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番外 李若萱篇(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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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禮在新城區的酒店舉行。
    李若萱提著化妝箱走進新娘房時,裏麵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伴娘們嘰嘰喳喳地圍著婚紗,攝影師在找角度,地上散落著彩帶和氣球皮。
    新娘子叫周倩,正坐在梳妝台前發呆,臉上蓋不住緊張。
    “若萱姐,你可來了。”周倩看到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別急,時間還夠。”李若萱放下箱子,熟練地打開,一排排的刷具和彩妝盤整齊地陳列出來。
    她先讓周倩閉上眼,用噴霧做了個基礎保濕。
    冰涼的霧氣噴在臉上,周倩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些。
    “我跟你說,我昨天一晚上沒睡著。”她絮絮叨叨地開了口,“就怕今天出什麽岔子。我跟他六年了,異地就談了四年,坐過的火車票能貼滿一整麵牆。”
    李若萱沒說話,隻是專心地用指腹給她上著妝前乳,動作輕柔穩定。
    “剛畢業那會兒最難,他工作忙,我這邊也一堆事。有時候吵架了,隔著電話,連個擁抱都給不了。好幾次我都覺得,要不算了吧。”
    “那怎麽堅持下來的?”李若萱終於開口,她的聲音滑過喉嚨,比平時順暢,沒那麽幹澀。
    她自己都頓了一下,但很快把這歸結於昨晚睡得好。
    “還能怎麽著,不舍得唄。”周倩笑了,眼角彎彎的,“每次想放棄的時候,就想想剛在一起時,他為了給我買一張演唱會門票,在網吧吃了一個月泡麵。想想他第一次來我的城市,傻乎乎地站在火車站出口,凍得鼻尖通紅。就覺得,這麽好的男孩子,我憑什麽不要。”
    李若萱的手停在粉底液的瓶口。
    她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舞台上跳舞唱歌,燈光打在臉上,下麵是黑壓壓的人群。
    那個時候,她也覺得未來什麽都有可能。
    “異地戀能修成正果,很了不起。”她擠出粉底液,用濕潤的美妝蛋在周倩臉上輕輕拍開。
    “是吧?我也覺得我們倆挺牛的。”周倩的語氣裏滿是驕傲,“我爸媽一開始也不同意,說太遠了,怕我受委屈。我跟我媽磨了快一年,她才鬆口。其實啊,隻要兩個人一條心,什麽都不是問題。”
    她想到了若蘅和元泠。
    不過她們要麵對的,可不隻是距離。
    “眼妝想要什麽樣的?”她換了個話題,打開眼影盤。
    “你看著辦吧,若萱姐,我信你。你化的妝都特別幹淨,顯氣質。”
    若萱看了一下臉型,選擇了一個合適的眼影,兩人繼續聊天,聊著聊著周倩對著若蘅說:
    “說真的,若萱姐,你也該找一個了。”周倩透過鏡子看著她,“你條件這麽好,人又溫柔。”
    李若萱笑了笑,沒接話。
    緣分這種事,哪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她拿起一把細節刷,蘸了些珠光色,點在周倩的眼皮中央。
    “好了,睜開看看。”
    周倩睜開眼,鏡子裏的自己,眉眼精致,神采飛揚,原本的緊張和疲憊被遮蓋得一幹二淨。
    “太美了!”一個伴娘湊過來看,發出驚歎。
    李若萱沒理會周圍的讚美,她收起工具,整理好化妝箱。
    “我去樓下等你,儀式結束了再上來補妝。”
    她走出熱鬧的新娘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婚禮儀式在酒店的宴會廳舉行。
    李若萱沒有入席,隻是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站著。
    燈光暗下,追光燈打在宴會廳的入口。
    周倩挽著父親的手,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的那個男人。
    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從她一出現,就再也移不開視線。
    司儀在台上說著煽情的祝詞,交換戒指,擁抱,親吻。
    台下掌聲雷動。
    李若萱看著台上那對新人,看著他們喝下交杯酒,臉上是藏不住的幸福。
    六年長跑,終於抵達了終點。
    真好。
    她心裏有些羨慕,也有些空落落的。
    儀式結束,賓客們湧向宴會廳。
    新娘房裏終於安靜下來,隻剩下周倩和幾個貼心的伴娘。
    李若萱推門進來,周倩正費力地解著婚紗背後繁複的係帶。
    “我來吧。”
    李若萱走過去,手指靈巧地撥開那些珍珠扣和緞帶。
    “若萱姐,今天太謝謝你了。”周倩從鏡子裏看著她,滿臉感激,“要不是你,我今天肯定頂著兩個黑眼圈見人了。”
    “新娘子本來就很美。”李若萱幫她把沉重的婚紗脫下,掛好。
    周倩換上輕便的敬酒服,長舒一口氣。
    “晚上別走了,留下來一起吃個飯吧,我給你留了位置。”
    “不了,你們好好玩,我下午還有點事。”李若萱婉拒了。
    “那怎麽行,你今天可是我的大功臣。”周倩拉住她的手,“我讓他們把你的那份打包,你帶回去吃。”
    “行,那謝謝了。”李若萱沒有再推辭。
    她幫周倩卸了妝,細致地做了遍清潔和護膚,又囑咐了幾句注意事項,才提著化妝箱和打包好的飯菜離開。
    酒店外,車水馬龍。
    李若萱沒有打車,她走到公交站台,等那趟能直接到家門口的線路。
    傍晚的公交車上擠滿了下班的人,空氣裏混雜著各種氣味。
    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沉重的化妝箱放在腳邊。
    車窗外,城市的霓虹一盞盞亮起,流光溢彩,卻照不進她心裏。
    手機震了一下。
    是她媽發來的家庭群消息,一張照片,她和父親站在一片藍色的穹頂建築前,笑得燦爛。
    【土耳其的藍色清真寺,太壯觀了!】
    李若萱點開照片,放大,看著父母鬢邊新增的白發,和他們臉上那種卸下一切重擔的輕鬆。
    她敲了幾個字。
    【注意安全,玩得開心。】
    她剛放下手機,屏幕又亮了。
    是李若蘅。
    也是一張照片,元泠背著她,兩人都在哈哈大笑,背景是遊樂園裏旋轉的摩天輪,手裏還舉著一個巨大的彩色。
    【姐姐!我們今天超開心的!】
    李若萱的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很久。
    她也回了四個字。
    【注意安全。】
    她關掉手機,靠在冰冷的車窗上。
    父母在遙遠的異國,妹妹有了自己的小世界。
    車廂裏人聲嘈雜,她卻隻覺得全世界隻剩下她一個人。
    回到家,開門,一片漆黑。
    她沒有開燈,摸黑換了鞋,把飯菜放進冰箱,然後把自己摔在沙發上。
    空蕩蕩的房子裏,隻有冰箱運作的嗡嗡聲。
    孤獨感像潮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她淹沒。
    她不想待在這裏。
    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她抓起鑰匙和手機,又衝出了家門。
    錢晨曦的家很近,走路不過十分鍾。
    李若萱按響門鈴時,心裏還有些忐忑,這麽晚了過來,會不會太打擾。
    開門的是楊媽,一個五十多歲的阿姨,被錢一鳴請來照顧姐姐的日常起居。
    “是若萱啊,快進來。”
    “楊媽,晨曦睡了嗎?”
    “還沒呢,在書房看書。”
    客廳裏開著一盞暖黃色的落地燈,空氣裏有淡淡的檀香。
    錢晨曦控製著輪椅從書房出來。
    “若萱?怎麽這麽晚過來了?”
    “沒什麽,就是路過,想上來看看你。”李若萱找了個蹩腳的借口。
    “快坐。”錢晨曦笑了笑,又對楊媽說,“楊阿姨,麻煩您泡兩杯花茶過來。”
    “好的。”
    李若萱在沙發上坐下,那種被孤獨啃噬的感覺,在這裏被衝淡了不少。
    楊媽端來兩杯熱氣騰騰的花茶,茶香很快在客廳裏彌漫開。
    “謝謝楊媽。”李若萱接過茶杯,捧在手心,杯壁的溫度透過掌心傳遍全身,驅散了些許涼意。
    “今天那個新娘,談了六年異地戀。”李若萱低頭看著杯子裏漂浮的幹菊花,輕聲開口。
    錢晨曦沒有催促,安靜地聽著。
    “她說,每次想放棄的時候,就想想剛在一起時對方的好,就覺得什麽都能扛過去。”李若萱的聲音很輕,“真好啊,有一個人可以這樣毫無保留地去想念。”
    她的話裏有羨慕,也有藏不住的落寞。
    錢晨曦控製著輪椅,挪得離她近了些。
    “你也會有的。”
    “我?”李若萱自嘲地笑了笑,“算了吧。我現在這個樣子,連大聲說話都費勁,還談什麽以後。”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那個讓她厭惡的幹澀感似乎又回來了。
    “別這麽想。”錢晨曦把自己的茶杯放到一邊,雙手交疊放在腿上,“若萱,我最近在構思一個故事,你想聽聽嗎?”
    “好啊。”李若萱正好也想換個話題。
    “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很有天賦的科學家。她認為人類的身體是脆弱的,生命是短暫的,充滿了缺陷。所以她想創造一個新世界,一個沒有衰老、沒有病痛、人人都能獲得永生的世界。”
    李若萱被這個設定吸引了,身體微微前傾。
    “她為了這個目標,付出了所有。她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裏,日以繼夜地做研究。她成功了,她找到了讓人類突破肉體極限的方法。”錢晨曦停頓了一下,觀察著李若萱的表情。
    “那不是很好嗎?”李若萱問。
    “但她的方法,需要大量的實驗。”錢晨曦繼續講,“她需要用活人來測試藥劑的反應,來驗證她的理論。所以,她開始抓人,用那些她認為‘對社會沒有貢獻’的人做實驗品。很多人死在了她的手術台上,過程非常痛苦。”
    客廳裏的空氣安靜下來。
    暖黃的燈光照在錢晨曦蒼白的臉上,她的神情很平靜,仿佛隻是在轉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故事。
    “最後,她成功了,人類獲得了她所構想的未來。你說,她是一個英雄,還是一個瘋子?”錢晨曦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李若萱沉默了很久。
    她捧著那杯已經有些涼了的茶,腦子裏閃過很多人。想到了在婚禮上幸福落淚的周倩,想到了在遊樂園裏開懷大笑的妹妹,也想到了那個為了保護妹妹,敢跟小偷對罵的元泠。
    這些鮮活的、有哭有笑的普通人,在那個科學家的世界裏,或許連存在的資格都沒有。
    “故事本身挺好的。”李若萱終於開口,她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錢晨曦,“但我不喜歡這個主角。”
    錢晨曦沒有作聲,隻是靜靜地回望她。
    “為了人類的未來,不是她可以肆意傷害另一個人的理由。”李若萱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晰,“每個人的生命都隻有一次,誰都沒有權力去剝奪。不管她的理想有多宏大,當她把針頭紮進第一個無辜者身體裏的時候她就已經錯了。”
    錢晨曦臉上的淺笑慢慢消失了。
    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泛白。
    “嗯。”她應了一聲,聲音很低,“確實,這樣的人是有錯的。”
    她低下頭,避開了李若萱的視線,伸手去端那杯已經涼掉的茶。
    李若萱沒有察覺到她細微的變化,她隻是把自己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說完之後,積壓在心口的鬱氣也散了不少。
    她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已經快十點了。
    “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她站起身,“你早點休息。”
    “我讓楊媽送你下去。”錢晨曦也恢複了平時的溫和。
    “不用,就幾步路。”李若萱拿起自己的包,“你也別看書看得太晚。”
    她走到門口,換好鞋,又回頭叮囑了一句。
    “晚安。”
    “晚安。”
    門被輕輕關上。
    客廳裏重歸寂靜。
    錢晨曦一個人坐在輪椅上,維持著那個姿勢,很久都沒有動。
    ……倒也沒關係的吧……
    隻要…隻要若萱一輩子都不知道的話不就可以了嗎?
    沒事的。
    我永遠都是那個隻能坐在輪椅上的晨曦不就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