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稠如化不開的墨汁般的夜幕，沉甸甸地壓向整個醫院，連遠處犬吠都變得壓抑沉悶。醫院走廊的白熾燈散發著冷冽刺目的光，許前進佝僂著背蹲在牆角，指間香煙忽明忽暗，煙灰簌簌落在那雙沾著田間泥土、邊緣磨得發白的解放鞋上，像落了一層薄霜。病房內，小葉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瑟縮在塑料折疊椅裏，通紅的眼眶裏沒有淚水，隻有直勾勾的、近乎呆滯的目光，死死盯著病床上昏迷的許和平。輸液管隨著少年微弱的呼吸輕輕晃動，在慘白的床單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宛如無聲啜泣的淚痕。
    “哐當——”病房門被猛地撞開，驚得眾人肩膀一顫。香玲端著搪瓷盆匆匆而入，盆裏的溫水微微晃蕩，浸著的毛巾還在往下滴答水珠，在地上暈開深色的水痕。“洗把臉，再喝點熱水，你這都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娘心疼啊小葉。”她沙啞的聲音裏裹著濃重的疲憊，鬢角新生的白發在冷光下泛著刺目的銀，像是歲月無情刻下的傷痕。小葉機械地接過水杯，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燙得生疼，卻暖不透她心底結的冰。
    許前進碾滅香煙起身，鞋底與地麵摩擦發出沙沙的細碎聲響。他粗糙的、布滿老繭的手掌輕輕搭上女兒顫抖的肩頭，掌心的溫度透過單薄的布料傳來，“小葉，別激動，放心好了，爹一定找到凶手，為和平討回公道。”話出口時，他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像是吞咽了無數砂礫，每一個字都帶著鑽心的疼。香玲也輕輕撫著女兒的後背，溫聲道“總算還沒有生命危險，放心好了，你爹會處理好這些事的。”
    就在這時，窗外驟然響起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劃破病房裏凝滯的死寂。許前進循聲望去，透過斑駁的玻璃，隻見進病區方向亮起星星點點的車燈，三輪車突突的轟鳴、電動車的嗡鳴混在一起，朝著醫院湧來。那些熟悉的身影，有的提著裹著紅布的雞蛋，有的抱著剛從果園摘下的水果，還有人懷裏揣著冒著熱氣、用白布包著的大餅，匆匆往住院部趕來。
    “大夥咋都來了”香玲的聲音發顫，眼眶瞬間泛起紅霧，快步迎了出去。周美麗穿著鮮亮的花襯衫，衣角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風風火火地走在最前頭，大嗓門在走廊裏回蕩“那怎麽行啊？我們的和平受傷了，我們心裏也過意不去啊，怎麽的也得過來看一下呀。”身後李嬸的竹籃輕輕搖晃，裏麵裹著麥秸的土雞蛋相互碰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在訴說關切。
    “大家太客氣了，美麗姐啊，謝謝你們啊。”香玲抹著眼淚，緊緊握住周美麗的手，轉頭叮囑許前進“前進，待會帶著大夥到附近飯館，讓他們吃點飯，吃完飯再讓他們回去。”
    “不用了不用了！”周美麗連忙擺手，聲音在空曠的走廊激起回音，“我們開車來的，我們看完就忙別的，還得回去。”其他鄉親也紛紛推辭，有的說家裏的牲口等著喂食，有的念叨著地裏的莊稼還沒拉完，樸實的話語裏藏著滾燙的情誼。
    許前進望著這些平日裏為了地界、水費爭得麵紅耳赤的鄉親，此刻卻在深夜摸黑趕來，鼻頭陡然一酸。他剛要開口挽留，樓梯間突然傳來急促雜亂的腳步聲，伴著粗重的喘息。
    “小和平！”小虎子哭腔帶著破音，猛地撞開人群衝進病房，臉上還沾著草屑。他身後的剛才滿臉怒容，軍綠色外套下擺歪斜，顯然是匆忙趕來，“這回總相信了吧？”小虎顫抖著手指向病床，聲音發顫，“我說了一路你就是不相信！”
    鋼蛋一把揪住許前進的胳膊，從工時練出的鐵鉗般的手掌青筋暴起“什麽人居然敢欺負我外甥？讓我知道，絕饒不了他！”他怒目圓睜，“前幾天我就在村口酒館聽見有人在背後議論這事，姚老三說要給你們家好看！”
    病房內瞬間炸開了鍋。周美麗皺起眉頭，滿臉不可置信“不會吧？姚老三平時看著挺老實的”“老實？”小虎子急得直跺腳，眼眶通紅，“以前我親眼看見他在和平放學路上攔著他，說什麽‘讓你爸別多管閑事’，那時候我就沒當回事，沒想到居然發生了？”
    許前進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半月前的記憶如潮水湧來。那時他作為村老書記，帶著人強硬搗毀非法采砂點，斷了某些人的財路。姚老三當時漲紅著臉，目露凶光威脅的模樣，此刻在腦海中無比清晰。他怎麽也沒想到，這些人竟會將毒手伸向無辜的孩子。
    “走！找姚老三去！”鋼蛋轉身就要往外衝，卻被許前進死死拉住。“等等！”他的聲音低沉如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咱們沒有證據，去了也是白鬧，聽我的鋼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望向窗外無邊的黑暗，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但這個仇，我一定報。”
    走廊裏，鄉親們的議論聲漸漸平息，隻剩下許和平微弱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時斷時續。濃重的夜色裏，一場風暴正在無聲醞釀，而真相，如同隱匿在暗夜中的猛獸，等待著被揭開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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