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3章 帝王心術與楊暄的決斷

字數:16648   加入書籤

A+A-


    轟隆——!!!
    楊暄如遭九天劫雷轟頂!
    整個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思維徹底停滯!
    靈魂仿佛被這殘酷至極的問題徹底撕裂成兩半!
    一半是父親模糊而溫暖的麵容,一半是裴徽那雙冰冷如鐵、不容置疑的眼睛!
    身體猛地僵直如鐵,仿佛連血液都在瞬間凍結成冰!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讓他如墜冰窟!
    眼前的一切景象——冰冷的金磚、跳動的炭火、裴徽威嚴的身影——瞬間變得模糊、扭曲、旋轉起來。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直衝喉頭,被他死死咬住牙關壓住。
    耳鳴聲尖銳地響起,蓋過了世間一切聲音。
    親手……弑父?!
    這個念頭本身,就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將他殘存的意誌徹底擊垮!
    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裏發出“咯咯”的、如同瀕死的窒息聲。
    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散架。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剛剛因痛哭而通紅的臉色,此刻褪盡血色,變得一片死灰,如同墳墓中爬出的屍骸。
    他的瞳孔放大到極致,裏麵隻剩下無邊的恐懼、混亂和……徹底的崩潰。
    殿內落針可聞。
    連炭火爆裂的聲音都消失了,仿佛也被這殘酷的抉擇所凍結。
    所有的目光,無論隱藏得多深,都死死聚焦在那具跪在地上、仿佛靈魂已被抽離的軀殼之上。
    空氣凝固到了極點,等待著最終的答案,或者……徹底的毀滅。
    殿內,死寂如淵。
    裴徽那輕描淡寫卻又字字千鈞的命令,如同九霄神雷,狠狠劈在楊暄早已搖搖欲墜的心防之上。
    “親手……斬殺父親?!”
    這念頭帶來的衝擊,遠比淩遲酷刑、挫骨揚灰都更猛烈、更殘忍!
    更滅絕人性!
    它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粗暴地烙穿了楊暄心中最後一道自我安慰、自我欺騙的屏障——那點可憐的、關於父親或許還有一絲底線、一絲父子情分的幻想。
    將那個內心最深處、最不願麵對、最恐懼的終極抉擇,赤裸裸地、血淋淋地、不容回避地擺在了眼前!
    忠與孝,恩與仇,生與死……在此刻被推向了無法調和的極端對立,尖銳得如同懸崖兩側的刀鋒,而他,被懸在中間,腳下是萬丈深淵!
    殿內沉水香的青煙嫋嫋盤旋,卻驅不散那凝固如萬載玄冰的空氣。
    炭盆裏明明燒著上好的銀骨炭,劈啪作響,此刻卻仿佛失去了所有溫度,隻餘下一種穿透骨髓的寒意。
    侍立一旁的李太白,素來灑脫不羈的眼神此刻精光爆閃,撫著長須的手指微微一頓;
    而精通醫術、心細如發的李季蘭,更是瞬間攥緊了袖中的絲帕,臉色微微發白。
    兩人心中如同明鏡:裴徽這冷酷話語背後,是深不可測、冰冷徹骨的帝王心術!
    李太白內心如驚濤駭浪,忍不住暗忖不已:“這哪裏是懲罰?這分明是恩威並施的極致!是給楊暄一個用至親之血與絕對的忠誠,來徹底斬斷過去、證明自身價值的唯一生路!”
    “更是將楊國忠未來的命運,殘忍地、不留餘地地釘死在他親生兒子的抉擇之上!絕了他的後路!”
    “殿下……好狠,好絕,也好準的手腕!此子經此一煉,要麽徹底崩潰化為齏粉,要麽……就是一把淬了血、斷了情、隻認殿下一人的絕世凶刃!”
    李季心頭劇震,寒意更甚:“以子弑父……這是要徹底摧毀楊暄作為‘人’的情感根基,再重塑成一個隻知‘忠’的冰冷工具啊!”
    “殿下不僅要楊國忠的命,更要楊暄親手斬斷自己的根,從此成為無根浮萍,隻能依附於殿下這唯一的參天巨樹!這比任何酷刑都更摧心裂肺……”
    巨大的、無法想象的痛苦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楊暄的四肢百骸。
    他的臉龐瞬間扭曲變形,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著,額角青筋暴起,如同虯龍盤踞。
    他死死咬住早已幹裂出血的下唇,牙齒深深陷入皮肉,一股濃烈至極的鐵鏽味瞬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新的、溫熱的鮮血順著嘴角蜿蜒流下,無聲地滴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板上,“嗒…嗒…嗒…”暈開一小朵、一小朵刺目驚心的暗紅梅花。
    他猛地閉上眼!仿佛要將這殘酷的世界隔絕在外。
    然而,眼前卻不受控製地閃過無數畫麵碎片,紛亂如雪:
    父親楊國忠那張威嚴但極為勢利的臉,偶爾在無人時對他流露出的、極其罕見的、帶著疲憊的慈愛眼神。
    幼時元宵佳節,父親難得清閑,牽著他肉乎乎的小手,走過長安朱雀大街喧囂的燈市,人聲鼎沸中,父親的大手幹燥而溫暖,他仰頭看著流光溢彩的花燈,咯咯笑著,父親嘴角似乎也有一絲極淡的笑意……那溫暖的感覺,此刻卻像燒紅的針,紮得他心口劇痛。
    少年時因學業懈怠或行為不端,父親那雷霆般的震怒,冰冷的眼神如同利劍,訓斥的話語字字如錘,砸得他抬不起頭,讓他深感畏懼與疏離。
    畫麵陡然翻轉、扭曲!
    變成他無數次午夜夢魘中的場麵——裴徽的大軍與父親的大軍進行拚殺!
    衝天而起的血紅色火光,遍地是殘缺不全、死不瞑目的屍骸,空氣裏彌漫著焦糊味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絕望的哭喊、憤怒的咆哮、兵刃碰撞的刺耳尖嘯……交織成一片鬼哭狼嚎的地獄之聲!
    而這一切的源頭,那指揮大軍、麵目猙獰的魁首,赫然變成了他父親楊國忠那張扭曲瘋狂的臉!
    最終,所有畫麵轟然破碎,定格在裴徽那雙深邃如無底寒淵、掌控著他生死榮辱、仿佛能洞穿他靈魂所有角落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溫度,隻有冰冷的審視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忠!孝!恩!仇!生!死!
    六個大字,如同六座燃燒著地獄烈焰的巨大石碑,轟然砸落在他靈魂深處!
    化作兩頭狂暴絕倫的凶獸——一頭是血脈相連、養育之恩的父親;
    一頭是再造之恩、掌控生死的君王——它們咆哮著,撕咬著,用最原始、最殘忍的方式絞殺在一起!
    每一次爪牙的碰撞,都濺起靈魂的碎片!
    楊暄感覺自己的頭顱、心髒、乃至每一寸骨頭都在被無形的巨力瘋狂撕扯、碾磨,痛得他幾乎要慘叫出聲,靈魂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解,化為齏粉!
    時間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極致的痛苦中被無限拉長,流逝了百年之久。
    空曠的大殿裏,死一般的寂靜被楊暄粗重如破舊風箱般的喘息和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要碎裂的聲音打破。
    汗水浸透了他的內衫,冰冷的黏膩感緊貼著皮膚,更添一分絕望。他佝僂著背,跪在那裏,像一尊被絕望和痛苦徹底掏空的泥塑。
    李季蘭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脖頸處劇烈跳動的血管和微微顫抖的指尖,那是瀕臨極限的身體信號。
    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承受著那無形的重壓。
    終於——
    如同溺水之人耗盡最後一絲氧氣前的奮力掙紮,楊暄猛地睜開雙眼!
    那雙布滿蛛網般血絲、幾乎要裂開的眼睛深處,所有的掙紮、痛苦、猶豫、彷徨,在經曆了極致的絕望與瘋狂的內核風暴之後,被一種近乎毀滅的、破釜沉舟的決絕所取代!
    那是一種摒棄了所有退路、將所有屬於“楊暄”這個人的情感、軟弱、乃至人性,都投入了熊熊烈火中焚燒殆盡的狠厲!
    一種玉石俱焚、向死而生的覺悟!
    眼底深處,最後一絲屬於“兒子”的柔軟徹底熄滅,唯餘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以及在那冰冷之下,瘋狂燃燒的、近乎獻祭般的、隻屬於裴徽的忠誠火焰!
    他抬起頭,不再閃避,不再卑微地伏低身體,而是用一種近乎燃燒生命本源的目光,直直地、甚至帶著一絲慘烈的挑釁,迎上裴徽那深不可測的視線!
    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砂礫在生鏽鐵皮上劇烈摩擦的聲音,幹澀刺耳,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仿佛用靈魂在呐喊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嘔出的血塊:“若家父……若楊國忠!”
    他第一次在裴徽麵前直呼父親名諱,聲音帶著一種自戕般的痛楚,卻也透出斬斷過去的狠絕,“真敢行此禍國殃民、分裂山河之大逆不道之舉……”
    楊暄一字一頓,仿佛每一個音節都重若千鈞,都帶著從自己心尖上硬生生剜下的一塊血肉,都浸透了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那他便不再是罪臣之父!而是……國賊!人人得而誅之的國賊!”
    “國賊”二字,他幾乎是嘶吼出來,帶著滔天的恨意,不知是對想象中的父親,還是對逼迫他做出如此選擇的命運,亦或是對他自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吸氣的聲音如同破舊風箱瀕臨散架前的最後拉扯,仿佛要將殿內所有殘餘的氧氣和僅存的、支撐他站立的最後一絲勇氣都吸入肺腑。
    然後,他用盡全身殘存的、被痛苦和決絕榨取出的所有力氣,重重地、決絕地、如同將整個生命和未來都押上賭桌般,再次以頭叩地!
    “砰——!!!”
    額頭與冰冷堅硬的金磚猛烈碰撞,發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更加令人心膽俱裂的悶響!
    仿佛連地麵都為之震顫。鮮血瞬間從破皮的額頭湧出,染紅了金磚,與他嘴角流下的血混在一起,顯得格外淒厲刺目。
    “殿下有命,卑職楊暄……萬死不辭!願為殿下斬此國賊,以血……洗刷己罪!”誓言如同染血的戰鼓,帶著一種慘烈而悲壯的決絕,在空曠的大殿中隆隆回蕩,每一個字都撞擊著殿內三人的耳膜與心靈,“若違此誓,天地共戮,人神共棄!永墮無間地獄,不得超生!”
    最後的詛咒,是他給自己套上的、永世無法解脫的枷鎖。
    裴徽看著跪在下方,身體因巨大的情緒激蕩和破釜沉舟的決絕而無法抑製地劇烈顫抖,卻又強撐著挺直脊梁的楊暄。
    他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最後一絲冰冷的審視與精確的計算終於如同冰雪消融般緩緩散去。
    他緩緩站起身,玄色的織金蟒袍袖拂過冰冷的紫檀木扶手,發出細微而清晰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殿內顯得格外突兀。
    在楊暄低垂的、被汗水、灰塵和鮮血模糊的視線中,一隻沉穩有力、骨節分明的手,伸到了他的麵前。
    那隻手,修長而幹淨,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力,也象征著此刻……一線殘酷而真實的生機。
    楊暄渾身劇烈一震!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他難以置信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如同生鏽的機括,艱難地順著那隻象征著赦免與掌控的手,一寸寸向上移動,最終定格在裴徽的臉上。
    裴徽的臉上,沒有勝利者的笑容,也沒有了之前的冰冷審視與帝王威壓。
    他的眼神深邃依舊,如同亙古不變的星空,但其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認可與……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那或許是對眼前這慘烈抉擇結果的默然接受,或許是對這枚在痛苦烈焰中淬煉重生、鋒芒畢露卻也更易折斷的利刃的審視與期許,又或許,是深藏眼底的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
    “起來吧。”裴徽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瞬間安定住瀕臨崩潰靈魂的力量。
    楊暄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隻代表著寬恕與信任的手上。
    巨大的衝擊讓他瞬間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本能的敬畏與一種劫後餘生般的、夾雜著無盡空虛的戰栗。
    他顫抖著伸出雙手——那雙沾滿冷汗、灰塵和刺目血跡的、冰冷而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帶著無比的敬畏與一種近乎朝聖的虔誠,握住了裴徽那隻溫熱而異常堅定的手。
    一股強大而沉穩的力量傳來,將他從冰冷刺骨、如同地獄入口的金磚地上,穩穩地拉起。
    那力量,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熱流,也注入了他被痛苦和絕望掏空的、瀕臨枯竭的身體和靈魂深處,暫時支撐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軀殼。
    裴徽鬆開手,轉身走回主位,步履沉穩。
    他坐回紫檀禦座,語氣恢複了慣常的威嚴,卻多了一絲不容錯辯的、蓋棺定論般的決斷:“此事,到此為止。”
    這六個字,如同赦令,讓楊暄緊繃到極限的心弦猛地一鬆,幾乎虛脫。
    但裴徽接下來的話,又讓他幾乎停止跳動的心髒再次被攫緊,狂跳起來:“你泄露機密,私縱國賊,按《唐律疏議》,當斬立決,株連三族。”
    冰冷的律法條文如同鍘刀懸落。
    每一個字都讓楊暄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仿佛再次凍結。
    然而,“然”字一出,峰回路轉!
    “然,念在你我從小兄弟一場,情分猶在,”裴徽的目光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追憶,但很快被銳利取代,“且你往日統領煊赫門,肅清奸佞,拱衛京畿,功勳卓著,上下皆服,此乃實情。”
    他肯定了楊暄過去的價值。
    “此番又自陳其罪,尚有悔過之心,此乃其一。”
    他的目光變得更深邃,牢牢鎖住楊暄蒼白的臉,“更兼……孝道雖悖於忠,亦是人性常倫。本王,準你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四個字,如同漆黑夜空中驟然炸響的驚雷,瞬間點燃了楊暄眼中那死寂的光芒!
    那光芒裏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如潮水般洶湧澎湃的感激,以及一種幾乎讓他站立不穩的、劫後餘生的巨大虛脫感。
    巨大的情緒衝擊讓他喉頭哽咽,幾乎要再次跪倒,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發自肺腑的激動與誓死效忠的狂熱:“謝……謝殿下不殺之恩!殿下寬仁,如天恩浩蕩!卑職……不,臣!楊暄,必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以報殿下再造之恩!再生之德!九死無悔!”
    他深深躬身,幾乎要將頭顱再次觸地。
    “肝腦塗地?”裴徽坐姿如淵渟嶽峙,目光卻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殿牆和遙遠的空間,投向了西南方向那崇山峻嶺、蜀道難行的天際,語氣帶著一絲冷冽如冰的鋒芒,“蜀道艱險,難於上青天,山川阻隔,消息難通。楊國忠若真與李玢壽王)合流,憑借蜀地天險,割據一方,招兵買馬,串聯舊部……必成我大唐心腹之患,遺禍無窮,動搖國本!”
    他點明了任務的極端重要性和危險性。
    “本王命你,”裴徽的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楊暄身上,帶著千鈞重擔,“親率一隊煊赫門最精銳、最可靠的人馬,秘密入蜀。
    任務是追蹤、滲透、查探楊國忠與李玢之動向,掌握其圖謀、聯絡何人、積聚多少力量……乃至……”
    他頓了頓,語氣驟然降至冰點,帶著凜冽的殺機,“必要時,執行雷霆一擊!徹底消除隱患!你可能勝任?可有把握?”
    最後一句,既是詢問,也是最後的考驗。
    “能!殿下放心!臣定不辱命!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楊暄立刻挺直腰背,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帶著血腥氣的生機,眼中燃燒著狂熱的忠誠和一種急於證明自己價值、洗刷恥辱的迫切光芒,聲音斬釘截鐵,“煊赫門在蜀地雖無根基,但臣會親自挑選最得力、最忠誠、最擅潛行、追蹤、暗殺的死士精銳隨行入蜀!必能如影隨形,如跗骨之蛆,掌握楊國忠與李玢的一舉一動!若其真有異動,圖謀不軌……”
    他眼中殺機驟然凝聚,銳利如出鞘的毒匕,手猛地按向腰間——那裏雖因覲見早已卸去佩刀,此刻卻仿佛已握緊了無形的、淬著至毒、注定要沾染至親之血的利刃!
    一股冰冷刺骨的煞氣從他身上彌漫開來。
    “臣,定親自手刃此獠,取其首級,星夜兼程,獻於殿下階前!”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一去不複返、不成功便成仁的決然,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迸出的冰碴。
    “很好。”裴徽微微頷首,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滿意之色,如同冰原上掠過的一絲微光。
    “去吧。蜀地之事,由你全權負責,一應所需人手、錢糧、器械、情報支持,直接報於甲娘調撥。”他給予了極大的行動自主權和資源保障。
    然而,就在楊暄心中狂喜與使命感升騰到頂點時,裴徽的目光再次變得銳利如鷹隼,牢牢鎖定他,帶著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警示,聲音不高,卻重若泰山,字字砸在楊暄心頭:“記住,”
    裴徽的聲音如同淬火的寒鐵,“本王要的,是結果。幹淨、利落、不留後患的結果。”
    “不留後患”四字,他咬得格外清晰,目光深邃如淵,仿佛在提醒楊暄那“後患”可能包含的意義——不僅僅是楊國忠的性命,更是任何可能動搖這“結果”的人或事,包括……可能的婦人之仁。
    楊暄心頭凜然,瞬間明白了那目光中蘊含的未盡之意。
    他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眼神變得更加冰冷堅硬,如同被打磨過的黑曜石,再次深深一躬,聲音洪亮而堅定,充滿了重獲信任後的澎湃力量與破釜沉舟的決心:“諾!臣謹記於心!定不負殿下重托!幹淨利落,不留後患!”
    他清晰地將那四個字重複了一遍,作為最鄭重的承諾。
    裴徽不再言語,隻是揮了揮手。
    楊暄後退幾步,動作帶著久跪後的僵硬,但每一步都異常堅定。
    他轉身,邁著雖然依舊能看出一絲虛弱、卻如同標槍般挺直的大步,向那殿門走去。
    那原本佝僂頹喪、如同行屍走肉般的背影,此刻竟重新挺直如即將離弦的勁矢,仿佛卸下了背負已久的千斤道德枷鎖,又毅然決然地背負上了另一份沉重卻帶著一線生機的使命——一份需要用至親之血和徹底泯滅的親情來完成的、注定染血的使命。
    ……
    殿內。
    李太白緩緩放下撫須的手,看著楊暄那消失在殿門光影中、仿佛被那道陽光吞噬又重鑄的背影,又看向主位上神色重歸莫測、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靈魂拷問與血腥交易從未發生過的裴徽,心中喟然長歎:“殿下馭人之術,鬼神莫測,已臻化境矣!非赦其罪,乃用其忠魂;非縱其情,乃斷其歸路,絕其退路。楊暄經此煉獄一劫,心中再無半分搖擺,其人性已為忠義所蝕。此子……經此淬火,心已成冰,刃已成魔,恐將更為淩厲,更為……冷酷無情,亦更為殿下手中一把指哪打哪、見血封喉的絕世凶刃了!”
    一絲對人性被徹底扭曲、對這把“凶刃”未來可能帶來的未知後果的憂慮,深藏於他睿智的眼底,最終化為無聲的歎息。
    李季蘭則默默注視著金磚上那幾處刺目的血跡——嘴角的,額頭的。
    她作為醫者的敏銳讓她甚至能想象出楊暄咬破嘴唇時那鑽心的痛楚和叩首時頭骨與金磚碰撞的悶響。
    她心中五味雜陳,對裴徽手段的敬畏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交織。
    她悄然取出一方潔淨的素帕,無聲地俯身,小心地將那幾處血跡擦拭幹淨,仿佛要抹去這場殘酷交易留下的最後一點痕跡。
    但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卻固執地縈繞著。
    裴徽的目光則早已越過了殿門,越過了巍峨的宮牆,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牢牢鎖定在西南蜀地那片雲霧繚繞、易守難攻的崇山峻嶺之間。
    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而沉穩的“篤、篤”輕響,如同無聲的戰鼓。
    長安城內的叛軍餘孽和零星動亂,在他眼中,不過是疥癬之疾,在他精心布置的羅網下,很快便會如同沸湯潑雪般消融平定。
    而蜀地的風雲……那依托天險、人心叵測、且可能被一個老謀深算的前宰相和一個野心勃勃的親王攪動之地,很可能,才剛剛開始醞釀一場真正的風暴。
    他從未輕視過楊國忠——那個曾經權傾朝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老謀深算到了極點的宰相,即便如今落魄如喪家之犬,其能量和心機也絕不可小覷。
    放虎歸山?
    不,他裴徽從不做這等愚蠢之事。
    必須……要在最開始就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嘎——!”
    一聲淒厲刺耳的鳴叫劃破壓抑的寂靜。
    一隻通體漆黑如墨、羽翼閃爍著不祥寒光的寒鴉,不知從何處飛來,它奮力地拍打著翅膀,掠過朱紅色的巍峨宮牆,像一支離弦的黑色箭矢,決絕地衝向那鉛灰色、厚重得令人喘不過氣的蒼穹深處,很快便化作一個微小的、掙紮的黑點,最終消失在茫茫雲靄之中。
    殿內,炭火依舊劈啪作響,跳躍著橙紅色的光。
    然而,那微弱的暖意,似乎再也驅不散這權力旋渦最中心彌漫著的、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與……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來自地上的血跡,來自楊暄破碎的心,更來自一個兒子剛剛親手為自己和父親選定的、注定充滿血腥的未來。
    風暴,已在蜀地的群山間悄然醞釀。
    ……
    ……
    夜,深沉如墨,仿佛一塊巨大的、吸飽了墨汁的絨布,沉沉地覆蓋在長安城上。
    朔風,自西北荒原深處裹挾著蠻荒的寒意呼嘯而來,它粗暴地掠過叛軍營壘的方向,帶來一股若有若無、卻令人作嘔的混合氣息——那是焚燒後的焦糊味、濃烈刺鼻的馬糞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鐵鏽味,如同死亡本身在低語。
    這風,像無形的鞭子,帶著哨音,狠狠抽打著城樓每一塊曆經風霜的古老磚石,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懸掛在雉堞間的警戒燈籠,在狂風的撕扯下劇烈搖晃、呻吟,昏黃的光暈如同垂死掙紮的靈魂,在厚重、冰冷的城牆石壁上投下扭曲、舞動的巨大陰影。
    那些影子時而拉長如鬼魅利爪,時而蜷縮如蟄伏的凶獸,給這肅殺的城頭更添了幾分不安與詭譎。
    沿著長安城巍峨雄壯的輪廓線,稀稀拉拉的火把斷斷續續地延伸開去,火光跳躍,映照著一張張倚靠在冰冷垛口上的麵孔。
    那是執勤的守軍士兵,他們的臉在火光下顯得疲憊而麻木,眼窩深陷,布滿了血絲。
    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鉛,不斷耷拉著,又被強撐著睜開。嗬欠一個接一個,帶著濃濃的倦意和無奈。
    他們目光空洞,有氣無力地投向城外那片被沉沉夜色徹底吞噬的未知領域——那裏,是叛軍安慶緒的大營,是連綿的營火,更是死亡與恐懼的源頭。
    每一次風聲鶴唳,都讓他們本就緊繃的神經微微一顫。
    城樓最高處的風口浪尖,裴徽的身影宛如一尊用玄鐵精心澆鑄而成的雕像,紋絲不動。
    玄色的大氅被狂風卷起下擺,獵獵作響,如同戰旗翻飛,更襯出內裏那身暗繡雲紋的郡王常服所蘊含的威嚴與肅殺。
    他手中穩穩擎著一具來自天工城的黃銅雙筒望遠鏡,冰冷的金屬邊緣幾乎嵌入他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留下淺淺的壓痕。
    光影在他沉靜如水的臉上跳躍、明滅,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下頜和深邃的眼窩。
    那雙眸子,透過精密的鏡片,仿佛穿透了沉沉夜幕的重重帷幕,銳利地洞悉著數裏之外叛軍營壘中每一個細微的變化:篝火移動的軌跡、巡夜火把的間隔、馬匹偶爾的騷動……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將每一個碎片化的信息拚湊、分析。
    裴徽深知,越是看似固若金湯、防守“最虛弱”之處,越可能是敵人精心布置的陷阱,致命的刺殺往往就潛伏在這表麵的平靜之下,如同毒蛇藏於草叢,等待著致命一擊。
    更何況,在這長安守軍中,誰能保證沒有早已被根深蒂固的五姓七望世家門閥滲透、收買的暗子?
    信任,在這座孤城裏,是比黃金更奢侈的東西。
    在他身後半步之遙,如同兩座沉默卻蘊含著磅礴力量的山嶽,牢牢拱衛著這位威勢日重的年輕郡王。
    左側,詩劍雙絕的李太白。
    青衫磊落,看似隨意而立,雙手攏在袖中,一派名士風流。
    然而,他周身氣機圓融流轉,與這呼嘯的朔風隱隱呼應,寬大的袍袖在狂暴的風中竟隻是微微拂動,而非狂舞。
    腰間那柄名動天下的青蓮劍,古樸的劍鞘在昏暗中折射著幽光,仿佛沉睡的蛟龍,隨時會驚醒,發出震徹九霄的龍吟。
    右側,冷豔如冰的李季蘭。
    一身素淨道袍,在汙濁的風沙中竟纖塵不染,如同雪嶺孤蓮。
    她那雙清冷的眼眸,如同最純淨的寒潭,緩緩掃視著城樓上下每一個陰影角落、每一處可能的藏匿之地。
    她的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磚石、洞穿人心,任何一絲潛藏的惡意都難以逃過這雙法眼。
    她指尖微不可察地撚動著,仿佛在感知著空氣中無形的殺意波動。
    裴徽緩緩放下望遠鏡。
    鏡筒離開眼睛的瞬間,他的瞳孔微微收縮,適應著近處的火光。
    方才的觀察,冰冷地印證了他最核心的預判:城北叛軍大營,主帳區域燈火刻意稀疏暗淡,營造出一種鬆懈假象。
    然而,在那片刻意營造的黑暗幕布之後,望遠鏡清晰地捕捉到了令人心悸的異常動態——大批騎兵,如同幽暗沼澤中集結的鱷群,在沒有燈火的掩護下,正悄無聲息地調動、集結!
    馬匹不安地踏著蹄子,鐵甲片相互摩擦發出細微卻密集的“沙沙”聲,這一切都被風聲和距離巧妙地掩蓋。
    那是一片蓄勢待發的死亡暗流,其矛頭,赫然指向長安西門!
    “殿下!”一個洪亮如撞鍾般的聲音驟然撕裂了城頭的沉寂,帶著軍人特有的鏗鏘。
    隻見郭千裏,頂盔摜甲,魁梧雄壯的身軀如同移動的鐵塔,踏著沉重的步伐,“哐哐”地走上城樓。
    他身後跟著兩名同樣甲胄鮮明、神情肅穆的親兵。
    郭千裏插手行禮,動作剛猛有力,身上的精鐵重甲隨之發出沉重而規律的“嘩啦”摩擦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甕城四麵,柴薪火油,皆已齊備!隻待殿下號令,管教那些狗賊有來無回!”
    他的聲音充滿了戰意和信心,試圖驅散城頭凝重的氣氛。
    緊隨郭千裏之後,一個帶著幾分圓滑、幾分謹慎,如同絲綢滑過刀刃般的聲音響起:“稟殿下,城內各處關隘、伏兵、引火之物,均已遵照鈞令,布置停當,萬無一失。”
    說話的是兵部尚書、京兆尹元載。
    他微微側身,讓出身後麵色緊張、捧著厚重卷宗的隨從。
    元載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恭謹,細長的眼睛卻像最精明的商人,飛快地在裴徽臉上掃過,試圖從那張毫無波瀾的麵孔上捕捉到一絲一毫的滿意或不滿。
    元載內心飛速盤算:布置是否還有疏漏?
    裴徽的心思深沉如海,可千萬不能在他麵前露怯。
    裴徽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緩緩掃過郭千裏剛毅粗獷的臉龐、元載精明閃爍的眼神,以及他們身後隨從低垂的頭顱。
    他沒有說話,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目光隨即越過眾人,投向了正從城樓內側狹窄階梯快步走來的身影——丁娘。
    丁娘步履矯健而警覺,皮質的緊身勁裝勾勒出充滿力量感的曲線。
    腰間懸掛的銅牌和數柄寒光閃閃的短刃,隨著她迅捷的步伐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金屬碰撞聲,與她平日裏在元載床榻上展現的柔媚判若兩人。
    丁娘敏銳地捕捉到裴徽的目光,腳下步伐更快了幾分。
    行至近前,她單膝點地,抱拳行禮,聲音清冷幹練,不帶一絲多餘的情緒:“殿下,王延之所有潛出城外的明渠暗道,皆已徹底封死,斷無疏漏。”
    “其藏身之所,外圍已由不良人精銳層層圍定,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縱使此獠有通天之能,也插翅難飛!”
    她匯報得清晰有力,顯示出強大的掌控力。
    然而,她頓了頓,清冷的聲音裏罕見地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如同冰麵下暗流湧動:“然則……就在卑職前來複命之際,王延之突然躍上屋頂,無視重重圍困,當眾厲聲呼喊殿下名諱!其聲嘶力竭,言道:‘裴徽!某知你已入城!何吝一麵!’”
    丁娘抬起頭,眼中寒光一閃,“此獠,意在求見!”
    “殿下!”元載細長的眼睛瞬間眯成了一條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立刻接口道,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刻意的急切和憤慨:“此獠狡詐陰險至極!求見是假!其真實意圖,必是借機向城中潛伏的逆黨傳遞殿下確已在此的行蹤!攪亂視聽,散布恐慌,動搖我軍軍心!其心可誅!當立斬以儆效尤,震懾宵小!”
    元載的話語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點燃了緊張的氣氛。
    他身體前傾,官袍下的肌肉繃緊,目光灼灼地盯著裴徽,仿佛在等待著立刻下令的指示。
    就在元載最後一個“誅”字那激憤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於凜冽夜風中的刹那——
    異變陡生!
    數名殺手同時對裴徽動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