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層的客房裏，重霄觀幾人和黎秋英都已重新變換了形貌。薑觀主成了富貴人家的老爺，臉色晦暗，一派被酒色財氣泡入味兒了的模樣，倒正適合提個鳥籠在手上。幾個弟子各自扮作夫人，小妾和跟班的小廝。賴黎秋英的“天香妙手”，人物皆有形有神。黎秋英自己扮作了夫人的梳頭小丫鬟，看起來神態畏葸，猶如怯生生的，猶如驚弓之鳥。紈素見了忍不住笑道：“秋英姐扮作梳頭小丫鬟，倒是方便查漏補缺，為諸位補妝了，但做出這麽一副被主子罵慣了的模樣，若是重霄觀幾位仙長不好意思罵人，豈不容易穿幫？”黎秋英還沒說話，旁邊喬留笑道：“果然英雄所見略同，我也覺得秋英姐不適合扮丫鬟的。”黎秋英望了望紈素，未料到她就這樣當著重霄觀眾人的麵喊自己秋英姐，與自己大喇喇表現出親近，不知紈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微笑不語。
    幾人坐在樓上客房裏，略說笑了幾句，喬留便起身下樓，留給幾人說話的空間。奚笪便將鴿籠遞給薑觀主，又說了如今廬州的情況，著重說了說廬州梧桐苑如今被城衛包圍把守之事。紈素在一旁補充細節，神態認真。說到“各地梧桐苑都不知道現在是否能接到傳信”時，薑觀主眉峰緊緊皺起，想了半日，轉向紈素道：“齊姑娘，貧道有個不情之請，還請姑娘聽一聽。”
    紈素的笑容像是突然被什麽東西在臉上擦去了。她突然正色問道：“薑觀主，黎前輩來救幾位是為了報舊恩，如今這恩也算報過了吧？”
    薑緲道：“重霄觀對黎居士並無多大的恩情，黎居士甘冒危險前來相救我等，我等極是感激。”黎秋英慌忙擺手，又張了張嘴，但不知為什麽，最終還是沒說出什麽客套話來。
    紈素又道：“我此番得了師命下山，原本隻是為了報我齊家的家仇。但對於仇人到底是誰，我確實一時沒有別的線索，也需要求助諸位，問問諸位這些年有沒有聽說過什麽消息。自然，我也還要找我妹妹宿真，也還要找……我的弟弟。另外，重霄觀當年收留我半個月，把我交到我師父手上，對於這件事，我齊紈素也是要記這個收容之恩的。為了這恩情，在下陪黎前輩往山上跑這一遭，將諸位帶出重圍，自然不敢居功。”
    薑觀主聽出紈素話頭不對，一時思緒翻湧，眉頭緊緊蹙起，卻並不接話，隻等著聽她接下來說些什麽。隻聽紈素又道：“如今，我妹妹宿真身受通緝，下落不明。我弟弟毫無消息，生死不知。我的家仇，按薑觀主那天跟我說的，重霄觀也隻知道些宿真查過但沒什麽結果的邊角消息。而且咱們在山中同行三四日，閑聊的機會不少，我與秋英姐逐漸親近，有事並不會瞞著她，薑觀主也是看在眼裏的。但是薑觀主到現在為止，也還沒告訴我其中任何一個線索，隻是跟我說‘等到了渡口’，‘等到了船上’，‘等安頓下來’。如今薑觀主又有‘不情之請’，希望我聽一聽。但恕我齊紈素直言，薑觀主你的這個不情之請，我不願意聽。”
    屋裏陡然一靜。懷夢等幾人皆張口結舌她們與紈素和黎秋英兩人同行多日，一向覺得紈素十分隨和可愛。此刻見紈素突然變臉發難，極為意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緩和氣氛。黎秋英本來想居中打個圓場，自己想了想這幾日路上情形，一時竟也莫名覺得有些灰心，遂不言語。奚笪坐在屋角裏，隻覺得這話自己又開始聽不太懂了，但他心裏隱隱覺得，此刻自己最好不要插言為好。
    薑緲神情複雜地望著紈素，半晌，開口道：“齊少俠誤會了。貧道隻是……”想了想實在沒法辯解。這幾日她確實一直故意未提及紈素的家仇，但倒也不是不願意告訴她消息的意思，隻是隱隱覺得還不到時候。但此刻一想，倒確實像是給拉磨的驢在頭上吊了根胡蘿卜。她自覺無可辯駁，索性接著說起她的‘不情之請’來：“貧道隻是想請齊少俠向閩粵兩省去尋一尋宿真，她受我所托，一路南下去找大長公主，但我確實不知道她是走的水路還是陸路。齊少俠去往閩粵，一路打聽消息，若尋不到宿真，可直接去見大長公主。貧道寫封信給少俠帶著，等少俠見了大長公主，可以問一問她，可能她是能知道宿真的下落的。”
    紈素的眼睛冷冷地盯著薑緲，突然從鼻子裏笑了一聲，道：“是嗎？幫在下找妹妹這種事，也談不上是薑觀主對我的什麽‘不情之請’了，倒應該是我來謝謝薑觀主，肯為我傳信給大長公主，幫我尋找宿真，是也不是？不過我倒是有些好奇，既然薑觀主的一封信就能帶我見到大長公主，那你叫宿真去傳信求援，為什麽還要給她眉山耳璫那種級別的信物呢？”
    紈素坐著不動，不等薑緲回答，繼續道：
    “秋英姐那天跟我說，江湖傳說，離恨天弟子每六十年下一次山，而這個弟子——會為天下萬民揮一次劍。其實這個說法，我是不太敢替離恨天領受的。我在山上時，師父和師祖都沒教過我什麽叫做‘為天下萬民揮劍’，隻教我做事時多聽聽自己的良心，不要為我自己害了人——為我自己的傲慢或私心，也或者……為我的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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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我師父倒是從小教給我一句話的。”紈素的聲音帶著沉沉的寒意：“離恨天可以做那些升鬥小民，無辜百姓的一把刀，一把劍，但絕不能被握在‘某一個執棋者’的手中。”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望著薑觀主，繼續道：“薑觀主，我是不會替你去找大長公主‘傳信’的。要找宿真，我會想辦法自己找。說白了，如果大長公主真的能知道宿真的下落，難道不應該證明宿真已經把重霄觀求援的消息傳到她手上了嗎？既然如今朝堂上風向沒變，眉山下城衛沒有撤走，大長公主就不應該知道宿真在哪裏——當然也或許，是她壓根沒打算幫重霄觀這一次。但是不管怎麽樣，我絕不會把自己送到她的手中，因為我背後還有離恨天。我不能讓離恨天的名聲因我而蒙羞。”
    “薑觀主，如果你沒打算告訴我關於我家仇的線索，我齊紈素絕不勉強——我也可以自己查的。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我的直覺告訴我：找宿真和找大長公主，這根本就完全不是同一件事情。”
    “不過，如果薑觀主你有其他的所求，比如讓我現在回頭回廬州，大鬧一場，把梧桐苑收養的那些孤女偷出來——那你可以隻管說，這些我倒是會去做的，隻要你做好，等我把人都救出來之後要安置在哪裏的準備。”紈素輕輕地笑了一下，斬釘截鐵地結束了對話：“若計劃不變，我依然按原計劃願意護送諸位到盱眙，因為江湖人應該重諾守信，是不是？但重霄觀之事，真相撲朔迷離，各方勢力都未露出真容，此事離恨天不願牽涉太深。等諸位安頓下來了，我已經答應了我的另一個朋友，要一起去揚州三月三的鳳鳴大會見見世麵——所以我也沒有時間現在跑去閩粵之地。畢竟，江湖人應該重諾守信，是也不是？”
    紈素長身立起，向眾人行了個道禮，出了客房，踩上竹階，向樓下走去。奚笪猶豫了一下，向屋裏幾人道一聲“我去看看她”，也跟著出屋下樓。黎秋英坐在原地，望著奚笪出去後沒關好的那扇竹門，若有所思。
    薑緲易容出來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她繃緊了肩膀，坐的直直的。她瞥了一眼黎秋英，見她仍望著那扇搖動的竹門，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什麽話來，隻沉沉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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