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鎖靈山
    霜降那日，金玉善用草繩係住最後一縷青絲，發尾垂落的位置恰好觸到鎖骨處的血線。銅鏡邊緣的霜花凋落至第四瓣時，她終於決定帶周衛國尋找傳說中的相思樹。
    晨霧漫過山澗，玉善將銅鏡貼身藏好，轉頭看向正在溪邊試弓的周衛國。經過四十九次鮮血儀式，他的魂魄已能白日顯形半炷香時間。此刻他挽弓的姿勢與生前無異，鬆手刹那箭矢卻穿透樹幹不留痕跡。
    "該出發了。"玉善把煮好的艾草團塞進布袋。周衛國放下木弓，霧氣凝成的手掌撫過她發間新添的白絲——自從血線越過心口，她的青絲便開始褪色。
    山路越走越陡，腐葉在腳下發出黏膩的響聲。玉善按老巫女給的路線圖行進，每過一處地標便在樹皮刻下記號。周衛國飄在前方探路，軍靴踏過的地方結出細碎冰晶，為後來者指引方向。
    正午時分，他們抵達地圖標注的蛇形河穀。本該幹涸的河床此刻奔湧著赤色水流，水麵漂浮著密密麻麻的獸骨。玉善彎腰拾起塊卵石，石麵突然睜開三隻複眼。
    "退後！"周衛國攬住玉善急退三步。河水驟然暴漲，無數白骨手臂破水而出，抓住他們方才站立的地麵。腐臭的水霧中現出個撐船的老叟，鬥笠下沒有五官，隻有團蠕動的蛆蟲。
    "活人渡河，需留一魂。"老叟的聲音像是蛙鳴與笛聲的混合體。船頭懸掛的燈籠亮起幽藍火光，映出船板上七具無魂軀殼——都是近期失蹤的采藥人。
    玉善摸向腰間短刀，卻被周衛國按住。戰魂獨有的青焰自他瞳孔燃起，在河麵鋪開冰路："我留。"
    "不可！"玉善抓住他愈發透明的手腕，"你本就..."
    話未說完，周衛國已踏上冰麵。青焰灼得白骨手臂吱吱作響，老叟的蛆蟲麵孔扭曲變形。當戰魂走過河心時，整條血河突然凍結，冰層下傳來萬千亡魂的哀嚎。
    玉善趁機衝過冰麵，卻在彼岸跌進個溫暖的懷抱。本該消散的周衛國竟完好無損，隻是胸前的鋼筆結滿霜花。他指向對岸——那裏還站著個與他容貌相同的虛影，正被老叟用鐵鏈拖入船中。
    "那是你的替身？"玉善聲音發顫。周衛國搖頭，扯開衣襟露出心口傷痕，原本嵌著彈片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
    翻過三道山梁，暮色已染紅天邊。玉善突然駐足，望著眼前景象倒吸冷氣——整片白樺林被攔腰斬斷，斷口處滋生出肉瘤般的樹癭。每個樹癭都在呼吸，隨著喘息節奏滲出猩紅汁液。
    周衛國的鋼筆突然劇烈震動，自動在樹皮寫下漢字："此乃怨氣林，閉目莫聞。"
    玉善剛閉眼，耳邊就響起母親臨終的呼喚。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攥緊周衛國半透明的手掌前行。黑暗中，無數亡魂的絮語在周身纏繞，有彈片穿透軀體的悶響，有燃燒彈墜落的尖嘯，還有玉善自己那夜在礦洞的啜泣。
    "別看，別聽。"周衛國的手覆上她雙眼，寒意在視網膜結成冰膜。當玉善重新睜眼時，白樺林已變成尋常楓樹，滿地紅葉中躺著具誌願軍遺骸，懷表停在1951年10月25日。
    玉善蹲下身，發現遺骸右手緊攥著半枚玉佩。周衛國突然頭痛欲裂，魂魄中翻湧出陌生記憶——漫天火光的夜晚，他與戰友們在此地遭遇伏擊。那個總愛哼山西小調的通訊員小王，就是被炮彈削去了半邊身體...
    "你認得他？"玉善擦淨玉佩上的血跡，內側刻著"周"字。周衛國茫然搖頭，他分明記得自己來自江南水鄉。
    夜幕降臨時，他們終於望見山頂那棵巨樹。二十人合抱的樹幹上布滿人臉紋路，枝條垂落的不是樹葉，而是無數晶瑩淚滴。月光穿過樹冠，在地上投出交疊的人影——分明是周衛國與玉善相擁的輪廓。
    玉善按古法割破掌心，將血塗在樹根處。地麵突然裂開縫隙，湧出的不是樹根而是黑發，發絲間纏繞著青銅鈴鐺。周衛國的鋼筆自動飛出，在樹皮刻下梵文，樹冠頓時降下花雨。
    一朵白花落在玉善肩頭，瞬間化作冰晶滲入皮膚。她腕間血線突然發出熒光，與周衛國心口的空洞產生共鳴。當他們的手同時觸碰樹幹時，樹身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姻緣簽——全是曆代戰亂中生死相隔的愛侶名諱。
    "把你的名字刻上去。"蒼老的女聲自樹心傳來，"以血為墨，以淚為刃，可換七日重逢。"
    玉善毫不猶豫地咬破手指，卻見周衛國的魂魄正在消散。原來相思樹在吸收戰魂的靈力，那些晶瑩淚滴竟是曆代魂魄的殘渣。她瘋了一般捶打樹幹，直到拳頭血肉模糊："把他還給我！"
    樹皮突然滲出樹脂，包裹住周衛國即將消散的魂魄。玉善腕間血線發出灼目光芒，在她心口烙下北鬥七星圖案。當最後一點光芒消散時，周衛國完好無損地站在她麵前，掌心多出粒琥珀色的樹脂。
    "你用了什麽交換？"周衛國扳過玉善的肩膀。少女躲閃的眼神落在地麵——那裏有縷新斷的白發正在化為灰燼。
    下山的路上異常順利，仿佛群山都在為他們讓道。玉善哼著不知名的曲調，鬢角白發又多了幾縷。周衛國凝視著掌心的樹脂，突然將其按進心口的空洞。
    "你做什麽！"玉善驚恐地抓住他的手。樹脂已與魂魄融合，在周衛國胸腔凝成顆跳動的冰晶。他握住玉善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裏傳來了微弱卻真實的震動。
    "這樣你每次心跳，我都能感知。"周衛國擦去玉善眼角的淚珠，指尖殘留著樹脂的芬芳。山風掠過相思樹的方向，帶來句模糊的箴言："以命續緣者，必承永世孤寂。"
    月色漸隱時，他們發現來時的標記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滿地霜花，每朵都映著玉善白發蒼老的模樣。周衛國將少女冰冷的雙手攏在掌心，突然希望這條山路永遠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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