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說到委屈處，在黛玉房裏好一頓落淚。
    黛玉隻攏著她，拍她的肩，由著她痛痛快快哭一場。
    按理說，賈府這樣的公侯之家，過年的時候規矩都大，正月裏連女孩家都不許碰針，又怎會容許一個丫鬟這樣淚落如雨呢。
    可是黛玉卻最懂晴雯的心，由著晴雯痛快哭出來，連她自己都也陪著晴雯掉了幾回眼淚。
    賈璉在旁瞧著，也都明白她們兩個這是哭什麽呢。
    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可她們兩個都已經沒有了父母親人。而且她們的家鄉都遠在江南姑蘇，如今卻不得不投奔到這北地的京裏來，風土人情都需要從頭學起，這過程裏的水土不服，除了她們自己，又有幾人知曉？
    她們兩個還有一點相似之處：倒不能說舉目無親了，晴雯還有多官那麽一個表哥，黛玉也有賈府這一家子的外親，可是呢，這親戚雖是親戚，但是卻都不能關切到她們的心裏去，雖說聊勝於無，卻也當真隻是聊勝於無罷了。
    況且女孩兒大了，心裏計較的再不僅僅是簡單的衣食住行，也總要為自己的未來謀劃。可是還是因為沒有父母至親在世上，於是這樣的終身大事便還需要自己去張羅。
    雖說古代包辦婚姻不好，但是對於這些從小被關在內宅裏的女孩兒來說，她們幾乎沒機會見到外男，於是她們又如何來為自己決定未來呢？
    於是她們也都隻能從眼前能看得見的男子去動心思。晴雯因是老太太暗許下的，自然是一顆心都掛在寶玉身上；黛玉也是相同的道理，也難免當初多設想寶玉一點。
    可是這幾年的相處下來，眼見著那鳳凰蛋已是長大成人，卻還是個孩子的心性，說著姐姐妹妹你好我好，但是一旦有事，從來都是他自己先跑了，倒要丟下女孩兒們自己去收拾爛攤子。
    她們心下的失望無法說與外人聽，更難過的這樣的男子，又還有那麽多人與自己爭。眼看著對手們用盡了手段，明裏暗裏的搶奪了去，倒將自己排擠得越來越遠，這心下就更是焦慮而又絕望。
    賈璉此時此際也沒法說別的，隻一徑地保證：“你們別哭。不管將來怎樣，你們都還有我。一切一切，都隻管交給我來，叫我替你們擔著就是。”
    晴雯即便落淚，也依舊口齒伶俐，轉頭瞪他一眼：“璉二爺與寶二爺就算不是親生兄弟，但是卻也還是一家子的骨肉。嗬，寶二爺如今還小呢，都尚且已然如此；璉二爺更已是閱盡千帆，誰知道璉二爺心裏是不是更早就將我們這些女子不當個人了！”
    賈璉知道解釋也是無用，於是幹脆反問：“不如，你試試呢？不試試，光猜，又有何用？”
    晴雯登時俏臉通紅，“璉二爺，你！”
    黛玉這會子已是收了淚，促狹地瞄著賈璉笑，“聽說京城的公侯世家的子弟們都愛圍獵。為了怕危險呢，當然不去打老虎、熊啊的，這些世家子弟啊最愛打的獵物是狐狸。”
    “我便猜想，為何他們這麽喜歡圍獵狐狸呢？是不是因為狐狸躲藏的時候，縱然頭和身子藏得好，可是偏尾巴太大，無法安放，這便隻要有人來，便將狐狸的尾巴都露出去了？”
    賈璉氣得反笑，隻能伸手輕輕拍了黛玉腦門兒一記。
    黛玉輕笑一聲，卻並未躲閃。
    兩人這樣的笑鬧已經習慣了，不覺異常。可卻把晴雯驚著了，她的淚痕還未幹，便愣怔瞪著黛玉的反應。
    半晌才叫出來，“林姑娘，莫非你，你也……？”
    晴雯的意識還停留在黛玉與寶玉從小同吃同住，兩小無猜的情分上。還有她原本在老太太房裏時，見過的老太太那些明裏暗裏希望雙玉結親的態度。
    她於是自然以為林姑娘已是認定了寶二爺，林姑娘還經常為了寶二爺，而跟寶姑娘爭風吃醋呢。
    可是眼前這又是怎麽話兒說的？林姑娘何時已經與璉二爺親昵若此了？
    晴雯一怔之下，便也隨即懂了。以她聰穎伶俐，又親身隨著賈璉，陪黛玉回江南去了一年。那一年裏，她親眼見著的那些細節，即便當日未必肯相信黛玉會被打動，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卻也又是全然的一番體會了。
    不說旁人，就連香菱，那麽一個原本是薛家帶來的丫頭，都叫他給找著了本生母親，他又幫著那封氏拜托了那封肅老兒的苛待，繼而又得了自己的繡莊，然後他又幫著選定了方向，疏通了京裏的銷路……
    就算他做這些，是出於對香菱的居心不良。可是一個爺們兒能為香菱做到如此地步，別說那薛蟠薛大爺做不到，試問這天下還有第二個男子能做到了麽？
    還有林姑娘。璉二爺彼時那一路護著林姑娘南下，途中鬥地方官，打響馬，隻為護得林姑娘周全；等到了揚州之後，又親自陪在林姑老爺身邊，幫林姑老爺出謀劃策，整治那些鹽商與朝廷官員的勾結；最後，又收拾了林家那些遠房族人，幫林姑娘護住了家產……
    林姑娘縱然是鐵石心腸，也都被他融化了呀。寶玉雖好，可卻又怎麽跟璉二爺比，寶玉他除了那些含含糊糊的承諾之外，又究竟曾為林姑娘實實在在地做過什麽呀？
    想到這兒，晴雯就更覺鼻酸。
    因為不光林姑娘、香菱，其實江南那一年，璉二爺也幫了她和她那表哥多官一個大忙！
    可是彼時她卻不想領情，那一路上乃至回來之後，都還故意與璉二爺擺著冷臉。
    她知道自己其實不是知恩不報的白眼兒狼，她隻是，姿隻是……不想背叛老太太對自己的指派，不想違背自己當初想一輩子陪著寶玉的初衷，於是她才故意冷著璉二爺，想叫他自己知難而退罷了！
    可是回到京城來，又過了這一年多，璉二爺非但沒有為難她，向她討人情債，反而停留在叫她舒服的距離之外，耐心地等著她自己的回應。
    在到今晚……若不是他，大正月裏的，她一個人又得難過成什麽樣兒！
    他這人雖不算什麽正人君子，身邊又總是鶯鶯燕燕，可是卻無法否認：他的確是值得托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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