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素和奚笪在糖水小攤子直坐到碼頭上上燈。那攤主老爺子妙語連珠，雖說的都是些周圍村子東家長西家短的小事，但說得風趣可喜，熬的糖水又濃鬱清甜，兩人竟沒吃什麽正經晚食，在這攤子上就把自己填飽了。等天色漸晚，幾條街上都上了燈，老爺子又提醒他倆哪個攤子的桃酥好吃，可以在船上打發時間;哪個鋪子的瓜子炒的香，山楂糕口感好，攆他們趁著開船以前快去買。紈素放下一兩紋銀在攤子上，喊一聲不必找錢，兩人離了攤子，果然依著攤主的介紹，又去買了一大包小吃。路上路過那江上賭坊，果然燈火通明，賓客盈門，那姑娘和打手皆不見了蹤影，掌櫃和少俠也不在大堂裏了，隻有一群群吆五喝六、滿臉興奮的賭客們正扯著嗓子，揮著胳膊，跺著腳在那喊著大小，再就是有些巧笑倩兮的姑娘們來回穿梭著，給賭上頭的客人們送些茶果。兩人見了這賭坊的情形，不由得相視一笑。
    奚笪向紈素笑道：“我就說白天那姑娘說的話不對頭。一字字一句句，先是替賭坊撇清，說她爹典賣女兒不是因為沾了賭——這是打消賭客心裏的擔憂。再語焉不詳，說賭坊讓她伺候客人——這是替賭坊宣傳，說在裏麵賭博，有姑娘們伺候呢。且說的是借了二十兩，還時還是二十兩——掌櫃的秉性厚道，不言而喻。倒原來還真是一場戲，是賭坊的活招牌。”紈素笑道：“江上賭坊，不就是薑尚賭坊麽？直鉤釣魚，願者上鉤，正是薑太公的看家本領了。倒難得你‘通透睿智，見微知著’——馬上就看穿了，沒跳出來白給他們送錢，倒趕緊惦記著回來吃糖水。”奚笪臉紅道：“什麽通透睿智，見微知著，這是誰說你的吧？”紈素笑出聲來，道：“可不就是薑觀主說我的。她在山上說，她所知道的我家仇的線索，她都已經盡給過宿真了，宿真十幾年來什麽都沒查出來。她再給我一份，看我‘通透睿智，見微知著’，一定能查出來些不一樣的結論。我倒不知道，我有哪裏比宿真強些，拿她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線索，就能找到那個給了我信物又被我不小心丟了的鄭懷恩。”
    奚笪聽她語音裏笑意空洞，隱隱有些苦澀之意，當下胡亂把話題扯開，又說不如早些上船安置，以免到臨開船時人多擁擠。兩人便加快腳步，走回碼頭上，那船果然已泊在那裏。紈素出示了兩片作為船票的竹籌，兩人進了船艙，安置行李不提。這趟船比瓦埠河上的要大得多，吃水也更深。兩人所定的一等艙寬敞闊大，挨著艙壁一張雙人大床之外，竟還有一張小小貴妃榻挨著船艙有窗的外側，可能是準備著供小廝侍女睡的。中間一張竹製方桌，三把椅子。桌上已擺好了茶杯，屋角擱著丟雜物的簍子。船艙裏竟還有一個不小的箱子，帶鎖且鎖眼上插著鑰匙，是連在船板上的，供客人暫時收納貴重物品。船艙靠外一側，除了門以外，半麵牆都是向內開的木窗，窗子一打開，月光流瀉，滿屋清輝朗朗。兩人一進船艙，皆覺得十分滿意。奚笪把貴重細軟行李放到箱裏，點心擱到桌子上，便問道：“前日在瓦埠湖上，我說咱們出去賞湖景，你卻說未及望日，月相不佳，不如到十五日再在船上賞月。今日正是十五日了。一會開了船，咱們就到甲板上看看？”紈素點頭允諾。一時又有夥計送茶壺來。奚笪開了茶壺蓋子看了看，道：“雖是陳茶，這太平猴魁品質倒不錯，下午吃了一肚子甜的，不妨多喝一口茶水衝一衝。”便給兩個杯子都倒滿。紈素接了杯子在手裏，笑道：“我最不懂這些什麽好酒什麽名茶的，你但凡遞給我，我都是不會品的，隻會牛飲。”便一仰脖灌下去。奚笪笑著看她，開了點心包裹，問夥計拿了個瓷盤，把各色點心各拈出幾塊，在盤子裏堆得尖尖的，十分嚴整。笑道：“一會咱們拿出去賞月時吃。你要現在吃時，就從包裹裏另拿。”又問道：“我看你今日中午，說要出去買船票時，神情有些鬱鬱。等著買票回來時，似乎又輕鬆了許多。都發生什麽了？”
    紈素卻不去點心包裹裏拿點心，偏把奚笪剛剛堆到盤子尖上，正搖搖欲墜的一塊荷花酥拿到手裏，咬了一口，道：“我出門那時候是覺得實在憋屈。我下山前，離恨天規矩，不讓弟子灰心喪氣，不準說‘事不可為’之類的話，我也一向心高氣傲，覺得這規矩極好、極對。倒是我師父靈微道君，成天思危思退，總把‘若是事不可為’掛在嘴邊上，沒少被師祖請戒尺來教訓。師祖又常說，離恨天手段到江湖中也是傲視群雄，讓我們若下山時，隻管憑本心施為……但我下山一個月來，隻覺得處處掣肘，舉步維艱。江湖事，朝堂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天下處處都有不平事，罪魁禍首卻不在眼前，甚至說不清到底誰是這個罪魁禍首。我幾乎什麽都不能做，隻能看著一切發生，實在是憋屈得難受。”
    奚笪無奈笑笑，又拈出一塊八角形的綠豆糕來，補到那盤子尖上，道：“怎麽會？我們當時在廬州才叫坐困愁城，全無頭緒。你一出現，就馬上猜出了重霄觀幾位仙長還在眉山上，而且一擊即中，沒兩三天就把人救了出來。若你這樣本事還叫舉步維艱，我們這樣被人牽著鼻子走的，可怎麽辦好？我疑心你這話是在罵我。”
    紈素歎道：“其實我，秋英姐，還是奚前輩，或者你，咱們也沒成功地把她們救出來……這根本不是江湖人能辦成的事情。”她搖搖頭，道：“咱們想了這許多法子，救出來的隻不過是薑觀主她們的身體罷了。她們的神魂這不是馬上就要在洛京被開刀問斬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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