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有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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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洱海的風越過龍龕碼頭,裹挾著水汽撲進蒼山腳下的雲棲馬場時,總會先在冼禮的牛仔帽簷上打個旋兒。清晨七點,薄霧還纏繞著馬廄的橡木梁柱,程慧隔著柵欄就看見那個身影——靛藍粗布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曬成蜜色的小臂線條,正彎腰給一匹棗紅馬梳理鬃毛。梳子劃過油亮皮毛的沙沙聲,混合著苜蓿草的清香,成了馬場晨光的背景音。
    “早啊程同學!”冼禮抬頭,帽簷陰影滑過高挺的鼻梁,笑容像穿透雲層的陽光般毫無雜質。他摘掉麻布手套走過來,隔著木柵欄遞給她一袋東西。油紙包裏是溫熱的喜洲粑粑,焦黃酥皮裂開縫隙,露出玫瑰紅糖餡料,甜香混著馬糞的草木氣息,竟意外地熨帖。
    他長得像李現——程慧第一次見時暗自心驚。不是精致雕琢的明星相,是山野淬煉出的俊朗:眉骨如蒼山石壁陡峭,下頜線被高原日光削得利落,笑起來眼角堆起的細紋卻像洱海的水波般柔軟。此刻他隨手抹去額角汗珠,汗珠滾過太陽穴旁一道淺白舊疤,那是十二歲馴服烈馬“黑雲”時被韁繩抽打的勳章。
    馬場是冼禮的王國。三十畝坡地沿溪流展開,矮腳馬在野花甸上踱步,幾匹高大的伊犁馬正在跑場踏出沉穩的節拍。最惹眼的是東北角一座玻璃陽光房,攀援的百香果藤蔓間隱約可見電腦屏幕的冷光——那是他的“雲端辦公室”。清華計算機係的畢業證鎖在奶奶的樟木箱底,北京中關村燈火通明的記憶被刻意封存。隻有馬鞍旁磨得發亮的鍵盤,暗示著這個牛仔身體裏仍住著代碼構築的靈魂。
    “追風今天歸你。”冼禮牽來一匹銀鬃白馬,把韁繩放進程慧掌心。馬兒溫順地低頭蹭她手背,冼禮的手指卻突然壓住韁繩某處:“這裏要收半寸,它耳朵向後別時就該警覺了。”他說話時喉結隨音節滾動,氣息拂過程慧耳畔,帶著青草與汗水的蓬勃生命力。
    教學間隙,程慧看見他單膝跪在泥地裏,握著小男孩的腳踝調整馬鐙長度。那是他弟弟小磊,正為下周的鄉鎮少年馬術賽緊張得鼻尖冒汗。“怕什麽?”冼禮用力揉亂弟弟的頭發,“當年我騎‘黑雲’參賽,它半路撂蹶子把我甩進油菜花田——你猜怎麽著?”少年眼睛倏地亮起來。“我頂著滿腦袋花粉衝過終點線,裁判笑趴了還給發個‘最芬芳騎手獎’!”小磊咯咯的笑聲驚飛了籬笆上的麻雀。
    正午日頭最毒時,冼禮消失了一小時。程慧循著普洱茶香找到馬場後的小院,見他盤腿坐在火塘邊。九十三歲的阿奶耳背得厲害,他貼著她耳朵用白族話喊:“阿奶!今日的藥!”枯枝般的手顫巍巍接過藥碗,卻反手把蜂蜜核桃餅塞進孫子嘴裏。土牆上掛著泛黃的相框:清華園前的青澀少年,西裝革履的互聯網新貴,最後是穿著羊皮褂子扛鋤頭的返鄉人——三個冼禮在光影裏沉默對峙。
    “當年回來,全村當我瘋了。”黃昏遛馬時,冼禮指著遠處新建的藍頂民宿。夕陽給白族照壁鍍上金邊,幾個穿校服的孩子騎著矮腳馬從田埂歸來。“現在他們懂了,我在修一條回家的路。”馬蹄鐵敲擊石子路噠噠作響,他的聲音散在風裏:“不是所有人都要活成北上廣的標本,對吧程同學?”
    程慧的視線掠過他肩頭。溪流對岸,玻璃房裏的電腦屏幕幽幽亮起。一封未讀郵件標題欄顯示著某國際風投公司的ogo,而窗台上,半塊喜洲粑粑正替主人享受著蒼山最後的餘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