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1章 要麽是位極人臣,要麽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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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裴徽揮了揮手,示意袁思藝先退下。
袁思藝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沉重的殿門之後,那扇由整塊陰沉木打造的殿門合攏時發出的沉悶聲響,仿佛隔絕了整個世界。
裴徽依舊獨自一人,深陷在興慶宮主殿——這座象征著大唐無上榮光與權柄核心的幽暗腹地。
他端坐於那張由千年紫檀木精心雕琢的禦榻之上。
榻身盤踞著九條形態各異的五爪蟠龍,龍鱗片片分明,龍睛鑲嵌著冰冷的黑曜石,在晦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幽光。
繁複精美的龍紋,此刻不再象征著祥瑞與威嚴,反而像無數根冰冷的荊棘,硌著他手肘的皮膚,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帶來清晰的刺痛感,無情地提醒著他這位置的分量、血腥的代價以及如影隨形的危機。
殿內巨大的空間被深沉的陰影所吞噬。
那些陰影仿佛有了生命,從蟠龍金柱虯結的龍身之後,從藻井深處描繪的日月星辰圖卷之中,無聲無息地流淌、匯聚。
它們如同粘稠得化不開的墨汁,又似冰冷的深海之水,一層層地包裹上來,將他緊緊纏繞,擠壓。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每一次呼吸都異常艱難,沉香的餘韻早已被一種更濃烈、更難以忽視的氣息所覆蓋——那是權力的味道,冰冷、鐵鏽般腥甜,還隱隱摻雜著一種……死亡的氣息。
“篤…篤…篤……”
他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無意識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擊著光滑冰冷的紫檀扶手。
指腹與堅硬木料接觸發出的沉悶聲響,在死寂得落針可聞的大殿中孤獨地回響,單調、規律,如同他胸腔內那顆在權力與良知間激烈搏鬥的心髒,正被這聲響無情地丈量著每一次跳動。
這唯一的律動,非但沒有帶來生氣,反而更襯得這象征帝國中心的殿宇空曠得如同巨大的墳塚,令人窒息。
袁思藝那冰冷如毒蛇吐信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又一遍,反複燙灼著他緊繃的神經:
“盛王李琦、豐王李珙……年長且素有名望……於殿下而言,是最大的隱患……”
“那些皇孫……血脈相連……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是禍亂的根苗……”
“長安內外,乃至天下,質疑殿下承繼大統……‘正當性’的聲音……從未斷絕……”
“正當性”!
這三個字像淬了劇毒的獠牙,狠狠噬咬在他的心尖上,瞬間引發一陣尖銳的刺痛。
血脈!名分!
這該死的、如同詛咒般無法抹去的血統論!
他裴徽的“皇子”身份,無論那道詔書如何言之鑿鑿,無論他在安祿山叛軍兵鋒下力挽狂瀾保住了長安,在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門閥、宗室勳貴乃至天下悠悠眾口眼中,終究是“流落民間”的野路子。
如何比得上那些在十王院中錦衣玉食長大、玉牒金冊上明明白白記錄著的、根正苗紅的“正統”龍子龍孫?
仁慈?
裴徽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扭曲的弧度,那弧度裏充滿了自嘲與殘酷的清醒。
在這通往至尊之巔的、由累累白骨鋪就的血腥祭壇上,仁慈是比塵埃更廉價、比鴆酒更致命的毒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煌煌青史,鐵證如山!
對任何潛在威脅的哪怕一絲猶豫、一絲婦人之仁,都可能在未來的某個猝不及防的瞬間,化作席卷一切的滔天巨浪,將他尚未坐熱的龍椅徹底掀翻,將他和他所建立的一切碾作齏粉,屍骨無存!
然而……一股冰冷的煩躁和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鐵鏈,死死攫住了他。
他發現自己與史書上那些最終登頂的雄主相比——如殺兄囚父、踏著兄弟叔侄的血泊登上皇位、開創貞觀盛世的太宗李世民;如三番兩次廢殺親子、晚年昏聵卻也鑄就開元輝煌的玄宗李隆基——自己似乎……還是不夠心狠手辣!
不夠徹底!不夠……帝王!
‘李世民在玄武門揮下那致命一刀時,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猶豫?他當時的心跳,可曾像我現在這般擂鼓?’裴徽在心底無聲地、近乎咆哮地詰問自己。
‘李隆基每一次下旨賜死親子,看著他們飲下鴆酒或自縊身亡時,心中可曾有過半分負擔?那九五之尊的龍椅上,是否早已浸透了至親的鮮血?’答案或許隻有冰冷的、被勝利者反複塗抹的史冊知道。
但此刻,他胸腔內那份如同巨石壓頂般的掙紮,那份源於現代靈魂深處對生命的最後一絲敬畏與不適,其重量清晰無比——即便他可以用“清君側”、“除後患”、“安定社稷”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粉飾太平,即將下達的這個滅絕人性的命令,其背後所代表的血腥與殘忍,其分量之重,足以讓任何尚未完全泯滅良知的人心頭發冷,靈魂為之震顫!
至於身後的罵名?史書工筆?
裴徽的嘴角再次勾起,這一次是近乎徹底嘲諷的弧度。
他這個來自後世的靈魂,反而比這個時代任何人都看得更透徹、更絕望。
曆史?
曆史從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華麗墓誌銘。
所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不過是權力更迭中亙古不變、顛撲不破的真理。
看看李世民!玄武門喋血,殺兄李建成)屠弟李元吉),逼父李淵)退位,甚至強占弟媳齊王妃),樁樁件件,哪一件不是人倫慘劇?
但隻要他後來開創了貞觀之治,成為光芒萬丈的“千古一帝”,這些汙點便成了史家筆下輕描淡寫的“不得已”,成了襯托其偉大功績的微不足道的陰影。
再看看李隆基!
若非安史之亂這場幾乎傾覆社稷的浩劫,他“開元盛世”締造者的形象,“唐明皇”的尊號,隻會更加璀璨奪目。
晚年那點猜忌昏聵和殺子一日殺三子)之事,在煌煌盛世麵前,隻會被史官以春秋筆法一筆帶過,甚至美化為“忍痛割愛,以固國本”!
權力!唯有至高無上、穩固不移的權力,才是洗刷一切汙穢、定義一切是非的根本!是唯一的真理!
“哢…”一聲極其輕微的、骨骼摩擦的聲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裴徽隱藏在寬大玄色蟒袍袖中的手,已然緊握成拳,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皮膚下的骨節因缺血而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慘白。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絲毫無法緩解他內心的風暴。
他的眼眸深處,如同醞釀著最可怕的風暴。
掙紮——如同瀕死的困獸在泥沼中徒勞地嘶吼翻滾,試圖抓住最後一絲名為“人性”的稻草;
冷酷——如同萬年不化的玄冰,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要將一切阻礙、一切軟弱無情地碾碎;
野望——則如同地獄噴湧的烈焰,熊熊燃燒,焚盡萬物,隻為將那象征至高無上的九龍椅徹底據為己有!
這三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瞳孔深處瘋狂地撕扯、碰撞、吞噬,形成一片混沌而危險的旋渦。
殿內,那無處不在的陰影仿佛感應到了主人內心的激蕩,隨著燭火不安地劇烈搖曳而詭異地波動起來。
巨大的蟠龍柱上,裴徽被拉長的影子也隨之扭曲、變形,如同擇人而噬的妖魔在牆壁上無聲地舞蹈,更添幾分陰森恐怖。
終於!
那抹苦苦掙紮的“人”性,如同投入無盡深淵的巨石,被冰冷的、絕對的、屬於“帝王”的決斷徹底吞噬、覆蓋、碾碎!
他眼底最後一絲屬於“裴徽”這個“人”的溫度徹底熄滅、湮滅。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封萬裏、凍結生機、視萬物為芻狗的絕對冷酷。
那眼神,不再屬於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屬於一件隻為權力而存在的冰冷器物。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給自己下達了最終的死刑判決,他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氣息帶著殿內即將燃盡的沉香的清冷餘韻,更帶著一種濃烈得令人作嘔、如同新鮮血液凝固後的鐵鏽腥氣,沉沉地、帶著毀滅性的重量,壓入他的肺腑,融入他的血脈。
“來人。”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像淬了萬載寒冰的刀刃驟然劃破死寂的夜空,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和不容置疑的威壓。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一名心腹護衛如同真正的影子般,無聲無息地從殿門旁一根巨大蟠龍柱的陰影中滑了出來。
此人正是前日立下大功,救下虢國夫人的影七。
他低眉順眼,垂手肅立,仿佛他本就是那陰影的一部分,一直就在那裏靜靜蟄伏,等待著主人的召喚。
“傳元載。”裴徽的目光沒有離開殿內那片象征著未知與血腥的深沉黑暗,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即刻。單獨覲見。”
“單獨”二字,被他咬得異常清晰、異常沉重,如同兩塊冰冷的玄鐵碰撞,在空曠的大殿中激起冰冷的回響,也昭示著即將密談內容的極度危險與禁忌。
……
當元載在兵部衙門接到這突如其來的、要求“單獨覲見”的旨意時,心頭猛地一沉,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他不敢有絲毫怠慢,甚至來不及換上更正式的朝服,幾乎是跑著衝出兵部,穿過一道道戒備森嚴、氣氛壓抑的宮門甬道。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在朱紅色的宮牆上,投下長長的、如同刀鋒般的陰影。
每一次踏入宮門,都感覺像是踏入一頭巨獸的口中。
當他終於再次踏入興慶宮主殿的瞬間,一股比清晨時分更加沉重、更加肅殺、幾乎令人心髒停跳的窒息感,如同實質的冰水,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讓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殿內空蕩得可怕。
袁思藝那陰鷙的身影不見了,連帶著李太白那狂放不羈的身影和李季蘭清冷如蘭的氣息也一同消失了。
偌大的殿堂,隻有裴徽一人,如同蟄伏於深淵之底的史前巨獸,獨坐於禦榻的幽暗最深處。
巨大的蟠龍柱投下的濃重陰影將他大半個身子吞沒,隻有蟒袍袖口和下擺上用金線繡著的螭龍紋路,在幾盞長明宮燈昏黃搖曳的光線下,偶爾反射出一點轉瞬即逝的、冰冷而詭異的光澤。
殿門在他身後被那名影子太監沉重地關閉,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如同地獄之門合攏,徹底隔絕了外界最後一絲光線和聲響,將他投入了一個與世隔絕、充滿無形殺機的囚籠。
“臣元載,叩見殿下!”元載強壓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驚疑與深入骨髓的不安,趨步上前,深深拜倒,額頭緊貼冰涼刺骨、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
那寒意瞬間透骨而入。
他敏銳地注意到,裴徽的自稱已是冰冷的“本王”,而自己脫口而出的也是“臣”而非之前的“屬下”或“卑職”。
這微妙的稱謂變化,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充滿了心照不宣的試探與赤裸裸的、邁向深淵的野心。
“元尚書請起,賜座。”裴徽的聲音從陰影中傳來,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平淡,如同深潭死水。
然而這平淡之下,元載卻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如同萬丈冰山傾軋而下的沉重壓力,如同冰層之下洶湧奔騰、擇人而噬的暗流,隨時可能破冰而出,將他撕得粉碎。
影七無聲地搬來一個錦緞繡墩,放在禦榻下首不遠不近的位置——一個既能聽清言語,又充分顯示等級尊卑的距離。
元載謝恩起身,並未完全坐下,隻小心翼翼地沾著半個邊,身體保持著絕對恭敬的前傾姿態,雙手垂放在膝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謝殿下隆恩。不知殿下急召臣下,有何……重要諭示?”
他心中念頭急轉如風車,無數種可能掠過腦海。
殿內這詭異死寂、殺機暗藏的氣氛讓他本能地感到極度的恐懼,仿佛頭頂懸著一把無形的利劍。
裴徽的目光終於從虛無處緩緩收回,如同兩柄冰冷的探針,帶著洞穿人心的力量,牢牢鎖定在元載那張強作鎮定的臉上。
那目光銳利、冰冷、毫無感情,仿佛要剝開他所有的偽裝,直抵他靈魂最深處的恐懼與欲望。
元載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暴露在數九寒天的冰原之上,每一寸肌膚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冷汗瞬間濕透了內襯。
“袁總管方才來報,”裴徽緩緩開口,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精心打磨過的冰珠,帶著沉甸甸的寒意,砸在金磚地上,“這幾日叛軍圍城,城內宵小之徒趁機作亂,那些叛軍的奸細,還有五姓七望那些不甘寂寞、妄想渾水摸魚的亂黨,著實不少,攪得長安城烏煙瘴氣,人心惶惶。”
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異常微妙,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但,十王院……亦安然無恙。”
“安然無恙”?!
這四個字如同四道驚雷,在元載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跳動!
這個詞用得太過蹊蹺!
太過刻意!
以裴徽鐵腕肅清城內叛逆的雷霆手段,以袁思藝那條毒蛇陰狠毒辣、斬草除根的心性,對待十王院那些身份極其敏感、如同眼中釘肉中刺的皇子皇孫,怎麽可能僅僅是“安然無恙”?
這平靜得可怕的四個字,分明是暴風雨降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屠刀高舉前的最後寧靜!
元載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繃緊到了極限,如同刑場上等待鍘刀落下的囚徒,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著預警,靜待那必然到來的、石破天驚的下文。
裴徽的身體微微前傾,陰影隨之移動,將他大半張臉重新隱入黑暗,隻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幽冷、如同鬼火般的光芒,如同盯緊了獵物的毒蛇。
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血液凍結的循循善誘,在空曠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地回蕩,每一個字都敲在元載瀕臨崩潰的神經上:“明日,本王料定叛軍必將慘敗潰退,天下大定,指日可待。”
他的語氣帶著掌控一切的篤定,但隨即轉為更深的陰鬱,“然……百廢待興,根基未穩啊。”
他頓了頓,每一次停頓都像重錘狠狠敲在元載的心上,“本王憂心,總有那麽些賊心不死之徒,不甘心就此失敗。他們會借著一些……‘名正言順’的幌子,行那禍亂朝綱、死灰複燃的勾當。譬如……”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耳語般的殘酷誘導,每一個音節都浸滿了血腥味,“那些深居王府,看似無害,實則血脈相連、身份尊貴,極易被有心人利用、擁立起來與本王作對的……‘貴人’們。”
他刻意加重了“貴人”二字,如同冰冷的刀鋒劃過瓷器。
“他們活著,一日活著,便是禍源之根,動亂之始!是懸在本王頭頂,懸在這初定江山頭頂的……利劍!”
沒有直接點明“皇子皇孫”,沒有說出“清除”或“殺”字,但裴徽話語中那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滅絕之意,那清晰無比的指向性,以及“貴人”、“禍源”、“利劍”這樣充滿血腥暗示和最終判決意味的措辭,對於元載這樣在權力漩渦中浸淫數十年、心思剔透如九竅琉璃、深諳宮廷黑話與政治隱喻的老狐狸來說,已然如同白紙黑字般昭然若揭!
這無異於一道來自九幽地獄的催命符!
清除所有滯留在長安的皇子皇孫?!
當今聖人倉皇西逃後遺留在帝都的所有龍脈?!
一個不留?!斬盡殺絕?!
這……這簡直是……石破天驚!
駭人聽聞!
比之廢立皇帝,此舉更為酷烈百倍!
千倍!這是要徹底斬斷李唐皇室在長安的血脈根基!
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彌天大罪!
一旦泄露半分,便是萬劫不複、永世不得翻身的滔天罪名!
必將激起天下嘩然,士林激憤,史筆如刀,遺臭萬年!
饒是元載自詡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構陷同僚、屈膝諂媚,此刻也被這赤裸裸的、關乎帝國最核心血脈的滅絕命令震得魂飛魄散!
三魂七魄仿佛都要離體而出!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變得慘白如金紙,嘴唇不受控製地劇烈翕動著,喉嚨裏卻像是堵了一團浸透冰水的、帶著血腥味的棉花,發不出半點聲音。
巨大的恐懼如同萬丈冰海掀起的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徹底淹沒,讓他四肢冰冷僵硬,幾乎要癱軟在地。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太陽穴附近血管中瘋狂奔流、衝擊的聲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然而,在這滅頂的、幾乎將他理智摧毀的恐懼浪潮中,一股同樣巨大、甚至更為灼熱、更為誘人的欲望,如同地獄深淵噴湧出的毒火,猛地竄了上來!
兩條毒蛇——恐懼的冰蛇與誘惑的火蛇——瞬間死死纏住了他的心髒,瘋狂地撕咬、角力!
讓他恐懼的是:此事若有一絲一毫敗露,他元載必定是首當其衝的替罪羔羊!
千刀萬剮、挫骨揚灰都將是奢望!
九族盡滅!
他的名字將永遠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受萬世唾罵!
永世不得翻身!
這風險,太大太大!
而誘惑他的是:裴徽將如此絕密、如此凶險、又如此關乎新朝國本根基的“髒活”交給他!
這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他元載,真正踏入了殿下最核心、最隱秘、最不容外人窺探的權力圈層!
這是無與倫比的信任,是未來登天一步的堅實基石!
是成為新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真正心腹重臣、未來宰輔的唯一門票!
是通往權力巔峰那條狹窄、血腥、卻光芒萬丈的獨木橋!
這份誘惑,足以讓人瘋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扭曲。
殿內死寂得可怕,唯有那長明宮燈的燈芯燃燒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如同地獄惡鬼咀嚼骨頭的聲響,又似催命的鼓點,敲在元載緊繃的神經上。
他額角豆大的冷汗不斷滾落,砸在腳下冰冷的金磚上,瞬間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如同淚痕般的水漬。
他後背的紫色官袍,早已被涔涔冷汗浸透,冰涼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寒意和惡心。
他腦中無數念頭如電光火石般飛轉:利弊、風險、退路、前程、家族的興衰、個人的生死榮辱……裴徽那雙在幽暗中閃爍著絕對冷酷、不容置疑光芒的眼睛,如同無形的萬鈞重錘,死死壓迫著他的神經,逼著他在這萬丈深淵的邊緣做出最終的、無法回頭的決斷。
他猛地想起不久前在偏殿與丁娘的苟且被裴徽撞破,那份深入骨髓的恥辱和瀕死的恐懼尚未完全消散,對方饒他一命讓他“戴罪立功”的話語猶在耳邊回響,冰冷而充滿威脅……此刻若是敢裝傻充愣、推諉搪塞,恐怕立時就是死期!甚至死得更快、更慘!
終於!
在令人窒息的、仿佛永恒般的沉默之後,元載猛地、用盡全身力氣深吸了一口氣!
這口氣吸得如此之深,以至於胸腔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嘶鳴,帶著一種豁出一切、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不再猶豫!
不再權衡!
他猛地再次跪倒在地!
不是普通的跪拜,而是最卑微、最徹底的“五體投地”!
他將整個身體緊緊貼伏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麵上,額頭死死抵住地麵,仿佛要將自己釘入這象征著皇權的地板之中。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恐懼和孤注一擲的瘋狂而劇烈顫抖著,卻異常清晰、異常堅定地在死寂的大殿中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從靈魂深處擠出來,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賭徒般的狂熱:“殿下聖慮深遠!洞燭幽微!社稷初定,宵小未靖,蛇鼠窺伺,確需雷霆手段以絕後患!此等……‘隱患’……”
他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如同吞咽燒紅的炭塊,“一日不除,殿下聖心便一日難安,初定之江山便一日不穩!此乃……釜底抽薪,永固萬世基業之良策!臣……元載!不才,蒙殿下不棄,願為殿下分憂!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狠戾而決絕的光芒,直視著陰影中的裴徽盡管他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自我獻祭般的悲壯與瘋狂:
“此等汙濁醃臢、有幹天和、必遭天譴之事,自有臣這等鷹犬效命!殿下隻需穩坐高堂,統禦萬方,靜候佳音!臣……”他幾乎是吼了出來,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定當辦得幹幹淨淨!天衣無縫!不留一絲痕跡!絕不讓殿下有絲毫後顧之憂!此心此誌,天地可鑒!”
他不僅極其精準地領會了那血腥殘酷的意圖,更是主動請纓,悍然將所有的罪責、所有的血腥、所有可能的滔天罵名和萬世唾棄,都毫不猶豫地、主動地攬到了自己身上!
他把自己徹徹底底地定位成了殿下最鋒利、最見不得光、也最“好用”的那把屠刀!
他親手斬斷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和良知,隻為換取那通往權力巔峰、光耀門楣的一線瘋狂生機!
陰影中的裴徽,嘴角極其細微地、難以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絕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種冰冷的、達成目的的、近乎殘忍的滿意。
如同鑄劍師看著自己親手鍛造的絕世凶器終於開鋒飲血。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枷鎖,牢牢鎖定在跪伏在地、身體因恐懼和激動而微微顫抖卻又充滿了孤注一擲勇氣的元載身上。
他沒有說話,隻是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地、帶著最終裁決和冷酷期許意味地,點了點頭。
這無聲的點頭,便是最終的許可,是通往地獄的通行證,也是元載眼中唯一能通向權力巔峰的階梯。
“去吧。”裴徽的聲音恢複了那種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平淡,仿佛剛才談論的隻是處理幾件無關緊要的雜物,“謹慎行事。步步為營。本王……等你的消息。”
“消息”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格外沉重,重若泰山,更重若無數條即將消逝的、尊貴的生命。
“臣……領旨!謝殿下信任!臣告退!”元載再次重重叩首,額頭撞擊金磚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那寒意仿佛瞬間透過頭骨,直刺靈魂最深處。
他起身時,腳步虛浮得如同踩在雲端,又像是踏在燒紅的烙鐵上,每一步都傳來鑽心的疼痛與刺骨的寒意。
他不敢再看禦榻上那個如同深淵魔神般的身影,低著頭,踉蹌著,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向那扇隔絕了生與死、良知與權欲的殿門退去。
推開那扇由陰沉木打造、重逾千斤的殿門,門外驟然湧入的午後陽光強烈得如同實質的利劍,刺得元載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金星亂舞,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製地瞬間湧了上來。
他下意識地抬手遮擋,發出一聲壓抑的抽氣聲。
門口,李太白抱著他那柄從不離身的古樸長劍,斜倚在朱紅的廊柱上,眼神銳利如電,仿佛能穿透人心;
而李季蘭則靜靜地站在稍遠處,一身素雅道袍,清冷的目光如同寒潭秋水,帶著探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落在他蒼白如鬼、冷汗涔涔、狼狽不堪的臉上。
元載強行壓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驚濤駭浪和幾乎要嘔吐出來的恐懼感,努力挺直了那因虛脫而微微佝僂的腰背,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僵硬扭曲到極致的笑容,對著二人方向極其勉強地微微頷首,便如同躲避瘟疫、躲避審判般,腳步匆匆、近乎連滾爬帶地沿著那漫長而空曠的宮道,向宮門方向倉皇逃去。
走在通往宮門的漫長甬道上,午後的陽光慷慨地灑在身上,元載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隻覺得渾身冰冷刺骨,如同赤身裸體行走在數九寒天的西伯利亞冰原之上,刺骨的寒風穿透骨髓。
明明是初冬微涼的時節,他卻如墜萬丈冰窟,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輕顫,上下磕碰著。
“成了!真正成了!”一個聲音在他心底瘋狂呐喊,帶著一種扭曲到極致的狂喜和病態的亢奮,“殿下將此等絕密、關乎國本、定鼎乾坤的密事托付於我!從此以後,我元載便是殿下身邊第一心腹!獨一無二!”
“什麽嚴武的赫赫軍功,什麽郭千裏的匹夫之勇,什麽王維的清談高論,在殿下心中,皆不足道!”
“未來宰輔之位,舍我其誰?!位極人臣,權傾朝野,封妻蔭子,光耀門楣,指日可待!”
權力的甘美幻象如同最誘人的毒酒,暫時麻痹了他靈魂深處的恐懼,讓他幾乎要放聲大笑。
然而,另一個聲音卻如同跗骨之蛆、九幽寒風,帶著陰冷徹骨的恐懼和絕望的清醒,瞬間纏繞上來,將那份虛幻的狂喜狠狠撕碎、凍結:“滅殺皇子皇孫……此乃誅滅九族、天理不容之滔天大罪!人神共憤!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紙終究包不住火!”
“今日我為殿下做下此等絕戶之事,雙手沾滿龍子鳳孫的鮮血,知曉這新朝最黑暗、最不容於世的、足以顛覆一切的秘密……他日……”
“待殿下龍椅坐穩,江山穩固,為了徹底掩蓋這段血腥,為了平息可能的天怒人怨,為了向天下彰顯新君之‘仁德’與‘無辜’……”
“我這個知曉一切、背負所有罪孽的首惡,這把用舊了、沾滿汙血的刀……會不會……會不會就是第一個被推出來平息眾怒、祭旗謝罪的祭品?!”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如今飛鳥未盡,我這良弓……會不會就要先折?!古訓……誠不我欺啊!誠不我欺!”
患得患失,巨大的、燃燒的野心與冰冷的、吞噬一切的恐懼在他心中激烈地撕扯、搏殺,如同兩頭凶殘的洪荒巨獸在他靈魂深處咆哮、翻滾。
他猛地停下踉蹌的腳步,如同被釘在原地,僵硬地回頭望向那巍峨森嚴、在午後陽光下金碧輝煌卻如同蟄伏著無盡黑暗的興慶宮大殿。
那耀眼的金光,此刻在他眼中卻像是地獄熔爐噴吐出的、焚化一切的毒焰,冰冷而灼熱。
他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布滿荊棘與屍骸的絕路。
前方,要麽是位極人臣,享盡世間極致的榮華富貴,權勢熏天;
要麽……便是粉身碎骨,身敗名裂,遺臭萬年,萬劫不複!
而這條路的終點究竟指向何方,此刻,連他自己也無法看清。
他隻能在這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中,如同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行屍走肉般,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萬丈深淵邊緣搖搖欲墜的朽木之上,隨時可能墜入無底黑暗。
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那件象征著三品高官身份的華貴紫色官袍,卻隻覺得那錦繡之下,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粘膩地貼在背上,帶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寒意和令人作嘔的濕滑感。
陽光照在他慘白如紙、毫無血色的臉上,卻絲毫照不進他那雙充滿了瘋狂、掙紮與絕望深淵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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