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蛻卡在梧桐樹皮的褶皺裏，張歡踮腳去夠時，白大褂兜裏的聽診器滑了出來。社區診所的玻璃窗映著晚霞，剛貼的招聘啟事被風掀起一角，"心理谘詢師"幾個字在夕陽下忽明忽暗。
    "張醫生，三床老爺子又念叨修仙了。"護士小趙舉著輸液瓶小跑而過，馬尾辮掃過走廊宣傳欄，那張防治阿爾茨海默症的海報微微晃動。張歡摸出兜裏的青銅鈴鐺鑰匙扣——夜市五塊錢兩個的仿古工藝品——輕輕叩了叩病房門。
    窗台綠蘿的陰影裏蜷著個穿病號服的老頭，正用輸液管擺北鬥七星陣。"您那本《修真秘籍》..."張歡晃了晃手裏包著武俠小說封麵的筆記本，"...第十七章氣海穴的位置標錯了。"
    老頭渾濁的眼睛突然清亮，又迅速蒙上霧氣："小張啊，你說人真能活幾百歲嗎？"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按在泛黃的筆記上，那些關於經脈運行的潦草字跡裏，藏著二十年前某位中醫大學教授的筆鋒。
    下班時落了場太陽雨。張歡在公交站台撞見穿漢服直播的姑娘，她鬢角別著的青銅發簪在鏡頭前晃成虛影。"家人們看這個戰國古玉紋路..."女孩轉身時簪尾掃過張歡手背，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那個泡在福爾馬林裏的夏天。
    "要傘嗎？"透明傘麵突然隔開雨絲。張歡抬頭看見穿警服的顧盼盼，她肩章上的四角星花閃著水光，"剛端了家保健品詐騙公司，順路送你。"副駕駛的案卷露出半截照片，受害者額頭的暗紅色印記像極了劣質紋身貼。
    砂鍋粥的霧氣糊住眼鏡時，斯甜甜正用長柄勺攪動瑤柱粥底。"心理診所這個月接了六單校園霸淩疏導。"她腕間的仿古銅鐲撞在碗沿，發出沉悶的回響，"有個孩子總說能在鏡子裏看見另一個自己..."
    玻璃門被風鈴撞開，穿廚師服的白初七拎著食盒闖進來，圍裙上沾著麵粉和冰碴。"新研製的楊枝甘露酥，"她指尖的刀繭在冷熱溫差下泛紅，"你們嚐嚐是不是比上周的杏仁豆腐強。"
    張歡舀了勺粥，熱氣氤氳中看見櫥窗外的霓虹燈牌。那些跳動的光斑裏偶爾閃過青銅色殘影，像電路接觸不良的老舊招牌。顧盼盼的執法記錄儀在桌上閃著紅光，記錄著太平年月裏最普通的夜晚。
    暴雨驟歇時，月亮從雲層後探出半張臉。張歡摸出鑰匙串上的青銅鈴鐺，夜市攤的鍍層已經剝落，露出底下粗糙的合金材質。二十三條街外的爛尾樓頂，最後一絲青銅神經的殘渣正在雨水裏鏽蝕成灰。
    社區診所的空調外機滴著水，張歡在值班表上簽完最後一個字時，鋼筆尖突然斷墨。藍黑墨水在"9月7日"的日期欄暈染開，像極了那年焚化爐煙囪投下的陰影。護士台的老式掛曆被穿堂風掀起，露出背麵的城郊火葬場廣告，聯係電話的數字排列成熟悉的青銅樹圖騰。
    "張醫生，有您的快遞。"保安捧著個纏滿膠帶的木盒進來，黴味裏混著若有若無的福爾馬林氣息。簽收單上的寄件人欄畫著孩童塗鴉——七個手拉手的小人圍成北鬥七星。
    拆開層層包裹的舊報紙，鐵皮盒的鏽跡與二十年前梧桐樹下挖出的一模一樣。盒內鋪著曬幹的梔子花瓣，躺在絲綢上的青銅鈴鐺缺了鈴舌，鈴身刻著"癸未年七月初七寅時三刻"。
    值夜班的護士小趙探頭進來："張醫生還不下班？三床老爺子非說今晚要渡劫..."她腕間的轉運珠手鏈突然斷裂，檀木珠子滾進鐵皮盒，在青銅鈴鐺表麵撞出編鍾般的餘韻。
    張歡摸出鑰匙串上的仿古鈴鐺。當贗品觸碰到真品的瞬間，夜市攤的鍍層簌簌剝落，露出內層泛著血絲的青銅質地。走廊燈光突然頻閃，在牆麵投出七十二道重影，每道影子都在重複不同時空的執刀動作。
    "要幫忙嗎？"顧盼盼的警靴聲停在門口。她今晚沒穿製服，頸間的銀鏈墜著枚彈殼改裝的掛件，"剛辦完跨省詐騙案，嫌犯車裏搜出批假文物。"防風打火機的火光裏，彈殼表麵的刻痕組成微型鎮魂咒。
    白初七拎著冰袋撞開消防門，廚師服沾著芒果冰沙的甜膩："新研發的荔枝凍..."她突然盯著鐵皮盒皺眉，"這盒子...好像裝過我爺爺的懷表？"
    斯甜甜的視頻通話在此時切入。心理谘詢室的背景牆掛著幅兒童畫，穿病號服的孩子在鏡頭外哼歌。"那個說能看見鏡像自我的孩子，"她將攝像頭對準畫紙，"今早交的作業。"
    蠟筆畫裏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梧桐樹下，掌心捧著燃燒的星圖。樹根處蜷縮著七個戴萬花筒麵具的小人，其中一個的麵具裂開縫隙，露出六歲孩童純淨的瞳孔。
    值夜鈴突然大作。三床老爺子的叫喊穿透走廊："雷劫到了！雷劫到了！"張歡抓起真品青銅鈴奔向病房，缺了鈴舌的鈴鐺在疾跑中寂靜無聲，卻震落牆皮露出後麵1998年的舊掛曆。
    老爺子正用輸液管在窗玻璃上畫符，暴雨在符咒外衝刷出青銅色水痕。"小張你看！"他混濁的眼裏倒映著霓虹之外的星空，"北辰移位，吞賊星亮了！"
    張歡握鈴的手背浮現朱砂痣。當急診科的推床輪子碾過某節鬆動地磚時，整個社區診所突然陷入絕對寂靜。鐵皮盒裏的贗品鈴鐺自主浮空，補全了真品缺失的鈴舌。
    七十二聲鈴響在量子糾纏中完成。張歡看見梧桐樹下的鐵皮盒緩緩閉合，六歲的自己哼著兒歌跑遠，身後跟著穿各色衣裳的玩伴。夜市攤的仿古鈴鐺在玻璃櫃裏蒙塵，護士小趙新換的轉運珠透著香火味，白初七的冰沙車穿過百年雨幕。
    值夜鈴歸於沉寂時，暴雨恰好停歇。張歡把真品青銅鈴鎖進檔案櫃最底層，鑰匙拋給啃芒果冰的白初七。顧盼盼的彈殼掛件在月光下泛著青灰，斯甜甜的視頻定格在孩子畫作的落款日期：2023年9月7日。
    晨光漫過診所窗台時，保安嘟囔著清理滿地檀木珠。昨夜暴雨衝垮了爛尾樓頂的違章廣告牌，生鏽的鋼架在積水裏拚出北鬥吞賊星的形狀。張歡的白大褂兜裏，夜市買的鈴鐺缺了個小口，斷茬處的新鏽紅得像凝固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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