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纏
    暮春的雨絲纏著柳絮，將蘇州城洇成宣紙上的水墨。柳含煙提著竹籃穿過七裏山塘，新采的桑葉上凝著水珠，順著青石板滴成斷續的暗痕。
    "小娘子當心！"
    疾馳的馬車撞翻竹簍時，玄色衣袍掠過她眼前。崔明遠攬住她的腰肢旋身避開泥濘，金絲滾邊的袖口掃過她發間銀簪，挑落一縷青絲纏在鎏金蹀躞帶上。
    "崔家郎君？"柳含煙慌忙後退半步，繡鞋碾碎滿地桑葉。她認得這張臉——三日前在城隍廟前，正是這人一箭射落驚馬，救下被崔氏商隊衝撞的老嫗。
    崔明遠拾起滾落的白玉耳璫，指腹擦過耳垂的瞬間，柳含煙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遠處傳來更夫沙啞的梆子聲，驚覺酉時將至，父親該從綢緞莊查賬回來了。
    "這桑葉..."崔明遠突然蹲下身，撿起片殘缺的嫩葉，"葉脈發黃，怕是染了褐斑病。"他從蹀躞帶解下鎏金荷包，倒出幾粒赭色藥丸，"搗碎混著晨露噴灑，三日可愈。"
    柳含煙盯著他掌紋裏的薄繭，忽想起前日聽繡娘們嚼舌根。都說崔氏少主放著祖傳的鹽鐵生意不做，整日泡在城西藥圃侍弄草木，原是真的。
    雨絲漸密時，崔明遠解下墨色大氅罩在她肩頭。暮色裏浮起沉水香的氣息，混著藥草清苦，將她裹成繭中的蠶。
    ......
    三更的梆子驚破春夜。
    柳含煙跪在祠堂青石板上，潮濕的水汽順著素紗襦裙攀上膝頭。父親手中的藤條破開雨幕，在她肩背炸開一道血痕。
    "孽障！崔氏害你祖父落水而亡，你竟與那崔家子私定終身！"
    銅爐裏將熄的香灰突然爆出火星，映得"詩禮傳家"的匾額忽明忽暗。柳含煙盯著青磚縫隙裏掙紮的苔蘚，耳畔又響起黃昏時崔明遠的話。
    "明日申時三刻，我在虎丘劍池等你。"
    竹簾外閃過道佝僂身影，是常年跟在父親身邊的忠仆福伯。柳含煙指甲掐進掌心，想起午後在繡房窗欞下撿到的字條——"戌時柴房見"。
    藤條抽在脊梁的悶響驚飛簷下宿燕，她卻想起崔明遠教她辨認草藥時，指尖劃過掌心的溫度。那件玄色大氅此刻正藏在後園假山洞裏，襟口金線繡的崔氏族徽像團灼人的火。
    ......
    子時的更漏滴到第三聲時，柴房木窗吱呀輕啟。崔明遠翻進來時帶落幾根茅草，月光漏進他束發的玉冠，在黴爛的草垛上映出晃動的光斑。
    "這是祛瘀膏。"他掀開柳含煙的衣袖，藥香混著血腥氣在黑暗中彌散，"我雇了漕幫的船，明日卯時..."
    話音戛然而止。柴房門轟然洞開，十餘支火把將黑夜燒出窟窿。柳含煙看見父親鐵青的臉，福伯舉著的燈籠在風中亂顫，映出崔明遠腰間晃動的雙魚玉佩——正是三日前她遺落在藥圃的那枚。
    ......
    五更天的梆子響得淒厲。
    柳含煙腕間的麻繩浸滿晨露，沉潭的竹籠硌著後腰。霧靄中傳來崔氏族老的叱罵，混著柳家叔伯們此起彼伏的"浸豬籠"。
    "怕嗎？"崔明遠的聲音貼著耳畔傳來，他腕上的繩索不知何時掙開了，正用牙齒咬開她發間的銀簪。
    柳含煙搖頭，潭水漫過腰際時，突然頸間一涼。崔明遠割下她一縷青絲，又扯斷自己半截發辮，就著舌尖血將兩縷發絲係成死結。
    "以發代首，指潭為證。"他咬破的唇角染紅誓言，"百年後的今日此時，蘇州喜鵲橋頭..."
    冰涼的潭水嗆入肺腑時，柳含煙看見岸上人群如黑蟻攢動。崔明遠的手始終扣在她腕間，纏著青絲結的銀簪沉入幽綠深淵，驚散一尾紅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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