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痛苦煎熬的楊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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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國忠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和冰冷的恐懼,仿佛這成都府華美的宮室瞬間變成了巨大而華麗的囚籠,而陰影中,無數雙來自長安、來自裴徽的眼睛正冷冷地、無時無刻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裴徽的陰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籠罩在他的頭頂。
“來人!”楊國忠的聲音因恐懼而更加尖利刺耳,帶著歇斯底裏的味道,“傳令!立刻!馬上!給我把成都府四門緊閉!戒嚴!盤查所有入城人員,身份不明、形跡可疑者,一律扣押!重刑伺候!有敢反抗者,格殺勿論!府衙內外,給我加三倍……不,五倍護衛!晝夜不息!”
“所有近侍、官員、屬吏,給我重新核查身份背景!祖宗八代都要查清楚!凡有與關中來往密切者,有親朋在長安者,一律……隔離審查!嚴加看管!”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陷入瘋狂的困獸,在鋪著波斯地毯的廳堂內焦躁地踱步,寬大的袍袖因劇烈的動作而呼呼作響。
他神經質地掃視著廳內的每一個人,宦官、宮女、侍衛……對每一個人都投去了極度懷疑和恐懼的目光。
窗外樹葉的沙沙聲,侍衛兵器輕微的碰撞聲,甚至燭火的劈啪聲,都讓他心驚肉跳,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陰影,離他如此之近。
原本因楊國忠倉促打出“迎駕”、“勤王”旗號而稍稍聚攏的人心,被這血腥殘酷、精準無比的截殺徹底蒙上了一層厚重得令人窒息的陰影。
恐懼如同無形卻致命的瘟疫,開始在成都府內外悄然蔓延、擴散。
那些原本還在觀望的蜀地豪強、地方官吏,變得更加謹慎,送禮的腳步停滯了,表態的書信也含糊其辭起來。
一些投奔而來的小股流亡勢力中,開始彌漫著不安和猜疑。
私下裏,有人竊竊私語:“連五姓七宗的公子、族老,曾經在李光弼麾下的親信大將都保不住性命……我們這些小蝦米,投靠過來,豈不是送死?裴相的……懸在每個人的脖子上啊……”
楊國忠府邸內,氣氛更是壓抑到了極點。
仆役們走路都踮著腳尖,說話細聲細氣,生怕觸怒了如同驚弓之鳥的主人。
往日裏門庭若市的景象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寂靜和緊張。
秦嶺的雲霧依舊繚繞不散,如同巨大的謎團。
蜀道的血跡終將被秋雨衝刷,匯入滔滔江水。
但長安與成都之間,裴徽與楊國忠、與天下門閥之間這場以江山為棋、以人命為子的生死博弈,才剛剛掀開最血腥、最殘酷的篇章。
無形的刀光劍影,比那懸崖峭壁間的廝殺更加致命,也更加無處不在。
每一道投向成都的目光,都帶著冰冷的審視;每一封送往關中的密信,都可能沾染著未幹的血跡。
而血眼和他麾下的幽靈,依舊蟄伏在陰影之中,等待著下一個冰冷的指令。
風暴,遠未結束。
……
……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千仞絕壁如鬼斧劈鑿,深穀幽澗似巨獸張口,猿猱愁攀援,飛鳥難橫度。
然而,對於楊暄和他身後三百名煊赫門最精銳的“幽影衛”而言,這險峻山川非但不是阻礙,反而成了絕佳的天然幕布。
他們如同三百道融入夜色的墨痕,又似一支淬了劇毒、渴望飲血的匕首,在濕冷粘稠的夜霧和連綿不絕、仿佛天漏的秋雨中,悄無聲息地刺向大唐西南腹地那顆仍在微弱跳動的心髒——成都府。
雨水,冰冷刺骨,沿著楊暄覆麵鐵甲那猙獰的獸紋溝壑蜿蜒滑落,最終匯成細流,無情地鑽入他鎖子甲下的衣領。
那寒意,直透骨髓,卻遠不及他胸腔裏日夜焚燒、幾乎要將五髒六腑都灼成灰燼的業火滾燙。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腥甜,那是裴徽烙在他靈魂深處的命令在灼燒:“楊暄!”
裴徽那雙仿佛能洞穿九幽的眸子死死攫住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砸得他神魂欲裂,“若他……當真敢與李玢合流,妄圖擁立偽朝,動搖國本……”
裴徽的手重重按在他肩上,力道之大,讓他感覺身上的壓力重如大山,“便由你——楊暄!親手,斬下他的頭顱!提頭來見!”
“他”——那個名字在楊暄喉頭滾動,如同燒紅的烙鐵,每一次無聲的念誦,都燙得他靈魂滋滋作響。
那個權傾朝野、如今卻在蜀地圖謀不軌的宰相,是他的生父,楊國忠!
弑父!這兩個字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脖頸,每一次心跳都勒緊一分,帶來窒息般的沉重。
使命如山,壓得他喘不過氣,血脈的羈絆,卻又像無形的藤蔓,死死纏繞著他的四肢百骸,將他往無底深淵拖拽。
副手李燮,一個沉默寡言卻眼神銳利如鷹隼的漢子,悄無聲息地靠過來,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雨聲吞沒:“門主,前哨回報,繞過前麵鷹愁澗,便是成都府外圍。雨勢太大,痕跡衝刷得快,但……也需加倍小心。”
楊暄沒有回頭,麵甲下隻發出一個沉悶如鐵石相擊的鼻音:“嗯。”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投向那黑暗深處仿佛蟄伏巨獸的成都方向,那裏有他血脈的源頭,也是他此行的終點——地獄的入口。
越深入蜀地,所見所聞便越是觸目驚心,將楊暄心中最後一絲“或許傳言有誤”的僥幸徹底碾碎、揚灰。
父親楊國忠的“大逆不道”,已非道聽途說的流言蜚語,而是赤裸裸、血淋淋的現實,帶著蜀地特有的潮濕黴味,撲麵而來。
在泥濘的城門口,一張被雨水打得半濕的“聖人詔書”被堂而皇之地張貼著。
墨跡看似未幹,暈染開的字跡透著一股倉促與虛假的油滑。上麵赫然寫著“敕封楊國忠為攝政王,總攬蜀地軍政,輔佐延王李玢監國”的字樣!
那朱紅的玉璽印鑒,在楊暄的眼中,假得刺目!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紮在他眼裏,刺在他心上。
“這老混蛋!這是赤裸裸的要與殿下做對啊!”他藏在鬥篷下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幾日後,他們混在肮髒的人群中,目睹了“延王”李玢的車駕招搖過市。
那年輕的親王身著逾製的親王袍服,坐在華貴的車輦中,臉色卻蒼白如紙,眼神空洞麻木,像個精致的提線木偶。
車駕周圍簇擁的不是皇家儀仗,而是楊國忠心腹家將組成的護衛,目光警惕地掃視著人群,帶著毫不掩飾的跋扈。
李玢偶爾抬起的眼神掠過人群,與楊暄隱藏的視線短暫交匯,那裏麵沒有一絲神采,隻有深不見底的絕望和認命。
“父親……你竟將皇室血脈玩弄於股掌至此!”楊暄胃裏一陣翻騰。
大小官員的府邸前門庭若市,車馬喧囂。
賄賂的箱子在雨水中被抬進抬出,穿著嶄新官袍、滿麵油光的新貴趾高氣揚地出入。
空氣中彌漫著銅臭、劣質熏香和諂媚的笑語。
一個剛買了縣令之職的富商,正唾沫橫飛地向周圍人吹噓自己與“相爺”管家的“深厚交情”。
“國之官職,竟成市井交易之物!父親,你可知這是在掘大唐的根基?”憤怒的火焰灼燒著楊暄的理智。
更令楊暄心膽俱寒的是,那些在長安已被裴徽列為“必除”的世家餘孽、昔日政敵的殘黨,此刻竟堂而皇之地出入相府側門!
他們鬼祟的身影在深夜的燈籠光下拉長扭曲,密室中傳出的低語,夾雜著得意的笑聲和金銀碰撞的脆響,分明是在瓜分著叛亂帶來的“紅利”。
每一項罪證,都像一根冰冷沉重的鐵鏈,帶著倒刺,狠狠勒進楊暄的血肉,將楊國忠牢牢鎖死在“國賊”的恥辱柱上。
每一項,在裴徽那裏都足以讓他萬劫不複,株連九族!
而楊暄自己,正是這“九族”之首!
使命與血脈的衝突,在他體內掀起驚濤駭浪。
他變得愈發沉默寡言,如同一座壓抑著岩漿的活火山。
麵甲下,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洞悉一切陰謀詭計的眼眸,此刻時而寒光四射,殺意凝結如實質,仿佛淬了萬年寒冰的毒刃,足以凍結靈魂;
時而又被深不見底的痛苦和迷茫所籠罩,如同暴風雨中失去桅杆的孤舟,在驚濤駭浪中無助地沉浮。
他的氣息時而淩厲如刀鋒出鞘,時而紊亂如風中殘燭。這一切,都被副手李燮和幾名核心幽影衛看在眼裏,憂慮在沉默中蔓延。
這份靈魂的撕裂,終於在第一次關鍵偵察任務中,化作了致命的破綻。
成都近郊一處看似普通的莊園主人,蜀地偽政權掌管糧秣轉運的低級官吏——王錄事。
此人官職不高,卻因經手糧草調度,可能掌握著偽朝兵力部署的關鍵命脈,楊暄在還沒有下定決心要去殺楊國忠之前,打算先將此人殺了瀉火。
行動本該如教科書般完美。
夜黑如墨,雨聲淅瀝,是最好的掩護。
楊暄一行無聲無息地避開幾處敷衍的守衛,如一片落葉飄入目標臥房。
屋內彌漫著劣質熏香和淡淡的酒氣。
目標王錄事鼾聲如雷,渾然不覺死神降臨。
楊暄手中拿著煊赫門找天工之城訂做的特製短匕“魚腸”,在從窗欞縫隙透入的微弱月光下,泛著幽藍的、令人心悸的冷光。
一行人如同最精密的殺人機器,手臂肌肉繃緊,蓄勢待發。
隻需零點一瞬,便能割斷那脆弱的喉管,讓一切在無聲中結束。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楊暄眼角的餘光,不經意間瞥見了床頭懸掛的一幅畫——一幅筆觸稚嫩,用色卻鮮豔大膽的《稚子撲蝶圖》。
畫中一個約莫五六歲的胖娃娃,紮著衝天辮,穿著紅肚兜,正咧著嘴,揮舞著小胖手,在開滿野花的草地上追逐著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
那笑容,純真無邪,無憂無慮,充滿了對世界最本真的好奇與歡喜。
轟——!
這純真的笑臉,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毫無預兆地狠狠劈中了楊暄!
時間仿佛在瞬間凝固。
他眼前猛地一花,不再是這昏暗的臥房,而是長安相府後花園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同樣是追逐蝴蝶的年紀,他穿著錦緞小襖,笨拙地揮舞著網兜,腳下被石子絆倒,委屈得哇哇大哭。
然後,一雙溫暖柔軟的手將他抱起,一個模糊卻無比溫柔的女聲在耳邊輕哄:“暄兒乖,不哭不哭,蝴蝶飛走了,娘親再給你捉……”
那是他早已逝去、麵容在記憶中都已模糊的生母!
緊接著,另一個高大卻同樣模糊的身影走了過來,似乎帶著笑意,摸了摸他的頭,遞給他一隻草編的蚱蜢…… 父親?那遙遠記憶中一絲微弱的、幾乎被遺忘的暖意,在此刻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
這瞬間的恍惚、這靈魂深處的劇痛,讓楊暄那本應如磐石般穩定的手腕,出現了致命的千分之一刹那的遲滯!
匕首的軌跡在空中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
就是這一頓!
睡夢中的王錄事,仿佛被那無聲殺意凝聚成的冰錐刺中,猛地一個激靈,從噩夢中驚醒!
他睜眼便看到床邊一個鬼魅般的黑影,手中寒光閃爍!
極度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喉嚨裏爆發出一聲短促淒厲到變調的驚叫:“啊——有刺……”
後麵的話被卡住,他爆發出求生的本能,連滾帶爬地撞開身旁的窗戶,在一片木屑紛飛和嘩啦聲中,狼狽不堪地跌入窗外冰冷的雨幕!
“該死!”楊暄瞬間回神,眼中寒芒暴漲,殺機畢露。
他如影隨形般撲到窗邊,然而目標已經連滾帶爬地竄入了後院的黑暗。
幾乎同時,莊園內響起了刺耳的鑼聲和雜亂的呼喊:“有刺客!抓刺客!”
其實,楊暄本來不用親自動手,是他非要親自動手,想要釋放心中的壓力和痛苦。
楊暄知道,任務徹底失敗了。
他必須立刻撤離。
楊暄的身影迅速融入黑暗,但心卻沉入了更冰冷的深淵。
那畫中稚子純真的笑臉,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魘,在他腦海中不斷放大,無聲地拷問著他:“弑父……為了所謂的忠誠,斬斷血脈之源,真的……是正道嗎?”
一股從未有過的疲憊和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了他的殺意。
第一次失手的陰影尚未散去,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至。
楊暄內心的天平劇烈搖擺,如同行走在萬丈深淵的鋼絲上,任何一絲刺激都可能讓他徹底失衡。
情報顯示,幾個靠著賄賂楊國忠心腹、剛剛獲得偽朝要職的新貴官員,將在城西一處名為“醉仙居”的酒樓雅間密會,商議利益劃分。
他們口中,或許能撬出更多偽朝內部派係和楊國忠近期動向的信息。
楊暄決定親自監聽。他需要更直接的情報,也需要用行動來壓製內心的動搖。
夜雨依舊。
楊暄如同一隻巨大的壁虎,緊貼在“醉仙居”三樓雅間“聽雨軒”那濕滑冰冷的琉璃瓦屋頂上。
雨水順著瓦片溝壑流淌,浸透了他的夜行衣。
他凝神屏息,將煊赫門秘傳的“諦聽術”運轉到極致,下方雅間內的談笑風生、杯盞碰撞,甚至燭火爆開的細微劈啪聲,都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起初,是些毫無價值的阿諛奉承、互相吹捧,以及赤裸裸的利益交換——“張兄,城東那幾處鋪麵……”“李老弟放心,鹽引的事包在愚兄身上……”汙言穢語,充斥著貪婪的惡臭。楊暄強壓著厭惡,保持著獵人的冷靜。
然而,酒過三巡,氣氛愈發“熱烈”。
話題不知怎的,竟轉到了他們的靠山,那位“隻手遮天”的楊相爺身上。
“嘿嘿,說起來,咱們這位相爺,當年在長安……”一個帶著濃重蜀地口音、顯然是新晉暴發戶的官員,舌頭打著卷,聲音裏滿是猥瑣的譏誚,“還不是全靠他那位傾國傾城的妹子?嘖嘖,聽說當年在宮裏,可是把聖人都迷得……”
“何止妹子!”另一個尖細的聲音迫不及待地接口,帶著刻骨的鄙夷,“你們是不知道,他早年就是個市井無賴!鬥雞走狗,欠了一屁股債!要不是攀上了貴妃娘娘這根高枝兒,靠著裙帶往上爬,舔聖人的腳底板,構陷忠良他特意加重了這四個字,意指他們共同的政敵),踩著多少人的屍骨,能有今天?”
“賣官鬻爵?那都是小意思了!”第三個聲音醉醺醺地嚷道,“聽說在長安,他楊家的庫房,金子堆得比山高!連馬桶都是金子打的!貪得無厭啊!如今在咱們蜀地,還不是一樣?咱們孝敬的那些,怕隻是九牛一毛……”
汙言穢語,如同沾滿劇毒汙穢和蛆蟲的鋼針,一根根,狠狠刺入楊暄的耳膜,更狠狠紮進他內心深處那個一直試圖回避的、關於父親不堪過往的陰暗角落!
羞恥!如同滾燙的岩漿,瞬間淹沒了他!
父親的不堪,就是他的原罪!憤怒!
如同狂暴的颶風,席卷了他的理智!
這些螻蟻,這些靠著父親施舍才得以苟活的蛀蟲,竟敢如此肆無忌憚地踐踏、侮辱楊氏的門楣即使這榮耀早已沾滿汙穢)?!
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扭曲的維護欲猛地升騰!那是血脈深處本能的咆哮:不許你們如此說他!即使他罪該萬死,也輪不到你們這些渣滓來評判!
狂暴的殺意,混合著極致的羞恥、憤怒和那畸形的維護,瞬間衝垮了楊暄所有的理智堤壩!
什麽隱秘行動?什麽監聽任務?什麽大局為重?統統被這滔天的怒火燒成了灰燼!
“住口!!”
一聲壓抑到極致、仿佛受傷野獸般的低吼,從楊暄緊咬的牙關中迸發!
這聲音不大,卻蘊含著恐怖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下方的喧囂!
轟隆——!嘩啦啦——!
下一刻,屋頂的琉璃瓦如同紙糊般轟然碎裂!
楊暄如同從地獄衝出的複仇魔神,裹挾著冰冷的雨水、碎瓦和滔天的殺意,破頂而入!
身影未落,手中那柄名為“魚腸”的短匕,已然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幽藍匹練!
快!太快了!
那個正在唾沫橫飛描述“金馬桶”的官員,臉上的醉笑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驚愕和恐懼。
他甚至來不及看清來人的模樣,隻覺喉間一涼,視野便天旋地轉,看到了自己無頭的軀體噴湧著鮮血頹然倒下。
殺!殺!殺!
多日壓在心頭的壓力和痛苦,幾乎讓楊暄徹底瘋了!
他不再追求一擊斃命的高效,而是陷入了狂暴的宣泄!
短匕在他手中化作狂舞的死亡風暴,帶起片片血雨腥風!
桌椅被狂暴的劈砍撕裂!
精美的屏風被撞得粉碎!
杯盤碗盞化作漫天瓷片!
雅間內瞬間變成了修羅屠場!
殘肢斷臂橫飛,溫熱的鮮血混合著酒水、菜肴,濺滿了牆壁和天花板,濃重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瞬間蓋過了酒香!
慘叫聲隻持續了極其短暫的幾息,便戛然而止。
最後那個最先開口的蜀地官員,被楊暄一腳踩在胸口,肋骨碎裂的聲響清晰可聞。
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尊麵甲下隻露出瘋狂雙眼的殺神,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漏氣聲。
楊暄沒有給他任何求饒的機會,短匕帶著滿腔的憤恨,狠狠捅進了他的嘴巴,貫穿後腦,將他死死釘在地板上!
那具屍體臉上的表情,永遠定格在了難以置信的極度驚愕和恐懼之中。
殺戮停止。
雅間內隻剩下鮮血滴落的“嗒……嗒……”聲和楊暄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
冰冷的雨水從破洞的屋頂灌入,衝刷著他身上粘稠的血液,卻澆不滅他眼中那尚未褪去的瘋狂火焰。
幾息之後,楊暄眼中的赤紅才稍稍退去。
看著眼前如同被巨獸蹂躪過的血腥地獄,看著那些死狀淒慘、麵目全非的屍體,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他猛地清醒過來——這不是刺殺,這是泄憤!是失控!
現場留下的痕跡——狂暴的劈砍力道、刻意破壞的家具、屍體上多處非致命的虐傷、尤其是最後那具被釘穿嘴巴、臉上凝固著極致恐懼的屍體——無一不在向行家昭示:行凶者絕非冷血殺手,而是帶著強烈個人情緒、近乎失控的複仇者!
巨大的失誤!比上次更加致命的破綻!冷靜下來的楊暄的心沉到了穀底。
他知道,自己親手將更多的線索,暴露在了父親那張無形的巨網之下。
他不敢再停留,身影一閃,如同來時一般,消失在破洞外的雨夜之中,隻留下滿室狼藉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
雨水混合著血水,在地板上肆意流淌,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失控。
這些細微卻致命、帶著強烈個人烙印的破綻,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濃墨,在楊國忠那張高度戒備、覆蓋整個蜀地、如同精密蛛網般的情報係統中,無聲地洇開、擴散、串聯。
成都府,相國府邸深處。即使外麵風雨飄搖,這裏依舊燈火通明,溫暖如春。
名貴的沉水香在錯金博山爐中嫋嫋升起,帶著一種能麻痹人心的甜膩,與書房內無處不在的陰謀氣息奇異地混合在一起。
楊國忠身著柔軟的雲錦常服,斜倚在鋪著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保養得宜的手指,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枚溫潤如脂的羊脂白玉貔貅。
他麵前寬大的紫檀書案上,如同棋盤般攤放著幾份來自不同渠道、墨跡猶新的情報。
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使得他那張因養尊處優而略顯富態的臉龐,更添了幾分深不可測的陰鷙。
他先拿起第一份報告,上麵詳述了城郊王錄事莊園遇襲的細節。
當看到“襲擊者手法精絕,疑似頂尖刺客,然於目標臥房內,麵對床頭《稚子撲蝶圖》時,曾出現極其短暫之遲滯,致目標驚醒逃脫,後被外圍‘地網’暗哨捕獲”時,他摩挲玉貔貅的手指微微一頓。
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和……某種銳利的光芒。
“遲疑?麵對一幅稚子圖?頂尖刺客不該有這種婦人之仁……”
接著是第二份報告,來自成都府衙的仵作和楊國忠建立的“地網”組織對“醉仙居”血案的聯合勘察。
報告用極其冷靜的筆觸描繪了現場的慘狀,特別強調了:“凶手武力較高,然手段狂暴,泄憤痕跡明顯。現場破壞嚴重,屍體傷痕多係虐殺,尤其最後一具,被利器貫穿口腔釘死於地,麵部表情呈極度驚駭狀。”
“結合死者生前談話內容涉及……此處隱晦提及了對楊國忠過往的鄙夷議論)……判斷行凶者動機中,個人情緒尤其是對涉及楊相過往言論的極端憤怒)占據主導,非純粹受雇之專業殺手所為。”
楊國忠的眉頭漸漸鎖緊,眼神變得冰冷。
當看到“對涉及楊相過往言論的極端憤怒”這一句時,他捏著報告的手指驟然用力,指節微微泛白。
第三份報告則來自他安插在城防體係核心的眼線:“連日來,發現數股行蹤詭秘、身手異常矯健且訓練有素之‘江湖客’潛入成都。其行動模式高度統一,善於利用陰影與惡劣天氣,匿蹤潛行之術極為高明。經‘地網’密檔比對,其風格……隱隱與長安煊赫門下那支‘幽影’衛隊,有七分神似!”
“楊暄這逆子一手建立的煊赫門幽影衛隊?!”楊國忠的瞳孔猛地一縮。
這個名字,觸動了他心底最深處的警惕。
裴徽!他派了誰……潛入成都?目標是誰?不言而喻!
楊國忠猛地坐直了身體,將三份報告並排攤開在眼前,鷹隼般的目光在字裏行間反複掃視、對比、串聯:
對楊氏舊事的極端敏感反應酒樓血案)……
熟悉的煊赫門“幽影”行動風格城防報告)……
麵對稚子圖時那不合常理的、充滿人性弱點的“遲疑”莊園襲擊)……
泄憤般的、暴露強烈個人情緒的“虐殺”酒樓血案)……
一個令他渾身血液幾乎瞬間凍結、繼而燃起焚天怒火的推測,如同一條冰冷滑膩、帶著致命毒牙的蝮蛇,死死纏繞上他的心頭!
裴徽派來殺他的人,這個手法精絕卻會因一幅稚子圖動搖、會因侮辱楊氏而狂暴失控的頂尖刺客……
——很可能就是他那個被裴徽徹底“洗腦”了、背叛了家族、背叛了生身父親的逆子!
——楊暄!
“逆子!!”
一聲低沉壓抑、卻蘊含著滔天怒火與刻骨寒意的咆哮,從楊國忠的喉嚨深處擠出!
他手中的白玉貔貅被狠狠攥緊,堅硬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聲響,一片慘白!
震驚!被至親骨肉背叛的錐心之痛,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他的心髒,帶來一陣尖銳的痙攣。
那是他楊國忠的種!是他血脈的延續!竟然將刀鋒對準了自己的生父?!
然而,這痛楚隻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下一刻,更強烈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憤怒,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屬於權謀家的冰冷算計,如同冰水澆滅了火焰,瞬間占據了上風。
他楊國忠能從一介市井無賴爬到今日“權傾蜀地、挾王自重”的位置,靠的就是這份在關鍵時刻摒棄一切軟弱、比任何人都狠辣無情的決斷和機心!
親情?在至高無上的權力和生死存亡麵前,不過是最廉價、最該被舍棄的籌碼!
既然兒子選擇了做裴徽的刀,那就要有被父親折斷的覺悟!
楊國忠緩緩鬆開手,那枚溫潤的玉貔貅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浸透。
他臉上所有的震驚和痛苦都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膽寒的平靜,如同暴風雨前夕死寂的海麵。
那雙深陷的眼窩裏,閃爍著毒蛇般冰冷、精於算計的光芒。
“來人。”他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
一個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的黑衣人出現在書房角落,躬身待命。
“傳令‘地網’。”楊國忠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卻透著森然殺機,“目標鎖定:疑似煊赫門‘幽影衛’,首領特征:年輕,身手極高,對楊氏過往言論極度敏感,可能……有遲疑弱點。”
“重點監控所有可能接近相府的路徑、製高點,特別是……” 他頓了頓,眼中寒光一閃,“發現蹤跡,不必請示,格殺勿論。記住,我要死的,不要活的。”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格外清晰,斬釘截鐵,徹底斬斷了最後一絲父子情分。
“是!”黑衣人領命,又如鬼魅般消失。
楊國忠重新拿起那枚玉貔貅,放在眼前細細端詳。
貔貅,招財進寶,吞食四方。
他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殘酷的弧度。
“我的好兒子……既然你選了這條路,那就讓為父看看,裴徽把你這把刀,磨得有多快?這場父子局,才剛剛開始……”燭火搖曳,將他映在牆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擇人而噬的凶獸。窗外的風雨聲,似乎更急了。
……
楊國忠的書房內,燭火搖曳,將牆壁上懸掛的猛虎下山圖映照得猙獰欲撲。
檀香嫋嫋,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鐵鏽般冰冷的氣息。
案幾上,那份關於兒子楊暄秘密潛入蜀地、意圖刺殺自己的密報,已被他攥得皺成一團,紙屑從指縫間簌簌落下。
“逆子!好一個逆子!”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從他胸腔深處迸發,如同受傷猛獸的嗚咽。
他額角青筋暴跳,眼中血絲密布,那張保養得宜、慣於堆砌笑容的臉龐此刻扭曲如厲鬼。
短暫的、幾乎令人窒息的震怒過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平靜。
那平靜之下,是淬了劇毒的冰棱在瘋狂凝結。
他嘴角緩緩勾起,不是笑,是肌肉僵硬的抽搐,最終定格成一抹殘酷而冰冷的弧度,仿佛毒蛇吐信前的蓄勢。
既然兒子要來殺老子,演這出“大義滅親”的戲碼,那老子就親手為你搭好這斷頭台,讓你演個夠本,死個明白!
“來人!”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交鳴般的穿透力,在寂靜的書房裏激起回響。
心腹管家楊福,一個麵容刻板、眼神如鷹隼般銳利的老者,幾乎無聲地出現在門口,仿佛一直就在陰影中等待召喚。
“去,把‘影鷂’給我叫來。要快。”楊國忠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另外,通知陳將軍,三日後亥時,調三百最精銳的弩手,著便裝,秘密進駐青羊宮。再調兩百玄甲衛,提前埋伏於道觀各處,聽我號令。記住,是‘秘密’,連一隻蒼蠅都不許驚動!”
“喏!”楊福躬身應命,沒有多餘一個字,身影悄然退入黑暗。
片刻,一個身影如同從牆壁陰影中剝離出來,無聲無息地跪在楊國忠麵前。
此人一身灰撲撲的仆役打扮,麵容普通得丟進人群立刻消失,唯有一雙眼睛,空洞無神,卻又仿佛能洞悉一切幽暗。
“影鷂,”楊國忠俯身,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枯草上遊走,“三日後,我要你‘暴露’給楊暄在城裏的暗樁。
讓他們‘發現’你,讓他們‘策反’你。
然後,把這份‘情報’,惶恐不安、視若珍寶地獻給你的‘新主子’。”
他遞過一張紙條,上麵清晰地寫著:
三日後亥時,延王殿下為登基大典祈福禳災,將秘密移駕城西青羊宮齋戒一夜。
為示虔誠低調,隨行護衛將大幅精簡,僅留核心親衛三十六人。
戌時三刻至亥時一刻換防之際,宮觀西側角門附近防衛因路線重疊,會出現約半炷香的短暫‘空隙’。
此為唯一良機!天佑大唐,誅奸討逆!
“細節要真,惶恐要像,漏洞要‘巧妙’。”楊國忠的指尖輕輕敲擊著紙條上的“空隙”二字,眼中閃爍著貓戲老鼠的殘忍光芒,“讓他們以為是自己運氣好,挖到了致命破綻。明白嗎?”
“主人放心,影鷂明白。”影鷂的聲音平淡無波,雙手接過紙條,仿佛接過的是自己的催命符,卻又毫無波瀾。
他身形微晃,再次融入陰影,仿佛從未出現過。
當那份帶著汗漬、邊緣微皺的“絕密情報”通過特殊渠道送到楊暄手中時,他正藏身於成都城南一處廢棄染坊的地窖裏。
潮濕的黴味和殘留的染料氣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昏暗的油燈下,楊暄的臉龐一半在光中,一半在影裏,顯得格外蒼白。
他逐字逐句地讀完,心,卻沉入了冰冷的萬丈深淵。
陷阱!這幾乎是在他眼前明晃晃地寫著!
“延王出行,護衛精簡?父親多疑如狐,狡詐如狼,延王是他手中最重要的傀儡,豈會如此大意?”楊暄的手指死死捏著紙條,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紙條上那“半炷香的空隙”,在他眼中,分明就是一張張開的、布滿獠牙的巨口,等待著他自投羅網。
他猛地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父親那張陰鷙的臉,閃過裴徽殿下那雙深不見底、隱含雷霆的眸子,閃過臨行前裴徽那不容置疑、冰冷如鐵的命令:“……親手斬下他的頭顱,帶回長安。此乃大義,亦是爾等煊赫門存續之基!”
深入蜀地,行蹤已露。
以父親的手段,延王身邊和父親自身的防衛,此刻必然如鐵桶一般。
錯過這次“機會”,恐怕真的再無接近目標的可能。裴徽殿下的耐心和煊赫門的命運,都等不起下一次未知的冒險。
更深層的痛苦,如同毒藤纏繞心髒。
一絲連他自己都唾棄的、可悲的僥幸,在絕望的土壤中頑強滋生:萬一……萬一父親真的百密一疏?
萬一自己能在刀鋒相向之前,當麵質問,喚醒他沉睡已久的一絲人性和對大唐的忠誠?
亦或是……內心深處那個被忠誠與背叛、父權與君命撕裂到麻木的靈魂,渴望著一個幹脆的了斷?
無論是死在父親手上,還是死在完成任務的路上,都比這無休止的煎熬來得痛快!
“門主……”身邊最得力的副手李燮,聲音低沉沙啞,“此去……九死一生。您若下令,兄弟們拚死護您突圍出城,總還有一線生機。”
楊暄睜開眼,眼底布滿駭人的血絲,像一張猩紅的蛛網。
他緩緩搖頭,聲音嘶啞:“突圍?然後呢?任務失敗,煊赫門上下,如何向殿下交代?父親……他又會如何報複?”
他慘然一笑,笑容裏是無盡的疲憊和絕望,“對命令的恐懼,對命運的麻木,還有這點可悲的僥幸……嗬,我們還有得選嗎?”
他猛地站起身,油燈的火苗劇烈跳動,映照著他眼中最後一絲掙紮熄滅,化為死水般的決絕:“傳令!挑選三十名最擅潛行、刺殺、近身搏鬥的兄弟,備好強弩、淬毒匕首、袖箭。三日後亥時,目標——青羊宮!此行,有死無生!”
地窖內一片死寂,隻有油燈燃燒的劈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呼吸。
李燮等幽影衛精銳默默抱拳,眼神中燃燒著赴死的忠誠。他們知道,此去,不是刺殺,而是飛蛾撲火。
……
……
三日後,亥時將近。
城西,青羊宮。
夜色濃稠如墨,沉重地壓在這座香火不盛的古樸道觀之上。
白日裏偶爾響起的鍾磬聲早已沉寂,連蟲鳴都消失無蹤,仿佛天地萬物都被這無邊的黑暗扼住了喉嚨。
幾盞孤零零的長明燈懸掛在殿角飛簷下,昏黃的光暈在夜風中飄搖不定,投下扭曲拉長的幢幢鬼影,如同地府引路的幽魂燈籠。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味:香燭燃燒後殘留的淡淡檀香餘燼,草木枝葉在夜露浸潤下散發的清冷濕氣,還有……一種若有若無、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腐朽土腥味。
風穿過庭院中那幾株參天古銀杏,幹枯的葉片摩擦著,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響,單調而空洞,更襯得四周死寂一片,令人心頭發毛。
楊暄率領著三十名幽影衛精銳,如同三十道融入夜色的水流,無聲無息地“流淌”至情報所指的西側角門區域。
他們身著特製的夜行衣,布料吸光,行動間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響。
每個人都屏息凝神,隻餘下心跳在胸腔裏沉重地擂動。
角門虛掩著,門軸似乎剛上過油,開啟時竟無一絲聲響。
門外守衛稀稀拉拉,隻有兩個打著哈欠的士兵倚在門框上,巡邏的隊伍腳步聲也顯得拖遝而遙遠,間隔清晰可聞。
一切都與情報描述的“空隙”完美契合!
這異常的“順利”,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每個人的脖頸。
楊暄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每一步踏在濕滑冰冷的青石板上,都仿佛踩在薄冰之上,隨時可能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身後,經驗豐富的幽影衛們也感到了強烈的不安,握緊兵器的手心沁出冷汗。
他們如同幽靈般穿過角門,潛入主殿區域。
青羊宮的主殿“三清殿”在慘淡的月光和搖曳的燈影中,如同蟄伏的洪荒巨獸,巍峨而陰森。
殿前廣場空曠得令人心悸,中央巨大的青銅香爐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四周環繞的古樹,枝椏虯結伸展,在微弱的光線下投下張牙舞爪的陰影,如同無數窺伺的妖魔。
就在楊暄的腳尖踏入廣場中心,踩上那片冰冷青石的那一刻——
“哐!哐!哐——!!!”
三聲刺耳欲裂、急促到令人心髒驟停的銅鑼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死寂!聲音在空曠的殿宇間瘋狂回蕩,如同地獄的喪鍾被猛然敲響!
緊接著——
“呼啦——!!!”
無數火把如同從地獄深淵噴薄而出的烈焰,在同一瞬間,從三清殿的琉璃瓦頂、粗壯的朱漆廊柱之後、假山嶙峋的縫隙、甚至庭院周圍那些古樹濃密的樹冠之中——猛地燃起!
熊熊烈焰瘋狂跳躍,熾熱的光焰瞬間將整個廣場照得亮如白晝!
刺目的光芒讓習慣了黑暗的楊暄等人眼前一片血紅白茫,瞬間失明!
更令人絕望窒息的是火光照耀下那無處不在、閃爍的森然寒芒!
強弓!
勁弩!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箭鏃,如同鋼鐵荊棘組成的死亡森林,從每一個可以想象和無法想象的角落伸出——殿頂的飛簷後、廊柱的陰影裏、假山的孔洞中、甚至地麵看似平整的石板縫隙下!
冰冷的金屬箭頭反射著跳躍的火光,匯聚成一片令人頭皮炸裂、汗毛倒豎的死亡星海!
弓弦被拉至極致的“吱嘎”聲匯聚成一片低沉而恐怖的死亡嗡鳴,如同無數毒蜂在耳邊振翅!
沉重的三清殿殿門,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中,帶著歲月的沉重和陰謀的冰冷,轟然洞開!跳躍的火光湧入,映照出殿內森嚴如林的陣列。
數十名身披玄色重甲、麵覆猙獰獸麵護具、手持丈二長戟與雪亮橫刀的親衛,如同鋼鐵澆鑄的殺戮機器,紋絲不動地肅立,拱衛著中央那個身影。
楊國忠,身著象征無上權柄的深紫色蟒袍,金線繡製的四爪龍紋在火光下熠熠生輝,頭戴七梁進賢冠,在親衛鐵壁般的簇擁下,緩緩踱步而出,踏上殿前那冰冷的石階。
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映照出那張毫無表情、如同戴上了玉石麵具的臉。
隻有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冰冷得沒有一絲人類的情感,如同兩口凍結萬年的寒潭,清晰地倒映著廣場中央那數十個渺小、孤立的身影。
那目光最終精準地、如同兩道無形的冰錐,穿透跳動的火焰和彌漫的硝煙氣息,死死地釘在楊暄身上。
“逆子——!”楊國忠的聲音不高,卻蘊含著雷霆萬鈞的怒意和刻骨銘心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是沉重的冰坨,狠狠砸在楊暄的心口,讓他渾身劇震,五髒六腑瞬間凍結!最後一絲殘存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僥幸,徹底粉碎,化為冰冷的灰燼!
“呃啊——!”楊暄發出一聲混合著無盡痛苦、屈辱和被徹底愚弄的悲憤嘶吼!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把扯下了蒙麵的黑色布巾!
火光下,一張年輕卻因極致情緒而扭曲變形、幾乎無法辨認的臉龐暴露在眾人眼前!
汗水、不知何時飄落的冰冷雨絲、混合著屈辱與絕望的淚水,在他沾滿灰塵的臉上肆意縱橫,衝刷出道道泥濘的溝壑。
雙眼因憤怒、痛苦和連續煎熬而布滿駭人的血絲,猩紅一片,如同瀕死絕境中擇人而噬的凶獸!
他的嘴唇被自己咬破,一絲殷紅的血跡順著嘴角淌下。
“父親——!!!”這聲呼喚不再是孺慕,而是泣血的控訴,聲音因極致的情緒撕裂而沙啞破音,如同砂紙摩擦枯骨,“收手吧!!!睜開你的眼睛看看!!!看看你究竟在做什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