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1章 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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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咳咳咳……”安慶緒的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門…門關了?!陷阱……咳咳咳……這是個陷阱啊!”
他猛地捂住胸口,劇烈的咳嗽不受控製地爆發出來,身體在馬上劇烈搖晃,視線因極致的憤怒和窒息而變得模糊扭曲。
他死死盯著那緊閉的城門,仿佛要用目光將它燒穿,看到那個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的人。
緊接著,甕城之內!
“轟!轟!轟!轟!”
仿佛地底深處的火山被徹底引爆!
不是一聲,而是連綿不絕、震耳欲聾的爆炸!
衝天的烈焰裹挾著濃密的黑煙,如同地獄魔龍噴吐出的毀滅吐息,瞬間吞噬了整個甕城的上空!
灼熱的氣浪即使在城外數百步遠的安慶緒陣前,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火光將半邊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晝,濃煙翻滾著形成巨大的蘑菇雲,帶著刺鼻的硫磺、油脂和皮肉焦糊的惡臭,撲麵而來!
“啊——!救救我!”
“我的馬!我的眼睛!”
“火!到處都是火!逃啊!”
絕望的慘嚎、戰馬瀕死的悲鳴、木材燃燒的爆裂聲……這些來自煉獄深處的交響,即使隔著厚重的城牆和遙遠的距離,也如同鋼針般狠狠紮進安慶緒和每一個叛軍士兵的耳膜,狠狠攫住了他們的心髒。
“不…不可能…”安慶緒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死灰的臉上再無一絲血色,隻剩下無盡的驚恐與難以置信。
他精心策劃的突襲,他賴以翻盤的最後精銳,他的野望……就在這衝天的火光和絕望的哀嚎中,化為了飛灰!
無根之國,無根之軍,失去了這支核心鐵騎,長安城下就是他安慶緒的葬身之地!裴徽的大軍一旦回援……
“啊——!咳咳咳咳……”安慶緒發出一聲野獸瀕死般的淒厲咆哮,身體猛地向前一傾,一口粘稠、近乎墨色的汙血狂噴而出!
“噗——!”滾燙的汙血濺滿了華麗的金甲和珍貴的馬鞍,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刺目。
他眼前驟然一黑,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綿綿地從神駿的馬背上栽落塵埃。
“陛下!”
“皇上!”
“護駕!快護駕!”
周圍的親兵將領和侍衛們魂飛魄散,驚駭欲絕的呼喊聲撕破了叛軍大陣的死寂。
數名將領連滾帶爬地撲下馬,手忙腳亂地將安慶緒從塵土中扶起。
隻見這位剛剛登基不久、年僅三十餘歲的“大燕皇帝”,此刻麵如金箔,嘴角還不斷溢出烏黑的血沫,眼神渙散,昔日睥睨天下的威儀蕩然無存,隻剩下行將就木的頹敗。
安慶緒生於範陽,胡風浸潤,本也算孔武有力。
但稱帝後,巨大的軍事壓力——後方盡失、糧草不濟、長安久攻不下——早已將他緊繃的神經折磨到了極限。
更兼新得妖嬈嫵媚的韓國夫人,夜夜笙歌,旦旦而伐,縱是鐵打的金剛,精氣神也早已被掏空了大半。
此刻,親眼目睹自己僅存的、寄予厚望的兩萬鐵騎精銳,在瞬息之間被火海吞噬,成為裴徽功勳簿上又一筆濃墨重彩,這致命一擊徹底摧毀了他強撐的意誌和早已透支千瘡百孔的身體。
“蠢……蠢貨……咳咳……高尚……你這個……天殺的……蠢貨……”安慶緒在親兵的支撐下勉強沒有癱倒,渙散的眼神裏充滿了無盡的悔恨與刻骨的怨毒,聲音微弱卻字字泣血,“城內的……太原王氏……咳咳……早就……早就落在了裴徽手裏……是餌……是香甜的毒餌啊……”
他想起高尚之前信誓旦旦保證與“太原王氏”內應聯絡成功,想起高尚攻打裴徽那個神秘莫測、機關遍布的“天工之城”時損兵折將、狼狽不堪的奏報,心中更是悔恨交加,恨不得生啖其肉。
“我…我早該想到的…咳咳…我早就該想到的…裴徽…豈是…豈是高尚那等…庸才能算計的?”他反複呢喃著,像是在詛咒高尚的無能,又像是在痛斥自己的愚蠢和短視。
極致的憤怒與絕望過後,求生的本能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絲微光,開始占據上風。
安慶緒強忍著五髒六腑翻江倒海般的劇痛和陣陣眩暈,用盡全身力氣挺直了腰背,渙散的眼神裏陡然閃過一絲驚惶過後的狠厲與決絕。
他猛地一把抓住身邊親衛統領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對方的鐵甲縫隙裏,嘶聲道:“走!快!立刻……立刻拔營……咳咳……回大營!快!裴徽……裴徽的人馬……鐵定會來……襲營!快走啊!”
他仿佛已經聽到了遠方地平線上傳來的、由裴徽親自率領的複仇鐵騎那沉悶如雷、足以踏碎山河的致命馬蹄聲。
叛軍大陣在短暫的死寂後,終於反應過來,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嗚咽的號角聲響起,卻不是進攻,而是淒惶的撤退信號。
整個軍陣開始混亂地調轉方向,丟棄輜重,倉皇如喪家之犬,向著來路狼狽退去。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映照著他們倉皇的背影和長安城頭那衝天的火光與濃煙,構成了一幅偽燕黃昏的悲愴畫卷。
……
……
甕城之內。
如果說城門閉合是死亡的宣告,那麽連環爆炸的巨響和衝天而起的烈焰,便是地獄之門的轟然洞開!
甕城,這個原本用於誘敵、聚殲的死亡陷阱,在短短一分多鍾內,徹底淪為了人間煉獄。
熊熊烈焰並非均勻地覆蓋每一寸土地,它們更像是擁有邪惡生命的魔怪,在狹窄的、堆滿了障礙物拒馬、糧車殘骸、屍體)的空間裏瘋狂流竄、跳躍、蔓延、攀爬!
幹燥的木質棚屋、堆積如山的糧草輜重、散落的布匹、甚至叛軍士兵身上的皮甲、戰馬的鬃毛和尾巴,都成了火焰最完美的助燃劑。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一切,發出“劈啪”、“嗶剝”的爆裂聲,仿佛魔鬼的獰笑。
濃煙!令人窒息的濃煙!它不再是氣體,而是粘稠的、翻滾的黑色油墨,帶著硫磺、油脂、毛發和皮肉焦糊的惡臭,滾滾升騰,迅速填滿了甕城的每一個角落,然後順著城牆向上攀爬,將天空都染成了墨色。
濃煙之下,能見度驟降至不足十米,人影憧憧,如同鬼魅。
熾熱的氣浪扭曲了空氣,視線所及之處,一切都像在水中晃動。
未被火焰直接吞噬的地方,溫度也急劇飆升,如同巨大的蒸籠。
滾燙的空氣灼燒著士兵裸露的臉龐和手臂,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滾燙的沙礫和灼熱的刀子,濃煙嗆得人涕淚橫流,劇烈的咳嗽聲此起彼伏,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鐵箍,緊緊勒住每一個幸存者的喉嚨。
“啊——我的腿!燒著了!”
“水!給我水!咳咳咳…”
“娘…娘啊…我不想死…不想被燒死啊…”
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絕望的哀嚎、無助的哭喊從未斷絕,交織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響樂。
短短幾分鍾內,被火焰直接吞噬化為焦炭、在爆炸衝擊波下粉身碎骨、或在極度混亂擁擠中被同伴和驚馬踐踏而死的叛軍鐵騎,數量已急劇攀升至六七千之巨!
他們和他們的戰馬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翻滾,發出生命最後時刻絕望到極致的悲鳴,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烤肉與焦糊的恐怖氣味。
僥幸未被火焰直接燒到、未被爆炸波及的叛軍,也已被濃煙熏烤得頭昏腦漲,雙眼刺痛流淚不止,喉嚨如同被烙鐵燙過,每一次喘息都帶來肺部的劇痛。
絕望,如同冰冷徹骨的潮水,徹底淹沒了每一個人。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們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相互推搡踩踏,反而加速了死亡。
“將軍!將軍!怎麽辦?!衝不出去啊!火!到處都是火!”一個滿臉被煙灰和淚水糊住、頭盔早已不知去向的年輕叛軍士兵,跌跌撞撞地撲到一個身材魁梧、身著校尉甲胄的將領馬前,哭喊著抓住馬韁,聲音裏充滿了崩潰的絕望。
他的手臂被灼傷了一大片,皮肉翻卷,慘不忍睹。
“滾開!廢物!”那叛軍將領——正是兩萬精騎的後軍大將孫孝哲,此刻同樣狼狽不堪。
他左臂的皮甲被燒穿,露出裏麵一片焦黑的皮肉,頭盔歪斜,臉上布滿煙塵和汗水混合的泥垢。
但他眼中沒有絕望,隻有困獸猶鬥的瘋狂凶光。
他死死盯著那將他們關入絕境的巨大鐵閘門,那是唯一的、渺茫的、必須用命去搏的生機!
一個瘋狂而殘忍的念頭在他心中成形並迅速占據主導。
“不想被活活燒成灰的,都他娘的給老子聽令!”孫孝哲猛地拔出佩刀,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嘈雜的死亡噪音中異常刺耳,竟暫時壓過了周圍的混亂,“用布!用衣服!什麽都行!給老子把馬眼蒙上!蒙嚴實了!”
他率先撕下自己破爛的披風內襯,狠狠蒙住了自己坐騎的眼睛。
“然後,給老子用刀!用矛杆!往死裏抽!驅趕它們!用馬撞!撞開那該死的鐵閘門!撞開它,才有活路!撞!”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所有對坐騎的感情。
還活著的數千叛軍鐵騎,在孫孝哲的吼叫和死亡的逼迫下,如同提線木偶般執行起這慘烈而悲壯的命令。
士兵們含著淚,或粗暴地撕下衣襟,或直接用沾滿血汙、煙灰的手,死死蒙住陪伴自己征戰多年的夥伴的眼睛,隔絕它們對烈焰的本能恐懼。
然後,咬著牙,含著血淚,舉起刀鞘、矛杆,甚至直接用刀背,狠狠抽打在戰馬最敏感的臀部和後腿上!
“駕!衝啊!衝出去!”
“老夥計,對不住了!衝!”
“走!快走!為了活命!”
被蒙住眼睛、徹底陷入黑暗,又被劇痛瘋狂驅使的戰馬,瞬間失去了理智。
它們不再顧及前方是火牆還是深淵,隻憑著劇痛刺激下的本能向前猛衝!
一匹匹雄健的西域良駒、剽悍的河北戰馬,此刻如同離弦的血色箭矢,又如同撲向燭火的絕望飛蛾,帶著巨大的、一往無前的動能,以血肉之軀,悍不畏死地撞向那冰冷、厚重、象征著絕望與死亡的萬斤鐵閘門!
砰!咚!轟!哐啷啷——!!!
沉悶到令人心髒停跳、筋骨酥麻的撞擊聲,一聲接著一聲,如同地獄的喪鍾,連綿不絕地炸響!
那是血肉、骨骼與鋼鐵壁壘最原始、最野蠻、最慘烈的碰撞!
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令人頭皮發麻的骨骼碎裂聲和戰馬臨死前那撕心裂肺、穿透濃煙的悲鳴!
沉重的鐵閘門在這些自殺式衝擊下,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和劇烈的震顫!
粗如兒臂的巨大門栓在巨大的衝擊力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仿佛隨時會斷裂。
門框周圍的堅固青磚,在反複的巨力撼動下,簌簌落下塵土,甚至開始出現蛛網般細密的裂痕!
甕城城牆之上,大唐的守軍將士們,原本因成功誘敵、火攻奏效而洋溢的狂喜,在看到下方這慘烈到極致、瘋狂到極點的自殺式衝鋒時,瞬間凝固了!
不少年輕士兵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握著弓弩或長矛的手心瞬間被冷汗浸透,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
他們不怕與敵人真刀真槍地廝殺,但這種以生命為炮彈、以血肉鋪就突圍之路的決絕方式,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毀滅性的力量感,直擊心靈深處。
“穩住!都穩住!不許慌!”郭千裏雖也心驚,但經驗老道,厲聲高喝,聲音沉穩有力,“閘門乃精鐵所鑄,門栓嵌入城體丈餘!叛軍困獸之鬥,撼動不了根基!弓弩手!目標城下靠近閘門之敵,自由散射,阻止他們繼續撞門!滾木礌石,對準人群密集處,給老子砸!”
他一邊指揮,一邊也死死盯著那在劇烈撞擊下煙塵彌漫、震動不止的巨大鐵門,心同樣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閘門堅固,但如此強度的衝擊前所未有!
“諾!”士兵們被主將的鎮定感染,強行壓下心中的悸動,咬緊牙關,將恐懼轉化為更猛烈的攻擊。
箭矢如雨點般射向那些仍在驅趕戰馬撞門的叛軍,滾木礌石呼嘯著砸落,在混亂的人群中濺起一片片血花,製造著新的混亂和傷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