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素站著不動，嗤笑一聲，道：“看這個樣子，殿下是不會再對翻海幫發難了？”
    孟昀跪著不敢抬頭。裏麵的女子語調平平道：“孟昀起來吧。不是你的過錯。”又轉向紈素，解釋道：“齊姑娘，孟昀並沒騙你。我兒確實是不見了，我也確實是派銜枝來見他，讓他幫著找的。沒道理隻能你使喚他幫忙找晏家姑娘，我就不能使喚他幫忙找我兒子，是不是？說到底，翻海幫是我閩地的幫派，若沒我許可，終究是做不起來的。”
    孟昀聽著這話頭，不敢起身，咬牙道：“屬下不該擅作主張，將齊小仙君帶來。請殿下責罰屬下一人。”
    紈素冷笑一聲，道：“既然是我不該來，那我隻管走了便是。兩位這樣唱念俱佳，做的一場好戲，拿來套我這江湖草莽之人，真算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孟公子，你這屋裏的簾子，要不要我賠？若要賠時，容我跟門中說一聲，三日後你派人到揚州紅塵酒家去取銀子便是。”轉身拉了奚笪，便要走人。奚笪任她拽著，心頭也生出豪氣來——有她素手一握，什麽天潢貴胄，實權藩王，一時皆不看在他眼裏。奚笪輕輕笑道：“紈素，小心些腳下，休叫珠子滑倒了。”
    屋子深處，那女子噎了一口冷氣，劇咳起來。幾個侍女圍過去，拿漱盂的拿漱盂，遞手巾的遞手巾，圍住了忙個不停。那方才出來迎接的嬤嬤三步並作兩步，想要追趕出來，自己卻踩中地上珍珠，一跤摔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低喝一聲：“孟昀！還不攔下齊姑娘！”
    紈素聽見了，刻意放慢腳步，等著孟昀的反應。她想起孟昀在帶她前來之前的猶豫和推脫，隱隱意識到，他雖然存心不誠，言語不實，但未必真料到了如今狀況。而此刻，若他再次倒戈，徹底投向鎮南大長公主一麵，那就等於是獻祭了他義父與雷冥天二人的性命，但也算是暫時保全了翻海幫的基業……此人機心深重，但對紈素來說，此人的武藝可不夠攔住自己和奚笪的。就算地道口再布上百十個翻海幫弟子，也是一樣不成！既然安全可保無虞，紈素倒想看看，這位仿佛有四五張不同麵孔的孟公子會如何行事。
    孟昀跪在原地，心下早轉了千百個念頭。他聽見銜枝指揮他攔下紈素，心中不由得苦笑，心說我哪能攔得住她？當下打定主意，虛與委蛇，跌跌撞撞爬起身來。他一拐一瘸，勉強向外追了幾步，踩中一處紗簾的穗子，結結實實摔在地上，叫道：“還請齊小仙君留步！”見紈素腳步未停，又叫道：“奚公子！你爹爹也不見了……難道你當兒子的，連父親也不關心嗎？”
    奚笪悚然而驚。紈素覺出他腳步猶豫，歎一口氣，停了步，但並未回頭。奚笪卻隻猶豫片刻，便朗聲道：“孟公子，天緣派並未派人參加本屆鳳鳴大會。我爹爹固守本門之中，哪裏會失蹤？你也別太拿我當傻子了。”便拉一下紈素，舉步向甬道行去。
    那被叫做銜枝的宮裝老婦，剛剛勉強從地上爬起來，雖然氣喘籲籲，仍急忙開口解釋道：“天緣派掌門奚如樟，就是令尊，是不是？令尊自三個月前起，就已假充護衛，隨侍小郡王左右了。昨日比武大會散場之後，小郡王揮散眾人，邀令尊獨自相陪著出門，到現在倆人都沒回來。奚公子，您不信老奴這些話，可以傳信問一問貴門中，問問令尊到底在不在門內？”
    奚笪隻覺得腳下步伐有千斤般沉重，越聽下去，越覺得既憤怒，又疑惑，一時腦中一片紛亂，難以作答。絲絲涼意從腳下石板透上來，似乎將他凝凍在了原地。他的手指又開始隱隱作痛，但定魂珠貼著他的腕脈跳動，有力地安定著他的神智。紈素停了步子，輕輕握一握他的手，發覺他反應遲鈍，手臂僵硬，竟如同石像一般。她也不顧有旁人在側，張開雙臂，輕輕擁抱了奚笪一下，在他耳邊輕笑道：“咱們就聽聽她們說些什麽。沒事兒的……沒事的。你怕什麽？隻管坐下便是。你要不要吃點心？”她撮哄著奚笪，引著他走到外間的茶桌旁邊，揚聲問道：“沒人給奚公子搬把椅子來嗎？茶水也該換一壺了。”
    大長公主的咳嗽聲停止了。她溫聲向身邊侍女道：“別都圍著我了，我這都是老毛病了，能有什麽事兒呢……你們去侍候齊姑娘她們。”見幾個侍女皆瑟瑟發抖，又道：“放心，齊姑娘就算動了殺念，在這兒殺了我，也是不會動你們半根寒毛的。你們有什麽好害怕的？”輕輕一笑，又道：“銜枝，你回來歇著吧。我既然敢跟你換回衣服來，又哪會再拿你擋刀？孟公子不知道咱們換回來，剛才還替你擋在頭裏呢……你也給他看個座，別逼著他對上齊姑娘啦。你別隻看著他牛高馬大的，一副青年豪傑的模樣。他哪能擋得住離恨天弟子？你瞧他喬張做致，跟咱們也演起來了……”
    她聲音不大，但奚笪、紈素、孟昀都是武人，耳力都是正經練過的，能聽得清清楚楚。孟昀聽得如芒刺在背，趕緊爬起來，垂手站在一邊，長刀丟在地上，丟得離自己遠遠的。一個侍女開始清掃地上的珍珠和紗帳，兩個大膽些的侍女果然搬了兩把椅子來，放到外間茶桌邊上。其中一個低聲向奚笪道：“貴客請坐。”另一個回裏側泡茶去了。
    這一會兒工夫，大長公主也不用人攙扶，已緩緩走到外間，見奚笪已坐下了，旁邊隻有一把空椅子，笑道：“我把你們幾個沒眼力見兒的！我的座位呢？”幾個侍女又忙著搬椅子來。
    紈素這才注意看她，見這女子保養頗佳，單看容貌，不過四五十歲年紀，淡掃蛾眉，朱唇未點，並沒十分妝飾。她眼角眉梢，魚尾紋密匝匝的，但都並不深刻。眉間卻有深深一道豎紋。美人老去了，眉眼卻還是當年的樣子。依約眉山，依舊在她那雙秋水明眸之上，黛痕低壓。她突然沒了脾氣，想起師祖閉關前欲言又止的神色，在心底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大長公主見紈素盯著她瞧，輕輕笑道：“孟昀真不是騙你，你別怪他。我今兒穿了銜枝的衣服來找他，也沒說非得讓他帶你來，隻說看看運氣罷了。趁他出去找人，我又跟銜枝換回來了。”
    紈素不冷不熱地回道：“幸而換回來了，不然，我可不是匈奴來使，認不出床頭捉刀的真英雄。興許一時發了興，傷了人也不一定。”公主不以為忤，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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