得發紫的嘴唇,二話沒說就把剛蒸好的紅薯塞給他。後來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前進摟著小吳的脖子說“以後咱就是親兄弟”,小吳沒說話,卻在第二天偷偷幫前進割了半畝豬草。
    手機又震了震,是小吳發來的短信:“前進哥,美麗姐最近還好嗎?上次她給我送的醃黃瓜,我還沒吃完呢。”他盯著“美麗”兩個字,忽然想起妻子今早出門時欲言又止的模樣——自從和平出事,她沒說過一句抱怨的話,卻總在深夜裏對著全家福發呆,指尖輕輕劃過和平的臉。
    “香玲,我去趟活動大院。”他把木工工具往牆角一放,鑰匙在褲兜裏叮當作響,“小吳讓我和美麗過去坐坐,順便……”話沒說完就咽了回去,其實他知道,小吳是怕他悶出病來——這個自從鎮上分配過來,跟在他屁股後麵喊“哥”的孩子,如今成了自己最棒的接班人,眼裏早沒了當年的怯弱,卻還像小時候一樣,總想著替他分擔。
    出村時路過宣傳欄,“黨員先鋒”的公示欄裏,他的照片還貼著大紅的“優秀”標簽。夜風掀起衣角,他忽然覺得那照片裏的自己笑得刺眼——原來有些“光明磊落”,竟像層薄紙,輕輕一戳就破了個洞。
    活動大院的燈還亮著。小吳蹲在台階上擦鞋,看見他過來,立刻跳起來:“前進哥!美麗姐咋沒一起來?”話音未落,就見周美麗拎著個布包從拐角處走來,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手裏還攥著給小吳縫的護腕——藍布底子上繡著“平安”兩個字,針腳細密得像她過日子的心。
    “美麗姐來了!快進屋,我煮了玉米碴粥。”小吳忙不迭地開門,燈泡在房梁上晃了晃,映得牆上的獎狀忽明忽暗。許前進掃了眼——“優秀黨員”“治安標兵”,全是小吳這兩年得的。他忽然想起小吳第一次穿治安服那天,特意來家裏轉了圈,和平摟著他的肩膀說“以後俺叔就是poice了,看誰還敢欺負咱”,那時三個人都笑了,笑得那麽響,驚飛了房簷下的麻雀。
    “哥,別想太多。”小吳往他碗裏添了勺醃蘿卜,脆生生的響,“和平年輕不懂事,吃了虧才知道回頭。再說了,案底沒留,拘留結束後讓他在村裏磨煉,離那幫人遠點……”
    周美麗接話道,“是啊前進,生活就是這樣,哪有那麽多風平浪靜,用隨遇而安的心態過隨遇而安的生活!”
    “磨煉?”許前進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發苦,“他當時說學開貨車,結果跟著去了酒吧;說學修電器,結果沾了毒品……我總以為,隻要我多攢點錢,他就能走正路,沒想到……”話沒說完就被周美麗握住手,她指尖的溫度透過掌心傳過來,像團小小的火,在深秋的夜裏暖得人眼眶發酸。
    “前進哥,當年你把我從鎮上接回來,說‘人活著就得有個奔頭’。”小吳忽然放下筷子,盯著他的眼睛,“和平隻是迷了路,咱們拉他一把就是了。就像當年你拉我——要不是你,我現在指不定在哪個工地搬磚,哪能當上書記,還穿上這身治安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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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傳來狗吠聲,遠處的路燈次第亮起。許前進望著小吳肩章上的反光,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做人啊,就像做木工,榫頭卯眼得嚴絲合縫,歪一點,這架子就塌了。”此刻他忽然明白,有些“嚴絲合縫”,從來不是靠一個人撐著,而是像眼前的小吳,像身後的安然,像哪怕犯了錯卻還活著的和平——隻要這家人還在,這口氣沒散,就還有把榫頭重新鑿正的機會。
    散場時已是深夜。周美麗挽著他的胳膊走過曬穀場,月光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她忽然從布包裏掏出個鐵皮盒:“這是和平愛吃的芝麻糖,等他出來……”話沒說完就被許前進接過,鐵皮盒在掌心沉甸甸的,像裝著整個秋天的月光。
    “美麗姐,等和平出來,讓他跟我學木工吧。”他忽然停下腳步,望著遠處自家院子裏的燈光,“榫頭鑿歪了可以重鑿,路走歪了……也能回頭。”
    周美麗沒說話,隻是把腦袋輕輕靠在他肩上。夜風卷著遠處的稻香吹來,混合著木工房裏常有的鬆木香——那是家的味道,是無論走多遠、摔多重,都能讓人踏實的味道。
    手機在兜裏震了震,是條新短信,來自“和平”的號碼:“爹,對不起。我在拘留所裏想了很多,等出去了,你教我做木工吧。”
    許前進盯著屏幕,忽然笑了。這次的笑,終於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陽光,帶著點暖烘烘的熱氣。他抬頭望了望星空,獵戶座的光正穿過雲層——就像此刻心裏的希望,哪怕被烏雲遮了大半,卻依然亮著,等著人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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