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蜀地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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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實權官員和豪強家主們身著最昂貴的蜀錦華服,珠玉滿身,卻麵色各異,如同戴著一張張精致的麵具。
有人強作鎮定,小口啜飲著杯中琥珀色的烈酒,喉結滾動,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主位空懸的紫檀木大椅;
有人眼神閃爍,如同受驚的兔子,不斷用眼角餘光掃視著周圍的人,試圖從他人的表情中捕捉信息;
更有幾位老成持重、曆經宦海沉浮的家主,如錦江王氏的老太爺王嵩,眉頭緊鎖成川字,布滿老年斑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腰間那枚溫潤的羊脂白玉佩,那玉佩已被摩挲得油光水滑,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慌。
他在掂量,掂量著眼前這位失勢宰相拋出的誘餌,其下隱藏著怎樣的鉤索與未知的風險。
廳內雖觥籌交錯,但交談聲壓得極低,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更添詭譎。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廳門無聲洞開。楊國忠在幾名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的親衛簇擁下,昂然而入。
他並未立即走向主位,而是在廳門口站定。
銳利如刀鋒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那目光冰冷、審視,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像無形的冰水潑灑下來。
喧囂的廳堂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交談聲、碰杯聲、絲竹聲瞬間戛然而止,死寂降臨,沉重得能聽到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某些人粗重的喘息。
楊國忠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有力地搏動,咚,咚,咚!那是孤注一擲的戰鼓,是懸崖邊舞蹈的節拍。
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蜀地夜露的微涼和香料燃燒的燥熱,混合成一種奇異的力量感。
“諸位!”楊國忠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驚雷,炸裂了死寂。
那聲音裏飽含著一種刻意為之的、令人心悸的悲愴與激昂,如同在萬丈深淵邊緣發出的泣血呐喊,“長安——淪陷了!宮闕蒙塵,宗廟泣血!聖駕——播遷西狩!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大唐,到了懸崖邊上!”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紫檀木案幾上!
“砰!”一聲巨響!案幾上的金樽玉盞齊齊一跳,碰撞出清脆又驚惶的哀鳴。
離得最近的幾位家主身體劇顫,杯中酒液潑灑出來,濡濕了華美的衣襟,卻無人敢動。
他刻意停頓,讓“聖駕播遷”這四個字帶來的巨大恐懼感,像瘟疫一樣在每個人心中瘋狂發酵、蔓延。
他看到不少人臉上血色瞬間褪盡,變得慘白如紙,眼中流露出真實的、無法掩飾的驚惶。
這正是他需要的土壤——恐懼的沃土,才能催生他想要的果實。
“然!”楊國忠陡然將音調再拔高一度,眼中爆射出狂熱而精明的光芒,仿佛在絕望的深淵中抓住了一根金燦燦的、足以救命的稻草!“天佑大唐!祖宗庇佑!延王殿下,聖人之嫡脈,真龍之嗣!已承天意,奉密詔入蜀!欲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話音未落,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他猛地從寬大的紫袍袖中抽出一卷明黃色的絹帛!
那絹帛質地古舊,邊緣甚至有些許磨損和微不可察的蟲蛀小孔,透著一股精心炮製的滄桑感。
但最刺目、最攫取人心魄的,是那方蓋在絹帛中央的鮮紅璽印——“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朱砂的顏色在滿堂輝煌燭火的照耀下,紅得近乎妖異,如同剛剛凝固的、還帶著體溫的鮮血,瞬間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和呼吸!
“嘶——”
“啊!”
廳內響起一片壓抑到極致的驚呼和倒吸冷氣的聲音,仿佛整個大廳的空氣都被瞬間抽空。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在那卷黃絹上,瞳孔因極度的震驚而放大。
錦江王氏的老太爺王嵩,這位在蜀地跺跺腳地皮都要抖三抖的耆老,手中的玉杯“當啷”一聲掉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摔得粉碎,昂貴的酒液如同血淚般四濺,但他渾然不覺,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隻是死死盯著那抹刺眼的、象征至高權力的鮮紅。
他身邊侍立的兒子王煥,下意識想去攙扶,手伸到一半卻僵在半空,同樣被那“傳國玉璽”的印記震懾得失了魂魄。
楊國忠將眾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瞬間浮現出一種混合著無限悲痛、無比忠誠以及肩負重任的凝重神情,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心靈煎熬。
他用一種近乎泣血般的、顫抖而激昂的語調,開始宣讀那份由他與心腹幕僚陰鷙精明的崔景負責構陷裴徽罪狀,善於偽造文書、精通古物作舊的陳濤負責炮製實物)在行宮最隱秘的偏殿裏,苦熬了數個不眠之夜,反複推敲、字斟句酌偽造的“遺詔”:
“詔曰:‘朕感疾沉屙,沉屙難起,恐天命不永,難繼宗廟社稷之重。皇兒李玢,天資仁孝,聰慧明敏,深肖朕躬,可承大統。著太子太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楊國忠為輔政大臣,護佑新君,匡扶社稷,整飭綱紀,待驅除逆賊,廓清寰宇,再整河山!’”
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狠狠敲打在眾人的心頭。這“密詔”的內容,是他們反複推敲,結合馬嵬驛兵變前夜的時間點,力求在“合理性”與“緊迫性”上做到天衣無縫。
查閱無數舊檔模仿筆跡口吻,尋來陳年宮廷禦用絹帛用藥水浸泡做舊,甚至不惜代價,由陳濤以近乎失傳的古法,耗費一塊上等美玉,秘密篆刻了這方足以亂真的玉璽!
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此刻——直擊這些地方豪強內心最深處的權力欲望和對“正統”近乎本能的敬畏!
效果是爆炸性的,遠超楊國忠的預期。
席間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後,瞬間爆發出更大的騷動。
壓抑的驚呼變成了難以控製的低語、交頭接耳,懷疑、震驚、狂喜、恐懼、貪婪……無數種激烈的情感如同沸騰的岩漿,在每一張精心修飾的臉上交織變幻,麵具紛紛碎裂。
錦江王氏家主王嵩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方璽印,心中翻江倒海,驚濤拍岸!
擁立新帝!這是何等潑天的富貴!
王家若能在此時押對寶,成為從龍第一功臣,蜀中乃至整個西南,誰還敢攖其鋒?
百年的基業將迎來前所未有的輝煌,甚至……染指中原也未可知!
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太師椅的黃花梨扶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幾乎要嵌入木頭裏。
但心底最深處,一絲疑慮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探出頭:楊國忠,此人狼藉聲名,刻薄寡恩,可信否?
這詔書……當真是真的?
為何偏偏是名不見經傳的延王?
那玉璽的紅色,紅得……太過刺眼!
他強壓下翻湧的氣血和幾乎脫口而出的附和,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表麵的鎮定,隻是喉頭不受控製地滾動了一下。
蜀郡防禦使李晟,這位掌握著成都部分兵權的武將,濃黑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他對楊國忠素無好感,深知此人手段狠辣,更在馬嵬驛親眼目睹其親信被憤怒的軍士撕碎!
這密詔來得太過蹊蹺!
時機巧合得令人心驚!
延王李玢?一個從未聽說有何賢名、甚至有些怯懦的皇子,怎會在馬嵬驛兵變前夜被秘密指定?
這背後,楊國忠究竟扮演了什麽角色?
他本能地感到這是一個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渦。
但……若這詔書是真的呢?那便是天命所歸!
他瞥了一眼周圍那些被“三公九卿”、“裂土封侯”燒得雙眼放光、呼吸急促的同僚和豪強,內心劇烈掙紮,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
裴徽確實可恨,但依附眼前這條毒蛇,無異於與虎謀皮!
他的手悄悄按住了腰間的刀柄,冰冷的觸感讓他稍稍清醒。
更多的人則被那赤裸裸的許諾——“三公之位,九卿之尊,虛席以待!裂土封侯,蔭庇子孫,與國同休!”燒得頭腦發熱,理智的堤壩在潑天富貴的洪流前搖搖欲墜。
竊竊私語中,“國公”、“封地”、“中原膏腴”、“丹書鐵券”等詞匯如同魔咒般不斷蹦出,眼神中的貪婪和野心幾乎要化為實質,溢滿整個廳堂。
擁立之功,這是足以讓一個家族跨越數代積累、一躍成為新朝真正核心的登天捷徑!
幾個年輕氣盛的世家子弟,甚至激動得麵紅耳赤,拳頭緊握,恨不得立刻追隨“正統”殺回中原。
楊國忠將所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冷笑連連,毒蜘蛛的獠牙在暗處閃著寒光。
他知道,火候已到巔峰,是時候澆上最後一瓢滾油了。
他猛地將“密詔”高高舉起,手臂繃直,讓那刺目的明黃和妖異的朱紅暴露在每一道目光之下,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煽動性,如同在點燃一堆幹柴:
“裴徽逆賊!名為平叛,實為篡逆!其矯詔自立,屠戮宗室,殘害忠良,更勾結妖人黃巢,禍亂天下,荼毒生靈!其罪罄竹難書,天地不容!神人共憤!”
他每說一樁“罪狀”,聲音就拔高一分,激憤的手勢配合著猙獰的表情,仿佛要將遠在中原的裴徽生吞活剝,撕成碎片!
廳內氣氛被他煽動得更加狂熱,那些本就激動的年輕官員和世家子,臉上已現出同仇敵愾的激憤之色,仿佛裴徽和黃巢就在眼前。
“今延王殿下,乃聖人親筆禦封,天命所歸之正統所在!蜀地,山川險固,民殷國富,實乃王業複興之基!吾等世受國恩,食君之祿,豈能坐視神器蒙塵,奸佞當道?”他的目光如電,掃過每一張臉,“當奉詔討逆,舉義旗,清君側!光複神京,迎還聖駕!此乃忠臣義士,不世之功業!”
緊接著,他描繪的藍圖更加誘人,更加具體,如同在饑渴的群狼麵前拋下血淋淋的、散發著致命香氣的鮮肉:
“諸位!待新君登基,乾坤再造之日,蜀中諸公,皆乃開國元勳,擎天玉柱!三公之位他目光特意在王嵩等幾個頂級家主臉上停留),九卿之尊目光掃過幾位實權官員),虛席以待!裂土封侯,蔭庇子孫,與國同休!”
他的目光轉向那些掌握著錢糧命脈的豪強,“天府之國,錢糧甲於天下!以此為基,厲兵秣馬,何愁逆賊不滅?屆時,中原膏腴之地,關中沃野千裏,任由諸位取之!良田美宅,鹽鐵商路,盡歸有功之臣!此乃再造社稷之功,青史彪炳之業!千載之下,猶聞爾等英名!”
他反複強調李玢的“正統”身份“聖人嫡脈,密詔傳位,天命所歸!”)和裴徽的“篡逆”本質“勾結黃巢,禍亂天下,人神共棄!”),將這場赤裸裸的政治投機和權力賭博,徹底粉飾成一場正義凜然的“奉詔討逆”:
“我等非是造反,乃是奉先帝遺詔,討伐國賊,匡扶正統!天下忠義之士,聞此義舉,必將簞食壺漿,雲集響應!此乃順天應人之舉!大勢所趨,沛然莫禦!”
在楊國忠舌燦蓮花、威逼不斷強調裴徽和黃巢的威脅近在咫尺,蜀地孤懸難保)利誘潑天富貴,青史留名)的輪番轟炸之下,加上手中那卷“密詔”和端坐在行宮深處那個“正統皇子”李玢這兩張看似無可辯駁的王牌,蜀中官員和豪強們本就不甚堅固的心理防線,終於被徹底衝垮、粉碎!
王嵩第一個起身。
他動作有些遲緩,帶著老人的顫巍巍,但眼神卻異常銳利。
他離席,走到大廳中央,對著楊國忠手中高舉的“密詔”,也對著楊國忠本人,深深拜倒在地,額頭幾乎觸及冰涼的金磚。
他的聲音帶著激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意為之的顫抖:“臣王嵩,世受皇恩,願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誓死追隨延王殿下,輔佐楊相,討逆勤王,光複大唐!重振乾坤!”
他這一拜,沉重而清晰,如同推倒了第一塊關鍵的多米諾骨牌。
李晟內心掙紮如沸。
理智在尖叫危險,但現實冰冷如刀。
他看著周圍那些平日裏或矜持、或傲慢的同僚和豪強,此刻在王嵩的帶領下,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紛紛離席下拜,黑壓壓跪倒一片。
他感受到楊國忠那冰冷如實質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鎖定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在問:你,是友是敵?他深知,此刻若不表態,恐怕無法活著走出這個燈火輝煌的修羅場。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隻剩下冰冷的決絕。
他重重地單膝跪地,鐵甲撞擊金磚發出沉悶的響聲,抱拳沉聲道:“末將李晟,願聽楊相調遣!討逆護駕,萬死不辭!”
聲音低沉有力,卻掩不住深處那一絲屈從和巨大的無奈。
他跪下的不是楊國忠,是那卷明黃的絹帛和那抹刺目的朱紅。
“願追隨延王殿下!願聽楊相號令!討逆勤王!光複大唐!”
“臣等附議!”
“誓死效忠!”
效忠之聲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淹沒了大廳,帶著狂熱、恐懼、投機和隨波逐流。
黑壓壓的人群匍匐在楊國忠腳下,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投射在華麗的地毯和牆壁上,如同群魔亂舞。
楊國忠看著腳下匍匐的人群,紫袍下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眼中閃過一絲狂喜和如釋重負,但更多的是冰冷的算計和一種掌控一切的滿足感。
成了!這關鍵的第一步,他賭贏了!毒蜘蛛的網,終於牢牢罩住了蜀地!
……
成都府,這座西南重鎮,迅速被納入楊國忠的絕對掌控之中,儼然成了一個以“延王監國”為名的新“小朝廷”雛形。
政令以“監國令旨”的形式從行宮發出,比昔日長安的聖旨傳達得還要迅疾、還要不容置疑。
行宮門口車馬如龍,各地官員絡繹不絕,一派虛假的“中興”繁忙。
李晟等將領被“委以重任”,李晟甚至被加封了一個“討逆先鋒使”的虛銜。
然而,他們身邊很快就被安插了楊國忠的心腹親信擔任“監軍”或“副將”,名為協助,實為監視。
蜀軍被緊急整編,打散重組,大量中低級軍官被撤換,摻入楊國忠帶來的少量精銳親兵作為骨幹和眼線。
校場上日夜喧囂,操練聲震天,軍官的嗬斥聲伴隨著皮鞭的脆響。
打造兵甲的工匠營爐火熊熊,映紅了半邊夜空,叮叮當當的鍛打聲晝夜不息,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鐵腥味、焦炭味和工匠們的汗臭味。
巨大的糧倉被強行打開,囤積的蜀米、鹽鐵被源源不斷征調出來。楊國忠以“討逆軍需”的名義,向各大世家“借”糧,實則是攤派勒索。
王嵩等人雖心中肉痛,更有被當肥羊宰割的不快,但想到楊國忠許諾的“未來回報”,也隻能咬牙認下,隻是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
行宮正殿被匆忙布置成臨時朝堂。
明黃的帷幕掛起,粗糙趕製的儀仗排列兩旁,象征皇權的金瓜鉞斧在燈光下閃著冷硬的光。
殿內彌漫著新漆和木料的味道,掩蓋不住倉促和簡陋。
行宮深處,一間被嚴密看守、窗戶都用厚簾遮住的偏殿內,李玢如同一個精美而脆弱的提線木偶。
他被幾名麵無表情、孔武有力的宦官強行套上了一件連夜趕製出來的明黃袍服。那袍服的尺寸略不合身,肩膀有些緊,下擺又稍長,金線繡製的粗糙龍紋在昏暗的燭光下顯得僵硬而詭異。
燭光搖曳,映照著李玢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他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虛無的一點,昔日長安梨園聽曲、曲江宴遊的繁華景象如同破碎的琉璃,在他腦中紛亂閃現,最終被馬嵬驛的鮮血和刀光取代,又被眼前這冰冷的囚籠徹底凍結。
華服包裹著他年輕卻已顯單薄的身體,非但不能增添半分威嚴,反而更襯出他的無助與脆弱。
那點被楊國忠強行灌輸、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天命所歸”的虛火,早已在現實的殘酷和楊國忠那無處不在的、嚴厲如刀的目光下徹底熄滅。
他感覺自己像個精致的囚徒,比在馬嵬驛時更加絕望。
門軸發出一聲輕響,楊國忠帶著幕僚崔景走了進來。
李玢像被針刺一般,猛地從恍惚中驚醒,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挺直腰背,努力想讓僵硬的肩膀顯得寬闊一些,臉上擠出一絲僵硬刻板的、模仿記憶中父皇神態的“帝王威儀”。
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發緊,最終隻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隻能麻木地對著楊國忠遞過來的所謂“奏章”點頭。
他的內心深處,隻剩下無盡的恐懼和對長安溫柔繁華的無盡眷戀,那些絲竹管弦、父慈子孝盡管並不多)的片段,如今成了噬心的毒藥。
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的父親——那位“感疾沉屙”的皇帝如今身在何方,處境如何。
每次想到此,心髒都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
蜀地的官員豪強們,也絕非鐵板一塊。
表麵的服從與喧囂的“複興”景象下,暗流洶湧,各懷鬼胎。
王嵩雖然帶頭投靠,但王嵩回到自己那守衛森嚴、庭院深深的錦江王氏府邸後,立刻屏退左右,隻留下最信任的長子王煥和兩個心腹族老。
在祖宗牌位香煙繚繞的密室中,他渾濁的老眼閃爍著精光:“楊國忠此人,狼子野心,刻薄寡恩,翻臉無情!今日能許我等潑天富貴,他日得勢,未必不會過河拆橋,甚至拿我等開刀以儆效尤!裴徽、黃巢固然是虎狼,這楊國忠,亦非善類!”
他枯瘦的手指敲擊著紫檀桌麵,“擁立之功要爭,家族利益更要保!煥兒,你親自去,牢牢控製住交到我們手裏的那三營新編軍!還有,蜀錦、鹽井、通往南詔的那幾條商路,必須死死攥在王家手裏!這是我們的本錢,也是將來…討價還價的籌碼!”
他眼中閃過一絲老謀深算的寒光。
軍營中,李晟在楊國忠派來的“監軍”麵前表現得極為恭順,匯報軍務一絲不苟,操練士卒格外賣力。
但夜深人靜,回到自己的營房,他會獨自坐在油燈下,一遍遍擦拭著自己那柄跟隨多年的橫刀。
冰冷的刀鋒映照著他複雜而沉鬱的眼神。
他在等待,等待一個變數——或許是皇帝的確切消息,或許是裴徽大軍的動向,或許是楊國忠內部生變。
他通過絕對信任的老部下,以巡查防務為名,秘密聯絡了幾位同樣手握實權、對楊國忠心存疑慮的舊部。
他們之間的聯絡極其隱秘,隻用眼神和早已約定的暗語。
他在積蓄力量,也在等待一個渺茫的機會。
更多的小世家和地方官員,則采取了首鼠兩端的態度。
一麵虛與委蛇地應付楊國忠的征糧征丁,表現得忠心耿耿;一麵卻偷偷派出心腹家仆,扮作商販或流民,沿著不同的路徑,千方百計打探中原的確切消息、裴徽的動向、黃巢的勢力範圍。
更有甚者,如靠近劍南道鮮於仲通帶著近萬嫡係人馬逃回劍南道,自封為節度使,控製了大部分劍南道)邊緣的幾個縣令,暗中與鄰近州府互通消息,甚至將楊國忠在蜀中“另立中央”的情報,通過極其隱秘的渠道,試圖傳遞給名義上仍是唐臣、手握重兵的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為自己留一條後路。
其中一名信使在穿越邊境密林時,被不明身份的蒙麵人截殺,屍體拋入深澗,消息石沉大海,隻留下一絲不祥的陰影。
……
……
楊國忠何等精明狡詐,他深知這些蜀地豪強並非真心歸附,更清楚僅靠蜀地一隅之力,絕難撼動已占據大半個北方、挾持朝廷或另立朝廷?)的裴徽,更遑論還有那個席卷中原、如同蝗災般吞噬一切的黃巢。
他需要外援,需要那些在中原、河北被裴徽和黃巢逼得走投無路、根基動搖卻仍有巨大潛在力量和聲望號召力的世家門閥——尤其是“五姓七宗”的殘存力量。
這些高門大族,對“正統”的執著近乎信仰,對自身超然地位的維護更是刻入骨髓,或許能成為他撬動整個天下局麵的最強有力的杠杆。
他還需要派人與南詔和吐蕃乃至契丹人聯絡……
而劍南道的鮮於仲通就更不用說了。
在行宮最深處一間門窗緊閉、隻點著一盞如豆孤燈的密室中,氣氛凝重得如同鐵鑄。
楊國忠親自口述,由他最信任、心思也最為陰沉的幕僚崔景執筆。
崔景的手很穩,但筆下字跡卻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狠勁和蠱惑人心的魔力。
信的內容極盡懇切悲情:“國事維艱,逆賊篡國,宗廟傾危,神器蒙塵!延王殿下,先帝密詔所托,正統所在,今於蜀中承天景命,然獨木難支,四顧茫茫……”。
又暗含尖銳的威逼:“裴賊凶殘,視士族如草芥;黃巢肆虐,所過之處,衣冠屠戮殆盡!天下板蕩,非同心戮力不能存續!若坐視正統蒙塵,則天下士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以及赤裸裸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利誘:“新朝肇基,百廢待興!待掃清寰宇,廓清環宇,凡擁立功臣,必以三公之位、膏腴之地、丹書鐵券酬之!使家門顯赫,百世流芳,與國同休!”。
每封信的末尾,都鄭重其事地加蓋上了那方新刻的“延王監國印璽”的鮮紅印記,如同一個沉重的承諾,也像一個滴血的烙印。
數十名精心挑選的心腹死士,被召集到密室。
他們褪下軍服或官衣,換上商旅或流民的破舊衣衫,臉上塗抹上塵土和菜色。
密封好的蠟丸被小心地藏入特製竹杖的中空夾層,或是縫進破舊棉襖的夾層,或是嵌入不起眼的貨物之中。
楊國忠親自在密室中為他們送行,目光掃過每一張或年輕或滄桑、但都寫滿決絕的臉。
他隻給了冰冷而殘酷的命令:“信在人在,信失人亡。將蜀中的‘天命’與‘希望’,送到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趙郡李氏……該送的人手中。無論付出何種代價!”
死士們無聲叩首,眼神堅毅如鐵。
隨即,他們如同水滴匯入大海,在最深的夜色掩護下,由不同的秘密出口廢棄水道、偽裝成柴房的暗門)悄然離開成都城,向著不同的方向,撲向危機四伏的中原大地。
其中一名綽號“黑鷂”的死士首領,身形瘦小精悍,目光如鷹。
在翻越城牆時,他如同壁虎般緊貼陰影,敏銳的感官讓他察覺到下方暗巷中似乎有一道影子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錯覺。
他心中一凜,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那影子……是野貓?還是……?任務緊急,容不得他細查,隻能將這份不祥的疑慮狠狠壓在心底,加速消失在城外濃墨般的夜色和起伏的山巒剪影之中。
他不知道,在他身影消失後,暗巷的陰影裏,一個同樣融入黑暗的身影悄然顯出身形,對著他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隨即也無聲地隱去。
……
信使們的身影,如同投入怒海的小舟,消失在蜀道的崇山峻嶺與中原的烽煙之中。
成都城內,楊國忠營造的“王業複興”景象依舊喧囂鼎沸。
軍隊在塵土飛揚中操練,口號震天;工匠在爐火旁揮汗如雨,打造著兵器甲胄;官員們在“監國行轅”中進進出出,捧著文書,步履匆匆。
但這虛假的繁榮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宮殿,根基搖搖欲墜,每一份熱鬧都透著一股竭盡全力的虛張聲勢。
行宮裏,那位木偶般的“延王”李玢,在又一次如同酷刑般的“接見”了幾位前來表忠心的官員後,身心俱疲地癱坐在那張冰冷堅硬的“龍椅”上。
寬大的袍袖滑落,露出手腕上幾道被繩索捆綁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淤痕,那是前幾日他試圖反抗、不願配合“演戲”時留下的印記。
燭淚緩緩堆積,如同他心中凝固的絕望。
而在錦江王氏的深宅深處,王嵩獨自一人跪在供奉著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裏。
檀香嫋嫋,他恭敬地上了三炷香,低聲禱祝:“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王嵩,為保家族基業,行此險招……望祖宗庇佑,使我王氏於亂世中,得窺登天之路……亦或……保全血脈……”
渾濁的老眼中,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光芒,既有對潑天富貴權勢的熾熱渴望,也有一絲揮之不去的、對未知命運的深深不安。
他知道,賭局已經開始,身家性命、百年基業都已押上。
是登臨絕頂,睥睨天下,還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答案,或許就係於那些飛向五姓七宗殘存據點的密信,能否激起他期待的、足以翻覆天下的驚濤駭浪。
蜀地的天空,陰雲密布,沉甸甸地壓在這座喧囂而脆弱的“複興”之城上。
空氣中彌漫著鐵鏽、汗水和暴雨來臨前特有的土腥味。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風,已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隱隱的雷鳴。
……
……
秦嶺深處,千年的時光仿佛凝固在這片原始的山林裏。
古木參天,虯枝盤結,如同沉默的巨人,用它們嶙峋的臂膀將本就狹窄的天空粗暴地切割成無數碎片。
濃厚的雲霧,不似尋常水汽,倒像是擁有生命的活物,在深不見底的山穀間翻湧、流淌、吞噬。
它們時而貪婪地將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虯枝徹底吞沒,隻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蒼白;
時而又吝嗇地裂開一道縫隙,驚鴻一瞥地露出下方令人頭暈目眩的懸崖絕壁,那深不見底的幽暗仿佛巨獸的咽喉,無聲地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帶著刺骨的陰冷,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行路者的胸口。
濃重的腐殖質氣味、濕滑苔蘚的土腥,以及某種難以言喻、仿佛來自亙古洪荒的深山幽寂氣息,混合成一種獨特的、令人心神不寧的味道,頑固地鑽入鼻腔,滲入骨髓。
腳下是僅容一人一騎通過的狹窄棧道,木板早已被歲月和風雨侵蝕得脆弱不堪,踩上去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底下奔騰咆哮的嘉陵江。
那江水宛如暴怒的巨龍,挾裹著雷霆萬鈞之勢,在萬丈深淵之下瘋狂撞擊著黑色的礁石,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
飛濺的白色浪沫,如同巨獸噴吐的毒涎,永無休止地拍打著冰冷的岩壁。
這些懸掛在絕壁上的蜀道,曾是連接天府之國與烽煙中原的命脈,無數商旅、軍卒、文人墨客曾在此留下足跡與傳說。
如今,戰火阻隔,人跡罕至,它們被時光遺忘,被藤蔓纏繞,卻悄然蛻變成了天然的殺戮場——冰冷、險峻、殺機四伏。
在這片死亡陰影籠罩的秘境中,幾支裝扮各異、卻無不透露出世家門閥特有矜貴與難以掩飾焦慮的隊伍,正艱難跋涉。
最醒目的當屬範陽盧氏的車隊。
四匹通體雪白、神駿異常的健馬,噴著響鼻,奮力拉著中間一輛裝飾得極為雅致的油壁車。
車身以名貴的楠木打造,漆色溫潤,雕刻著精美的雲紋,車窗垂著半透明的輕紗,隔絕著外界的塵囂與窺探。
車內,盧氏嫡子盧文若端坐其中。
他麵如冠玉,眉目清朗,一身月白蜀錦長衫襯得他愈發風姿卓絕,仿佛濁世中的一泓清泉。
他指尖正輕輕摩挲著一個用金絲楠木盒盛放的卷軸,盒蓋上“勸進表”三個鎏金小字在車廂內幽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
他的眼神投向窗外翻湧的雲霧,帶著對成都那座行在的無限憧憬,但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眼底深處悄然湧動。
那卷《勸進表》,既是晉升之階,亦是懸頂之劍。車外棧道木板不堪重負的呻吟和腳下深淵傳來的恐怖咆哮,讓他握著卷軸的手指微微收緊。
“阿忠,”盧文若清朗的聲音響起,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抑揚頓挫,努力維持著從容,對著車旁騎馬護衛的健仆首領道,“過了前頭那明月峽棧道,離成都便不遠了吧?這蜀道之險,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古人‘難於上青天’之歎,誠不欺我。”
那名叫阿忠的護衛首領,身材魁梧如鐵塔,太陽穴高高鼓起,古銅色的臉龐上刻滿風霜。
他聞言,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兩側刀削斧劈般的峭壁和腳下翻滾的白浪,沉聲道:“公子安心,棧道雖險,但屬下已命兄弟們日夜檢修加固,必保公子周全無虞。隻是……”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此地過於險峻,頭頂懸石,腳下深淵,萬望公子切莫探頭張望,以免驚了馬匹或……引來不測。”
他粗糲的手指無意識地按在腰間的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全身肌肉緊繃,警惕著每一絲風吹草動,每一次山岩滾落的細微聲響。
他身後的護衛們同樣麵色凝重,手不離兵器,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棧道上方每一個可能藏匿危險的角落。
……
……
另一支隊伍則顯得格外低調沉穩,如同融入山影的墨色。
滎陽鄭氏的族老鄭玄齡,須發皆白如雪,麵容清臒似古鬆,裹在一件半舊的深青色鶴氅裏,騎在一匹溫順的老騾背上。
他微闔雙目,仿佛在閉目養神,但偶爾開闔的眼縫中,卻閃爍著洞悉世情的銳利光芒。
他身後跟著幾名同樣老成持重、沉默寡言的管事,以及十幾名精幹剽悍、眼神警惕的護衛。
隊伍中沒有耀眼的華貴箱籠,隻有幾匹馱馬背負著看似尋常的行李包裹,鼓鼓囊囊,用油布仔細覆蓋。
但若有心人細看,便會發現那些護衛的步伐異常沉穩,背負的包裹形狀也透著異樣的堅硬感——知情者都明白,裏麵藏著的,絕非金銀細軟,而是足以在亂世翻雲覆雨、撬動時局的縱橫捭闔之策和秘密信箋。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比這秦嶺的霧氣更重。
“老七,”鄭玄齡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枯枝摩擦山石,對著身旁一位麵容精悍、眼神如鷹隼般的管事低語,“蜀中局勢,詭譎莫測。楊國忠此人…剛愎自用,心胸狹隘,又多疑善變。我等此行,無異於探虎穴,如履薄冰啊。”
他輕輕咳嗽一聲,蒼老的聲音裏帶著深深的憂慮和對家族未來的沉重思量。
被喚作老七的管事微微頷首,目光銳利地掃過前方霧氣彌漫的棧道拐角,低聲道:“族老明鑒。楊相心思難測,我等必當步步為營,小心行事。隻是……”
他抬頭,望向鉛灰色的、仿佛要壓到人頭頂的天空,眉頭緊鎖,“這天氣…陰沉得厲害,怕是要變。若起大霧或落雨,棧道濕滑,更是險上加險。”
他的手下意識地按在腰間短刀的皮鞘上,指腹感受著冰冷的金屬紋路。
一陣陰冷的山風掠過,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墜入深淵,無聲無息,卻讓所有人心頭都蒙上一層寒意。
……
……
不遠處,趙郡李氏的隊伍則散發著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壓抑的悲壯與毫不掩飾的剽悍。
領頭的將領李小敢,身材不高卻異常敦實,肌肉虯結如樹根,古銅色的臉龐上,一道猙獰的刀疤斜貫眉骨,為他本就剛硬的麵容更添幾分凶悍。
他胯下那匹通體烏黑的戰馬也顯得格外躁動不安,蹄鐵踏在腐朽的木板上,發出沉悶而焦躁的聲響。
他身後是二十餘名沉默的護衛,人人眼神冷硬如鐵,手緊緊握著刀柄或長矛杆,指節發白,身上帶著洗刷不掉的硝煙與血腥味。
他們的行李不多,但每一件都顯得沉重而實用。
李氏在範陽叛軍的鐵蹄下根基遭受重創,這支隊伍幾乎是他們押上全族命運的最後本錢,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都他娘的給老子打起精神來!把眼珠子瞪圓了!”李小敢的聲音粗糲沙啞,像砂紙狠狠摩擦著岩石,在沉悶的水聲中依然清晰地傳到每個護衛耳中,“過了前麵那鬼見愁的‘一線天’,路就好走些了!記住!”
他猛地勒住韁繩,烏騅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嘶鳴。
李小敢的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掃過身後每一張年輕或滄桑、但都寫滿堅毅的臉龐,“咱們不是去成都搖尾乞憐求官的!咱們是去給趙郡李氏掙一條活路,掙一份能在祖宗牌位前挺直腰杆的軍功的!誰要是腿軟了,現在就給老子滾回去,別他娘的連累兄弟!”
他的話語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滾燙的血性。
“喏!”護衛們齊聲低吼,聲音雖刻意壓低,卻如同悶雷在山穀間炸開,激起短暫而有力的回響,震得頭頂的碎石簌簌落下幾粒。
吼聲裏是赴死的覺悟和重振家聲的渴望。
每一個“喏”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棧道的木板上,也砸在同行其他世家隊伍的心頭。
……
……
最為神秘莫測的,當屬太原王氏的隊伍。
他們人數不多,領頭的王儉,是個扔進人堆裏就找不出來的中年人,穿著一身灰撲撲、毫不起眼的葛布短衫,騎在一匹同樣其貌不揚、甚至有些瘦弱的雜毛騾子上。
他混在幾個看似工匠背著工具簍,手指關節粗大)和賬房先生袖口沾著墨跡,腰間掛著算盤)模樣的人中間,神情淡漠,仿佛隻是趕路的尋常商賈。
他們攜帶的行李更是簡單得過分,隻有幾個用麻繩捆紮得結結實實、異常沉重的樟木箱,以及幾卷厚實的、用來遮風擋雨的舊氈毯。那沉重的箱子在馱馬背上隨著顛簸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王管事,”一個年輕些、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的隨從,忍不住湊近王儉,壓低聲音問道,眼神裏充滿困惑和一絲不安,“咱們帶的這些東西…真能入得了楊相爺的眼?別的幾家,看著可都…”他瞥了眼前方盧氏華麗的油壁車和鄭氏護衛精悍的裝備。
王儉眼皮都沒抬,目光依舊平淡地掃視著兩側陡峭的岩壁和前方蜿蜒的棧道,仿佛在丈量著什麽。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靜和不容置疑的自信:“蜀地缺的,從來不是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戰亂四起,楊相爺真正缺的,是能立刻武裝兵卒、打造堅城利器的匠人,是失傳的軍械圖樣,是源源不斷製造殺器的秘法和資源。”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笑意,如同冰麵下的暗流,“楊國忠隻要不糊塗到無可救藥,就該明白孰輕孰重。少說話,多趕路,把眼睛放亮些。”
他看似平淡的目光深處,卻閃爍著精於算計、如同潛伏在蛛網中心的蜘蛛般的光芒,不動聲色地將同行三支隊伍的動向、護衛的分布、甚至領隊者的細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騾子鬃毛下藏著的一枚冰冷堅硬的銅符——那是開啟某個秘密工坊的信物。
他們懷揣著各自家族在亂世洪流中延續血脈、重振聲威的最後希望,也背負著足以攪動大唐天下風雲的沉重使命。
盧文若的錦繡文章、鄭玄齡的縱橫之策、李小敢的滿腔熱血、王儉的工匠圖符……每一樣都足以在成都掀起波瀾。
然而,從他們離開各自家門高牆的那一刻起,他們的一舉一動,每一次休憩,每一次爭論,甚至每一次對險峻地形的歎息,都如同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其每一個關節的轉動,都清晰地呈現在千裏之外那座象征著帝國黑暗權柄的森嚴府邸——長安不良府深處的冰冷書案之上。
……
……
燭火昏黃,在密不透風的石室裏搖曳不定,將牆壁上懸掛的各式奇形兵刃的影子拉得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搖曳的光影中,映照著裴徽那張線條冷硬如刀削斧鑿、毫無表情的臉。
他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後,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
唯有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在燭光下偶爾掠過一絲冰冷的銳芒。
他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正緩緩劃過一份攤開的羊皮卷。卷上用特殊密文寫就的字跡如同蝌蚪般扭曲,詳盡地記錄著四支隊伍的行進路線、精確到時辰的行程安排、核心人員的構成與性情分析、攜帶物品的清單推測,甚至對各領隊者心態的評估……巨細靡遺,令人心驚。
卷首,赫然蓋著兩方朱紅印鑒,一方是猙獰扭曲的“影殺”圖騰,另一方則是象征著帝國最高秘密監察權的“不良府秘察司”官印。
冰冷的印泥仿佛浸透了血腥與陰謀的氣息。
裴徽的案頭,還攤開著另一份來自蜀中的密報,墨跡猶新。
上麵清晰地寫著:楊國忠正在成都府積極串聯蜀中官員和地方豪強,意圖以“勤王”之名,行割據之實。
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密報末尾提及,楊國忠及其心腹已在密室中數次密議,探討在必要時“另立新主”的可能性!
“五姓七宗……楊國忠……”裴徽的聲音低沉地響起,如同兩塊冰冷的金石在寂靜的書房中緩緩摩擦,帶著一種俯瞰螻蟻、掌控生死的絕對漠然。
他指尖輕輕敲擊著羊皮卷上“明月峽”、“米倉道斷魂崖”、“金牛道百丈澗”這些被紅圈標注的險要地名。
“一群塚中枯骨,也妄想借屍還魂,再豎反旗?”他嘴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絲弧度,那弧度裏沒有半分笑意,隻有冷酷到極致的殺伐決斷,“也好。正愁沒有足夠分量的祭品,來昭告這搖搖欲墜的天下——”他冰冷的目光掃過那份蜀中密報,最終定格在“影殺”印鑒上,一字一頓,如同冰錐鑿擊:
“叛——國——者,死——路——一——條。”
命令,如同無形的、裹挾著西伯利亞寒流的颶風,瞬間傳遍了不良府最黑暗、最血腥的角落。
最終接收者,代號“血眼”——這個集天下第一殺手、特戰大隊副隊長、不良府刺殺司不良副將於一身的男人,他本身就是不良府最鋒利、最致命的一把暗刃。
他麾下,是五百名從地獄般的訓練場中爬出、精於潛伏、偽裝、毒殺、爆破、陷阱等一切死亡技藝的專業刺客。
他們是裴徽麾下陰影中的清道夫。
一場無聲無息、卻注定血流成河的獵殺,在蜀道最險峻、最令人膽寒的咽喉之地悄然鋪開。
無數如同鬼魅、善於利用地形與植被的影子,在不良府探子精準如手術刀般的指引下,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莽莽秦嶺的原始山林。他們像水滴匯入大海,消失無蹤,隻留下更深的死寂。
而血眼本人,則親自挑選了“影殺”中最令人聞風喪膽、雙手沾滿王侯將相鮮血的二十名頂尖殺手。
在一個烏雲蔽月、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他們換上用特製藥汁浸泡過、顏色與山岩、苔蘚、枯木幾乎融為一體的偽裝服,全身塗抹著掩蓋人體氣息的特製藥膏。
他們的裝備是死亡的藝術品:淬有見血封喉奇毒的弩箭,細如牛毛、無聲無息的吹針,堅韌無比、帶有精鋼倒鉤的攀索,以及各種用途詭異、小巧致命的殺人器械。
他們如同最耐心、最冷酷的獵人,提前數日就潛入了世家隊伍必經的死亡陷阱:明月峽棧道的懸空轉角、米倉道斷魂崖的狹窄隘口、金牛道百丈澗的索橋之下……
他們將自己嵌入岩石的縫隙,蜷縮在枯樹的根部,懸吊在藤蔓的陰影裏,像岩石一樣沉默,像冬眠的毒蛇一樣蟄伏,呼吸微不可聞,心跳緩慢如龜息。
他們的眼睛,透過偽裝的縫隙,死死鎖定著下方那條如同垂死巨蟒般纏繞在絕壁上的棧道,等待著獵物懵然無知地踏入這精心布置、無處可逃的屠宰場。
秦嶺的雲霧,翻湧得更加劇烈了。
風從深穀中嗚咽著卷上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水腥氣,吹動著棧道上腐朽的木屑,也吹動著潛伏在暗影中殺手們冰冷的殺意。
命運的齒輪,在殺機四伏的蜀道上,發出了令人心悸的齧合聲。
……
……
初秋的嘉陵江峽穀,濕冷的霧氣如同巨獸的吐息,纏繞在千仞絕壁之間。
江水在深淵底部奔騰咆哮,濁浪翻滾撞擊著嶙峋怪石,發出沉悶而持續的雷鳴,水汽被風裹挾著,冰冷刺骨地撲打在行人的臉上、身上,瞬間凝結成細小的水珠。
抬頭望去,巨大的山岩猙獰突兀,懸於頭頂,仿佛上古神隻遺落的獠牙,帶著亙古的惡意俯視著這支渺小的隊伍。
棧道,這條懸掛在絕壁上的脆弱生命線,寬僅容兩馬並行,腳下是朽木鋪就,浸透了水汽,滑膩如同抹了油。
每一次騾馬的蹄鐵落下,都伴隨著令人心悸的“咯——吱——”呻吟,那聲音在空寂的峽穀中被無限放大,敲打著每一個人的神經末梢。
盧文若,這位範陽盧氏的年輕俊彥,此刻坐在他那輛裝飾華美、垂著蜀錦簾幕的油壁車中,早沒了出長安時的意氣風發。
他臉色蒼白如紙,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雙手死死抓住車廂內壁,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那身月白蜀錦長衫,襯得他愈發顯得脆弱。
他強作鎮定,試圖維持世家公子的體麵,但每一次棧道的輕微晃動都讓他心髒狂跳。
他心中盤桓著成都的錦繡繁華、父親許諾的前程、楊國忠可能的倚重,這些美好的幻象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和恐懼的根源——他絕不能在此隕落。
阿忠,盧文若的心腹老仆,黝黑的臉膛緊繃,布滿風霜的皺紋更深了。
他緊貼著油壁車外側行走,一雙粗糙的大手死死抓住稀疏的木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幾乎要嵌進木頭裏。
他的眼睛如同鷹隼,緊張地掃視著前方每一塊木板、每一根木樁,汗水混著冰冷的水汽從他額角滑落。
他嘶啞著嗓子,聲音因緊張而變調:“公子,小心腳下!這木頭滑得緊!”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護住公子,平安抵達成都,否則他無顏麵對盧氏家主。
“無妨,” 盧文若深吸一口冰冷的霧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甚至帶上一絲刻意的輕鬆,“過了這明月峽,便是坦途。蜀中天府,美景如畫,豈是這窮山惡水可比?”
他試圖用言語安撫自己,也安撫護衛。然而,話音未落——
“哢嚓!轟——隆——!!!”
那聲音如同地獄的喪鍾驟然敲響!
清晰、刺耳、令人靈魂凍結!
聲音來自隊伍中段外側的幾根承重木樁!
它們並非自然腐朽,而是被人為地、巧妙地鋸斷了大半,隻留下薄薄一層表皮支撐著腐朽的木板!
此刻,在重壓和晃動下,這最後的偽裝徹底崩裂!
時間仿佛瞬間凝固,隨即被絕望的嘶吼撕裂!
“啊——!”“棧道塌了!!”“救命啊——!” 驚呼、慘叫、騾馬驚恐的悲鳴、木板斷裂的脆響、木樁脫離岩壁的悶響、重物墜落的呼嘯聲……
所有聲音在狹窄的峽穀中瘋狂碰撞、放大,形成一片混亂的死亡交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