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7章 七宗五姓在長安城中真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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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講!”安慶緒不耐地揮手,貂裘的皮毛在寒風中抖動。
    “末將憂心……裴徽此獠,狡詐陰險,用兵向來神鬼莫測,尤擅奇襲。我們今夜精銳盡出,傾巢偷襲長安,後方大營必然空虛。”
    “他會不會……會不會早已窺破此計,將計就計,趁我大軍離巢,營防空虛之際,親率精銳,尤其是他那些從天工之城帶來的妖兵,突襲我大營?”
    田乾真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急迫,“陛下!若真如此……大營若失,糧草輜重盡毀,軍心必然大亂!我等縱然拿下長安,亦成無根浮萍,腹背受敵,後果……不堪設想啊!”
    他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充滿了對那可怕後果的恐懼。
    安慶緒的身體猛地一僵。
    夜風卷起他貂裘的毛領,冰冷地拍打著他毫無血色的臉頰。
    田乾真那直指要害的憂慮,像一根淬了冰的毒針,狠狠紮進了他內心深處最隱秘、最不願麵對的恐懼角落。
    他何嚐不知裴徽的厲害?
    他們大燕國後方所占之地和洛陽都已經被裴徽的人馬奪了過去,連他父親都死在了裴徽的手上。
    可以說,裴徽就是他們安氏和大燕國的噩夢。
    不過,在安慶緒殘存的、被恐懼和妄想扭曲的認知裏,裴徽的主力大軍正被自己派出的軍隊牢牢擋在潼關天險之外,長安附近唯一能威脅他大營的,隻有裴徽從天工之城秘密帶來的一萬“奇兵”,以及那些令人聞風喪膽、如同天罰般的恐怖火器。
    數量上,自己留守的六萬大軍似乎占據絕對優勢。
    但他還是沉默了。
    空氣仿佛凝固,隻有風聲在嗚咽。
    時間似乎被拉長,每一息都格外沉重。
    安慶緒臉上的肌肉不受控製地微微抽搐著,眼中瘋狂與恐懼的光芒激烈交戰。
    最終,求生的本能和翻盤的強烈渴望壓倒了一切。
    他強行擠出一絲扭曲的、近乎猙獰的鎮定,或者說,是賭徒押上全部身家後自我催眠般的篤定:“大將軍所慮……咳……不無道理。”
    安慶緒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虛脫般的疲憊,但隨即又被一種近乎偏執的強硬迅速取代,仿佛在說服自己。
    “但!朕留在大營的,尚有近六萬百戰精銳!朕早已嚴令各營各部,今夜枕戈待旦,提高百倍警惕!斥候已放出二十裏外,營盤加固,鹿角拒馬加倍!守備輪值加派雙崗!裴徽不來則罷……”
    他眼中凶光驟然爆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試圖用音量驅散內心的不安,“他若敢來,朕正好以逸待勞!用這六萬大軍,將他那點奇兵妖人,連同那些裝神弄鬼的火器,一並碾成齏粉!”
    “朕要親手斬下他的頭顱,懸於轅門之上,以泄朕心頭之恨!以振我大燕軍威!”
    他的嘶吼在風中顯得有些空洞,更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夜風似乎被他的瘋狂所激怒,呼嘯得更猛烈了,吹得安慶緒寬大的貂裘如同黑色蝠翼般獵獵作響。
    他蒼白病態的臉在搖曳的陰影中忽明忽暗,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像一尊即將在風中碎裂的腐朽蠟像。
    他緊握在袖中的拳頭,因用力過度和內心的恐懼而微微顫抖著,泄露著這位偽燕皇帝色厲內荏的本質。
    而田乾真,這位身經百戰的悍將,魁梧的身軀如同沉默的礁石,承受著君王的狂躁與現實的冰冷。
    他臉上深刻的紋路如同刀刻,寫滿了對君主的忠誠與對危局的深切憂慮,眼神深處則是對這場勝算渺茫的豪賭所感到的深深的無力與悲涼。
    他並非貪生怕死,而是作為一名統帥,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可怕的、正在逼近的深淵。
    田乾真並沒有被安慶緒那空洞的豪言壯語所安撫。
    他略一猶豫,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了那個讓所有叛軍將領都聞之色變、足以引發噩夢的詞:“陛下……末將心中……最怕的,並非裴徽來襲營的兵鋒,而是……是他的人馬……帶著大量那種能爆炸、產生驚天動地雷火的妖器前來啊!”
    田乾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回憶起了某種極其恐怖的場景,“那東西……其聲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聾;其光如烈日墜地,刺目欲盲!一旦在營中密集炸開,烈焰騰空,人馬皆驚!尤其是戰馬,受此巨震強光,必然驚厥狂亂!士兵們在極度恐慌之下,視線不清,耳不能聞,極易引發……營嘯!炸營之禍啊!陛下!”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血絲和恐懼:“若真如此,縱有六萬大軍,建製頃刻瓦解,人馬自相踐踏砍殺,恐慌如同瘟疫蔓延……那便是……萬劫不複!縱使孫吳複生,也難挽狂瀾啊!”
    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後幾個字,聲音中充滿了絕望的警告。
    “炸營!”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九天神雷,裹挾著毀滅的氣息,狠狠劈在安慶緒那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之上!
    他本就毫無血色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後一絲人色,變得慘白如紙,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一晃,幾乎站立不穩,旁邊的親衛慌忙搶上前一步,死死架住了他的胳膊。
    他眼前仿佛真的炸開了那地獄般的景象:震耳欲聾的巨響撕裂夜空,營帳在刺目的白光中化為衝天火海,受驚的戰馬掙脫韁繩,瘋狂地嘶鳴著衝撞踩踏,士兵們在極度的恐懼中失去了理智,像無頭蒼蠅般亂竄,揮舞著兵器砍向任何靠近的身影,建製瞬間崩潰,哭嚎聲、慘叫聲、爆炸聲、火焰燃燒的劈啪聲混雜成一片末日之音……那是任何統帥最深的、最不願麵對的噩夢!
    恐懼如同一條冰冷滑膩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髒,並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幾乎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頭皮陣陣發麻。
    他猛地甩開親衛攙扶的手,強行挺直了腰杆,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低吼,像是在拚命驅散那可怕的幻象。
    “朕……朕知道了!”安慶緒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他急促地深吸了幾口冰冷刺骨的空氣,試圖平複那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髒,“朕……朕會立刻再遣快馬回營!嚴令各級將官,務必提前告誡所有士兵!告訴他們,無論聽到什麽震天巨響,看到什麽刺目火光,都是裴徽的妖法邪術!是幻象!是動搖軍心的詭計!膽敢驚慌失措、妖言惑眾、亂我軍心者,立斬不赦!再……”
    他急急地補充道,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傳令下去,讓營中所有戰馬,務必用布團塞緊耳朵!盡量減少驚擾!快!快去傳令!”他對著身邊的傳令官嘶吼著。
    此刻的安慶緒,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野心勃勃、意圖問鼎中原的叛軍少帥,更不是那個初登偽帝寶座時意氣風發的“大燕皇帝”。
    他隻是一個輸光了所有籌碼、被逼到懸崖邊緣、將所有希望都孤注一擲地押在最後一搏上的絕望賭徒。
    殘存的理智像風中殘燭般告訴他,田乾真的擔憂無比正確,那“炸營”的陰影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
    然而,巨大的失敗陰影、對徹底覆滅的恐懼以及對那渺茫翻盤機會的強烈渴望,已經徹底扭曲了他的判斷力。
    他選擇了性地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對策”能夠奏效——用嚴令壓製恐慌,用布團塞住馬耳隔絕聲響——如同一個溺水者,死死抓住最後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無論它多麽脆弱。
    眼看田乾真魁梧的身軀依舊跪在冰冷的地上,臉上那沉甸甸的憂色沒有絲毫消散,反而因自己這番倉促的安排而顯得更加凝重,安慶緒心中的煩躁、恐懼和一種被質疑的憤怒瞬間達到了頂點。
    不能再猶豫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他猛地踏前一步,幾乎將臉湊到了田乾真麵前。
    一股混合著病氣、恐懼和濃重口臭的氣息噴在對方臉上。
    他的聲音嘶啞、急切,充滿了孤注一擲的蠱惑和不容置疑的最後命令:“大將軍!朕的勝敗榮辱,大燕的生死存續,就在此一舉了!就在今夜!就在你身上了!”
    他死死盯著田乾真那雙充滿複雜情緒的眼睛,試圖用自己的瘋狂點燃對方必死的鬥誌,仿佛要將自己殘存的生命力都灌注給對方,“隻有你!隻有你田乾真!率領這兩萬鐵騎,化身成最鋒利的矛,最迅猛的風,殺進長安城!把裏麵攪他個天翻地覆,日月無光!讓整個長安都在你的馬蹄下顫抖!”
    他越說越激動,語速越來越快,蒼白的麵孔因亢奮而扭曲,眼中閃爍著病態的光芒,仿佛已經看到了那虛幻的勝利圖景:“裴徽!裴徽那豎子,他在長安城中必然兵力空虛!一旦他得知長安危急,即將被端掉,他首先想到的絕不會是襲擊我們的大營!他隻會驚慌失措,隻會亂了方寸,隻會火急火燎、不顧一切地調兵回援長安!對!一定是這樣!他隻會想著保他的長安!保他的根基!所以……”
    安慶緒重重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拍在田乾真冰冷的肩甲上,發出“哐”的一聲刺耳金屬撞擊聲,在寂靜的夜裏傳出去老遠,引得附近幾名親衛都側目看來:“關鍵的關鍵,在於你!在於你的速度!在於你能否在裴徽反應過來之前,在他調兵回援的命令發出之前,就徹底、幹淨、利落地控製住整個長安城!隻要長安落入我們手中,便握住了天下的咽喉!裴徽投鼠忌器,軍心必然動搖!大局……便可定矣!”
    他喘著粗氣,用盡最後的氣力嘶吼:“大將軍!朕,將大燕的國運,朕的身家性命,托付給你了!務必……成功!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田乾真感受著肩上那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千鈞重擔,感受著皇帝那瘋狂眼神中傳遞出的、近乎灼熱的、孤注一擲的期待,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忠誠、責任、對部下的擔憂、對危局的清醒認知、對皇帝這充滿僥幸判斷的深深無力感……種種情緒激烈地衝撞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安慶緒的判斷是多麽的一廂情願,將勝利的希望寄托在敵人“必然”會做出的反應上,是多麽的危險。
    但他更明白,此刻已無退路。
    皇帝已將全部賭注押上,作為臣子,作為軍人,他唯有向前,用生命去執行這道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命令。
    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仿佛帶著冰碴,刺痛了他的肺腑。
    他將所有翻騰的疑慮、所有沉重的憂慮,都強行壓入心底最深處。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眼神已經重新變得銳利如鷹隼,充滿了決絕的死誌。
    他重重抱拳,鐵甲鏗鏘,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堅定,如同淬火的精鐵:“末將……田乾真,領旨!定當……肝腦塗地,萬死不辭!為陛下,拿下長安!”
    寒風依舊呼嘯,卷動著田乾真頭盔上的紅纓。
    他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尊即將撲向獵物的鋼鐵巨獸。
    他不再看安慶緒,而是猛地轉身,麵向黑暗中那無聲聚集的鐵騎洪流,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
    ……
    長安城頭,巨大的西城門防圖在搖曳的燭光下展開。
    裴徽負手立於圖前,挺拔而略顯清瘦的背影在燭光映照下,於冰冷的牆磚上投下一道長長的、紋絲不動的影子,宛如一尊沉靜而蘊藏著無盡力量的玉雕。
    他的目光,早已穿透了圖紙,穿透了厚重的城牆,牢牢鎖定了城外那片無聲湧動的黑暗。
    城頭隻剩下郭千裏與裴徽二人時,壓抑的氣氛幾乎凝固。
    郭千裏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眉頭緊鎖成深深的溝壑,飽經風霜的臉上刻滿了化不開的憂慮,每一道皺紋都仿佛在訴說著不安。
    他躊躇片刻,終於還是上前一步,腳步在冰冷的城磚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他刻意將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這死寂的夜,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殿下,”
    郭千裏斟酌著每一個字,目光如同實質般緊鎖著裴徽那沉靜的側影,“末將……思來想去,這心中始終像壓著塊大石,七上八下,難以安穩。”
    “那安慶緒,尤其是他身邊那個狗頭軍師高尚……這兩人狡詐多疑,心性歹毒,絕非易於之輩。如今他們被逼入絕境,窮途末路,行事隻會更加瘋狂難測,如同受傷的餓狼,毫無章法可言。我們此計雖妙,環環相扣,但就怕……就怕他們不肯按我們的路子走,不鑽這個看似誘人的圈套,不上這個當啊!”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對未知變數的深深擔憂。
    裴徽依舊背對著郭千裏,仿佛與那巨大的城防圖融為一體。
    燭火跳躍,在他玄色的大氅上流淌著溫暖的光澤,卻無法驅散那身影散發出的冰冷氣息。
    他緩緩地、極其平穩地轉過身。
    燭光映亮了他的臉龐,那是一張年輕卻過分沉靜的臉,沒有任何波瀾,如同千年寒潭的冰麵。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夜風的清冷,卻蘊含著一種山嶽般不容置疑的沉穩,以及一絲洞悉一切後近乎無情的淡漠:“郭老,你多慮了。”
    裴徽的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權當一試罷了。”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地圖上長安城西門外那片被特意標注的區域,嘴角極其細微地勾起一抹近乎殘酷的弧度,冰冷得沒有絲毫溫度,“安慶緒若上鉤,不過是錦上添花,省些力氣,讓這場收網更利落些;他若是不上鉤……”
    他再次停頓,目光卻已越過地圖,仿佛穿透了茫茫夜色,投向了長安城外乃至整個關中廣袤的土地,那眼神如同俯瞰獵場的蒼鷹,帶著絕對的掌控力,“亦無礙大局。”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墜落在玉盤之上,帶著斬釘截鐵的殺伐之氣:“本王早已在長安城外,在關中每一處要道、險隘、河穀、乃至叛軍可能的潰逃路線上,布下了真正的天羅地網!叛軍主力,無論他安慶緒今夜如何掙紮,一個都休想活著離開關中!此地,便是他們的葬身之所!”
    這冰冷的宣告,帶著一種主宰生死的絕對意誌。
    裴徽此刻心中湧動的,遠不止是運籌帷幄的必勝信念,更有一份沉甸甸的、甚至浸透了血腥味的責任,如同枷鎖般壓在他的心頭。
    他深知,這場宏大棋局的代價,早已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以無數鮮活的生命為墨,深深烙印在了關中的土地上。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長安宮殿厚重的穹頂,望向了關中被叛軍鐵蹄蹂躪成焦土的村莊,望見了那些在廢墟中哭泣的無辜婦孺;
    他仿佛看到了蜀道之上,那倉皇如蟻、被李隆基強搶的百姓,在饑餓、寒冷和追兵的刀鋒下艱難掙紮……
    “否則……”裴徽的聲音依舊平淡,但那平淡之下,卻蘊含著如同火山岩漿般洶湧的悲憤與肅殺,“本王如何對得起那些在關中慘死於叛軍屠刀之下,血流成河、屍骨未寒的無辜冤魂?”
    他的聲音微微低沉,帶著一種沉重的穿透力:“如何對得起那些被李隆基一行在逃亡路上劫掠的可憐人?”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壓出來的拷問。
    一股強烈到近乎暴戾的殺意,如同被壓抑的熔岩,在他胸中猛烈地翻騰衝撞,燒灼著他的五髒六腑。
    他修長的手指在寬大的袍袖中悄然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才將這毀天滅地的殺意死死壓製下去。
    若非為了利用叛軍的威脅,將那個昏聵老朽、隻顧逃命的李隆基徹底嚇出長安,為日後真正廓清寰宇、再造乾坤掃清這最大的障礙……
    裴徽本有機會,也有把握,在潼關天險就將叛軍徹底擋住,讓他們連踏入關中的機會都沒有!
    這些血債,這些累累白骨,既是叛軍造下的無邊罪孽,又何嚐不是那龍椅上昏聵老兒和他那班蠹蟲臣子的責任?
    是他們,親手打開了這地獄之門!
    如今,這筆浸透了血與淚的賬,連同那象征著至高權柄、卻沾滿了民脂民膏和百姓血淚的至尊之位,我裴徽,都要親手,一筆一筆,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這些翻江倒海、足以顛覆乾坤的思緒,最終隻化作他眼底一抹更深的、幾乎凍結靈魂的寒意,如同極地萬載不化的玄冰。
    他並未宣之於口,隻是那周身散發出的冰冷氣場,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幾分。
    郭千裏感受到裴徽身上那股驟然爆發又瞬間收斂、卻更加令人心悸的凜冽氣息,心中猛地一凜,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
    他知道殿下心意已決,且胸中自有丘壑,那“天羅地網”絕非虛言。
    他仿佛看到了一張無形的、覆蓋整個關中的死亡之網正在緩緩收緊。
    他不再多言,隻是猛地挺直腰板,抱拳,對著那年輕卻如山如嶽的背影,深深一躬,聲音帶著一種老兵特有的沙啞與斬釘截鐵:“末將……明白了!定當竭盡全力,萬死不辭,配合殿下,將這禍亂天下的叛賊,徹底剿滅!”
    ……
    寅時三刻,更深露重,寒意刺骨。
    裴徽重新轉過身,再次麵向城外無邊的黑暗。
    那襲玄色的大氅在愈發猛烈的夜風中獵獵揚起,劃出一道冷硬而優雅的弧線,如同傳說中死神悄然收攏的鬥篷,將身後城頭的一切喧囂、血腥與算計,都隔絕在外,隻留下他與眼前這片即將化為煉獄的戰場。
    他再次舉起了那具冰冷的黃銅望遠鏡。
    鏡筒在他手中穩如磐石,沒有絲毫晃動。
    他微微調整焦距,深邃的目光穿透沉沉的、仿佛凝固的夜幕,精準地、牢牢地鎖定了城外叛軍大營的方向,更鎖定了那片在黑暗中無聲湧動、如同即將決堤的黑色洪流般、正做著入城劫掠美夢、自以為即將得手的叛軍精騎暗影。
    望遠鏡冰冷的金屬觸感貼著他的眉骨,鏡片後的世界一片模糊的墨色,唯有那片湧動的暗影,在他眼中清晰無比,如同即將送入虎口的羔羊。
    他的嘴角,那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在無人看見的陰影裏,似乎更深了一分,帶著一種掌控命運的、近乎神隻般的淡漠與審判之意。
    甕城的柴薪早已堆積如山,隻待星火;特製的火油早已悄然傾瀉,暗藏殺機。
    萬事俱備,隻待獵物入彀。
    屆時,一點火星,便將點燃這焚盡叛軍最後野心與生機的衝天烈焰!讓這黑夜,化為白晝;讓這貪婪,化為灰燼!
    長安城的命運,乃至這紛亂天下的棋局,都在這位年輕郡王看似隨意、實則掌控一切的指尖,悄然轉動,落子無悔。
    ……
    ……
    長安城的夜,深沉得如同濃墨潑灑,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持續三日的血腥攻城雖已暫歇,但那濃烈的焦糊味、刺鼻的血腥氣,以及一種仿佛鐵鏽般腥甜粘稠的恐懼感,卻像一層無形的毒瘴,彌漫在空氣裏,死死纏繞著這座千年帝都的每一寸土地。
    宵禁的銅鉦早已敲過,一百零八坊的厚重坊門緊閉,如同沉默的巨獸合上了嘴。
    除了更夫梆子單調而空洞的回響,在死寂的街巷間撞出令人心悸的漣漪,以及偶爾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的、帶著嗚咽般的野狗低吠,整座長安城,宛如一頭在巨大創痛與疲憊中掙紮的巨獸,於不安的寂靜中沉重地喘息。
    月光被厚重如鉛的烏雲徹底吞噬,吝嗇地隻在雲層縫隙間透下幾縷慘白的光線,無力地勾勒出高聳坊牆和空蕩街道的模糊輪廓。
    陰影在每一個牆角、簷下、廢墟深處扭曲蠕動,仿佛蟄伏了無數窺伺的鬼魅,隨時準備撲出噬人。
    旅賁軍果毅都尉黃元俊,一個身材敦實如鐵墩、麵色黝黑如鍋底的中年漢子,騎在他的戰馬上,眉頭死死擰成了一個疙瘩,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了焦躁與掙紮。
    他那雙布滿老繭、指節粗大的左手,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摩挲著冰冷的刀柄,力道之大,讓指節因缺血而泛出病態的蒼白。
    他身後,是近千名旅賁軍士兵。
    沉重的明光鎧在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月光下,反射著幽暗、冰冷的光澤。
    整支隊伍沉默得可怕,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低氣壓,隻有皮靴踏在青石板路上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嗒——嗒——嗒——”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裏傳出老遠,每一聲都像重錘,狠狠敲打在黃元俊的心鼓上,讓他的心跳也跟著這催命的節奏亂撞不休。
    ‘寅時……西城門……博陵崔氏……’黃元俊的腦子裏,反複咀嚼著身後那個龐然大物傳來的、不容置疑的密令。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滋滋作響,冒出屈辱與恐懼的青煙。
    他並非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十幾年的軍旅生涯,早已讓他嚐遍生死,也深知“忠誠”二字在亂世中的分量。
    他更清楚此去意味著什麽——背叛!赤裸裸的背叛!
    背叛這座他帶兵守衛了十幾年的城池,背叛那些剛剛還在城頭並肩浴血、此刻或許已經長眠在冰冷城牆下的同袍!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順著他的脊椎瞬間爬滿全身,激得他後頸汗毛倒豎。
    然而,家族的威壓——那盤踞河北、根深葉茂的博陵崔氏,其意誌如同泰山壓頂。
    許諾的滔天富貴——足以讓幾代人揮霍的田宅金銀,閃爍著誘人而罪惡的光芒。
    以及一絲在絕望中滋生的、極其渺茫的僥幸——“事成之後,或可免於一死?”
    這些念頭,如同堅韌的藤蔓,死死纏住了他動搖的心,勒得他幾乎窒息。
    他不敢回頭,甚至不敢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身後的士兵,生怕從那些年輕或滄桑的眼中,捕捉到一絲懷疑或探究的目光,那會讓他瞬間崩潰。
    隊伍正穿過一片被戰火蹂躪過的廢棄舊坊區。
    斷壁殘垣在濃重的夜色中矗立,如同被巨獸啃噬後留下的猙獰骨架。
    一陣裹挾著灰燼和血腥氣的冷風嗚咽著卷過,揚起地上的塵土和未燒盡的碎紙片,打著詭異的旋兒,發出如同婦人夜哭般的淒厲聲響。
    “嗚——嗚——”
    這聲音讓黃元俊猛地一激靈,渾身肌肉瞬間繃緊,右手閃電般按住了腰間的橫刀刀柄,鷹隼般銳利又帶著驚惶的眼神,警惕地掃向四周那些深不見底的、仿佛隨時會撲出猛獸的陰影。
    前方,一處半塌的望樓,黑黢黢的窗口空洞地敞開著,像一隻巨大而漠然的獨眼,正冷冷地、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支心懷鬼胎、走向深淵的隊伍。
    一名心腹親兵策馬悄然靠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都尉,前麵拐彎就到興化坊了。過了興化坊,離西城門……就不遠了。”
    他刻意省略了那個敏感的地點,語氣裏充滿了不安。
    黃元俊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塊燒紅的炭火,隻從緊咬的牙縫裏,擠出一個沉悶得幾乎聽不清的鼻音:“嗯。”
    那親兵看著他緊繃如岩石、汗水沿著鬢角滑落的側臉,猶豫再三,還是硬著頭皮,聲音帶著顫抖問道:“都尉,兄弟們……心裏都沒底,跟揣了兔子似的。萬一……萬一撞上龍武軍或者金吾衛的夜巡隊……這陣仗……”
    他沒敢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三千甲士夜行,絕非尋常巡邏。
    “閉嘴!”黃元俊猛地扭過頭,凶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裏混雜著恐懼、暴戾和一絲瀕臨失控的慌亂,“照命令行事!不想死就管好自己的嘴!再有妄言者,軍法處置!”
    他的聲音因為壓抑而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厲。
    親兵嚇得噤若寒蟬,立刻縮了回去,不敢再多言半句。
    然而,無形的緊張如同瘟疫,早已在隊伍中悄然彌漫開來。
    那些不明就裏的普通士兵,雖然沉默地執行著命令,但軍官們異常的沉默、壓抑的氛圍,以及都尉那掩飾不住卻又強自鎮定的焦躁,都讓他們敏銳地嗅到了山雨欲來的沉重氣息。
    握緊兵器的手心,不知何時已浸滿了冷汗。
    ……
    與此同時,在靠近權貴居住區的另一條寬闊街道上,金吾衛果毅都尉張新民的焦慮,則達到了頂點。
    他,本是太原王氏精心培養的嫡係族人,為了能更好地隱藏在金吾衛中刺探軍情、經營勢力,甚至舍棄了尊貴的“王”姓,化名張新民。
    此刻,他騎在馬上,身體微微前傾,腳尖幾乎要嵌進馬鐙,一副隨時準備策馬狂奔逃命的姿態。
    他身材略顯瘦削,麵容原本白皙儒雅,此刻卻毫無血色,慘白得如同剛從墓穴中爬出。
    一雙眼睛像受驚的兔子,驚恐地、不斷地掃視著街道兩側緊閉的、如同巨獸獠牙般的朱漆坊門和高聳冰冷的坊牆。
    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一片落葉飄下,一隻夜梟掠過,甚至隻是燈籠光影的晃動——都能讓他渾身一緊,幾乎要驚叫出聲。
    他身後的近千金吾衛士兵,本是負責夜間城內及京畿治安的儀仗精銳,盔甲鮮明,儀容整肅。
    但此刻,他們的步伐卻顯得異常沉重拖遝,隊列也失去了往日的規整,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和壓抑。
    ‘完了完了……動靜太大了!這簡直是自尋死路!’張新民的心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衝破喉嚨跳出來。
    王氏家主那封措辭冰冷、不容置疑的密信內容猶在眼前,字字如刀。
    但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就在前幾日,長安城內掀起了一場針對世家門閥的腥風血雨,許多顯赫一時的門第被連根拔起,人頭滾滾。
    他甚至絕望地懷疑,遠在太原的老巢王氏本家,是否也已遭遇了滅頂之災?
    他現在隻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被架在熊熊烈火上炙烤的魚,一邊是家族不容違逆的嚴令,另一邊是城破後帝國必然的殘酷清算,而眼前這趟走向西城門的“差事”,橫看豎看,都是死路一條!
    他甚至開始瘋狂地幻想:如果現在掉轉馬頭,帶著幾個心腹,趁亂隱姓埋名逃出長安……但這念頭剛一升起,就被對家族那無孔不入、不死不休的追殺的極致恐懼,狠狠地壓了下去。
    王氏的“家法”,比帝國的律法更讓他膽寒。
    他們行進在靠近權貴居住區的街道,這裏比別處更加空曠、更加死寂,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奢華與肅殺。
    往日朱門大戶門口蹲踞的威嚴石獅,在黯淡的光線下,輪廓模糊而猙獰,仿佛隨時會活過來,張開巨口,擇人而噬。
    一處高門大戶門楣上懸掛的白燈籠,在穿堂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晃動的、如同鬼火般慘白的光斑,在地麵上跳躍、扭曲。
    每一次看到這些晃動的光影,張新民都疑心是埋伏的弓弩手在調整角度,或是龍武軍冰冷的矛尖在反光。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內衫,冰冷地貼在背上。
    一名心腹校尉策馬並行到他身側,臉色同樣難看,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都……都尉,弟兄們都在底下嘀咕……這深更半夜的,全員披甲,刀出鞘,箭上弦,目標明確地往西城門方向去……實在……實在不太像是尋常的巡邏加強啊。”
    “而且……而且城裏剛出了那麽大的事,風聲鶴唳的……” 他沒敢說“清洗門閥”四個字,但意思已到。
    “閉嘴!”張新民煩躁地、近乎神經質地揮手打斷他,聲音尖利,卻又強壓著音量,顯得格外怪異,“少廢話!執行軍令!不想全家死無葬身之地的,就管好自己的腿和嘴!告訴下麵的人,到了地方,一切自有分曉!再有惑亂軍心者,斬!”
    他這番話說得色厲內荏,連自己都覺得虛弱無力,毫無說服力。
    隊伍中壓抑的議論聲雖然被軍官的厲聲嗬斥暫時壓製下去,但那種深入骨髓的不安情緒,如同致命的瘟疫,無聲無息地在士兵間蔓延開來。
    士兵們看著自家都尉那副失魂落魄、驚弓之鳥的模樣,心中的疑慮和恐懼如同野草般瘋長。
    ……
    ……
    而在靠近高大城牆根的一條相對偏僻、濕冷的道路上,龍武軍參軍郎將嶽亞立,這位三人中職位最高、也背負著最沉重枷鎖的將領,正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冷峻與鎮定。
    他是滎陽鄭氏在帝國核心武力——龍武軍中埋藏最深、也最重要的棋子之一。
    他麵容剛毅,線條如刀刻斧鑿,薄唇此刻緊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仿佛焊死了一般。
    唯有他緊握韁繩的手背,那暴突如虯龍般的青筋,和微微不可察的顫抖,才暴露出他內心正經曆著何等驚濤駭浪的衝擊。
    他身後的近千龍武軍士兵,步伐相對另外兩支隊伍更為整齊劃一,顯示出帝國最精銳部隊的紀律性。
    但核心的軍官和骨幹們,彼此交換的眼神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凝重和一絲深藏的、幾乎要溢出的恐懼。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銀。
    嶽亞立的心如同在滾油中煎熬。
    鄭氏傳來的密信,措辭之嚴厲,要求之決絕,如同最後通牒,甚至明確暗示,他在滎陽的家眷老小,此刻已在家族的“妥善保護”實為掌控)之中。
    他恨!恨自己當初為何要選擇依附門閥,恨自己為何成了這盤棋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更恨的是,作為龍武軍的高級將領,他比黃元俊、張新民更清楚副統帥嚴武的可怕之處——那是一個用兵如神、心如鐵石、對叛變者絕無絲毫憐憫的狠角色!
    這三日守城的慘烈,他親曆親見,士兵們是如何用血肉之軀,一寸寸地扞衛著這座城池。
    那些倒下的同袍,很多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兵!
    ‘與叛軍為伍……開門揖盜……’這幾個字,像淬了劇毒的鋼針,反複刺紮著他作為軍人的最後一點良知。
    強烈的悔恨如同蟻群啃噬骨髓,巨大的恐懼則像冰冷的巨手扼住咽喉,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幾乎要窒息在這無邊的黑暗裏。
    他隻能一遍又一遍,如同念咒般地在心底嘶吼:‘別無選擇!別無選擇!必須成功!隻有成功,家小才能活!’
    這成了支撐他繼續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他們選擇的這條靠近城牆根的路線,高大厚重的城牆在夜色中投下濃重如墨的陰影,將整支隊伍完全吞噬其中。
    城牆之上,隱約可見值夜士兵移動的火把光點,如同黑暗中飄忽的鬼火。
    每一次火光的晃動、位置的改變,都讓嶽亞立的心跟著猛地一沉,仿佛那跳動的火焰下一秒就會驟然定格,然後照亮他們這支叛軍的行蹤,隨之而來的便是萬箭齊發!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青苔的潮濕,更深層地,還混合著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那是白日激戰滲入城牆磚縫、融入這片土地的鐵證,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們,這裏離那修羅場般的殘酷戰場,僅僅隻有一牆之隔!
    嶽亞立微微側頭,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沙啞,對身旁一名跟隨他十幾年、最信任的隊正吩咐:“傳令下去,保持絕對靜默!眼睛都給我放亮些,注意觀察兩側巷道。若有任何異常……立時三刻,全力示警!”
    他頓了頓,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帶著一種托付後事的決絕,“若……若真有不測…你…你帶幾個最可靠的兄弟,什麽都別管,務必……務必護住我在滎陽的……家小……”
    這幾乎是在交代後事。
    那隊正聞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悲憤,最終隻能沉重無比地點了點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股濃鬱的、化不開的悲涼與絕望,在嶽亞立身邊的核心軍官圈子裏無聲地彌漫開來。
    經過一番提心吊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繞行,三支心懷鬼胎、各自承受著巨大壓力的隊伍,如同三條在暗夜中潛行的毒蛇,最終在預定地點——西城光德坊附近一個廢棄貨棧旁、一個異常寬闊的十字路口——匯合了。
    這裏遠離主要居民區,周圍多是高大的倉庫和空曠的貨場,平日裏就人跡罕至,在這大戰方歇、宵禁森嚴的深夜,更是寂靜得如同鬼域。
    風穿過空蕩的貨棧縫隙,發出嗚咽般的怪響,更添幾分陰森。
    三支隊伍的主官在十字路口的中心地帶碰頭。
    火光微弱僅靠幾支臨時點燃的小火把),黃元俊看到張新民那張慘白如紙、眼神渙散的臉,以及嶽亞立那強裝鎮定、卻掩不住眼底驚濤駭浪的神情,自己心中那份不安感瞬間飆升到了頂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