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天工之城究竟是何等妖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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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暄挺直染血的脊梁,長刀指向石階上那個主宰他生死也親手將他推入地獄的人,每一個字都像淬了血的匕首,擲地有聲:“偽造聖旨,欺瞞天下!操控延王李玢,行同篡逆!大肆封賞親信,結黨營私!勾結安史餘孽,禍亂朝綱!你做的哪一件不是自取滅亡、禍及九族的滔天死罪?!”
“裴徽殿下已克複兩京,平定叛亂,廓清寰宇,將大唐社稷從傾覆邊緣拉回!你為何還要龜縮在這蜀地,另立偽朝,執迷不悟,為一己之私欲,將好不容易喘息的中原,再度拖入無邊的戰火深淵?!你的心中,可還有半分對大唐的忠義?!半分……半分為人臣子的廉恥?!”
“收手?自取滅亡?執迷不悟?”楊國忠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絕倫的笑話,喉嚨裏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充滿癲狂與怨毒意味的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好兒子啊!你真是被裴徽那個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鑽出來的野種,洗腦洗得連心肝脾肺腎都丟了個幹淨啊!”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紫色蟒袍的下擺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帶著一股凜冽的殺意。
他右手食指如戟,帶著千鈞之力,隔空狠狠戳向楊暄的鼻尖,眼中燃燒著足以焚毀理智的怨毒與瘋狂火焰:“裴徽是聖人血脈?放你娘的狗臭屁!那不過是那野種為了竊取神器、粉飾狼子野心而編造的彌天大謊!”
“他才是真正的竊國大盜!弑君篡位的是他!屠戮宗室、血洗長安的是他!殘害忠良他刻意加重‘忠良’二字,意指被裴徽嚴厲打擊的世家門閥)、敗壞祖宗法度的是他!”
“勾結黃巢逆賊餘黨、禍亂天下、陷億萬黎民於水深火熱的更是他!他才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國賊!而我楊國忠——!”
他胸膛劇烈起伏,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自我標榜的悲壯與狂傲,如同在宣讀一篇正義的檄文:
“我!受聖人所托,於危難之際,護持延王殿下!延王乃聖人嫡脈,血統純正,名正言順!”
“我殫精竭慮,輔佐新君,在這天府之國積蓄力量,秣馬厲兵,隻為有朝一日,高舉義旗,揮師東進,討伐裴徽逆賊,光複我大唐神器,重振天可汗之威!”
“此乃上承天意,下順民心,天地鬼神共鑒之忠義!何錯之有?!倒是你——!”
他目光如淬了劇毒的匕首,帶著刻骨的恨意和一種扭曲的“痛心”,狠狠刺向楊暄劇烈起伏的心窩,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控訴與誅心之力:
“你!楊暄!我的親骨肉!你身為人子,受我生養大恩!身為弘農楊氏子弟,受家族數百年蔭庇!不思為父分憂,為家族謀利,光耀門楣!反倒認賊作父,甘為裴徽鷹犬爪牙!”
“竟……竟還帶著刀,帶著這些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魎,潛入蜀地,要來殺你的親生父親!你的忠在哪裏?!你的孝又在哪裏?!都被那裴徽野種喂了狗嗎?!”
“你這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畜生!你辜負的豈止是為父,是整個楊氏列祖列宗!”
他話鋒陡然一轉,語氣中充滿了“痛心疾首”的憐憫和赤裸裸的挑撥,直指楊暄內心最深的恐懼:
“你再看看!看看裴徽給你的命令!‘親手斬下他的頭顱’!哈!讓你弑父!這是人能下達的命令嗎?”
“這是禽獸不如!他就是要用你的手,來誅我的心!來徹底毀掉我楊氏滿門!讓你背負千古罵名!”
“你難道還看不明白嗎?傻兒子!你不過是他手中一把用完即棄的刀!一把注定要沾滿你親生父親鮮血的刀!”
“今日你就算僥幸得手,殺了我,明日,他為了掩蓋這樁滅絕人倫的醜事,或者隨便找個‘功高震主’、‘心懷叵測’的借口,就會讓你,讓你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死無葬身之地!”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這是千古帝王心術!是流淌在權力骨髓裏的毒液”
“醒醒吧!我的傻兒子!現在回頭,跪下來向為父認錯,助我鏟除裴徽,還為時未晚!為父……可以既往不咎!”
楊國忠的話語,如同世間最陰毒、最鋒利的箭矢,每一支都精準無比地射中了楊暄內心最痛苦、最脆弱、最矛盾糾結的傷口!養育之恩如山壓頂!
裴徽命令的殘酷滅絕人性無可辯駁!
兔死狗烹的預言更是如同冰冷的絞索套上了脖頸!
“呃……”楊暄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狂風暴雨中即將折斷的蘆葦。
握著刀柄的手青筋暴凸,如同扭曲的虯龍,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響聲,精鋼打造的刀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生生捏碎!
血絲瘋狂地在他猩紅的雙眼中蔓延、交織,淚水混合著無盡的痛苦、迷茫、被至親背叛的憤怒以及對自身命運徹底的絕望,在眼眶裏瘋狂地打轉、積聚,卻被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死死忍住,倔強地不肯在父親麵前落下哪怕一滴!
他身後的幽影衛們,也被這父子相殘、字字泣血的慘烈一幕所震撼。
縱然是千錘百煉的死士,麵對如此直刺人心的誅心之言,麵對門主那瀕臨崩潰的痛苦,握刀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
原本凝聚如一、一往無前的氣勢,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瞬間出現了滯澀和動搖。
空氣中彌漫的殺意,仿佛被這悲愴的情緒衝淡了幾分。
“不……不是這樣的……”楊暄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絕望的掙紮,像是在反駁楊國忠,又像是在徒勞地試圖說服自己,抓住那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信念,“殿下……殿下他終結了戰亂!他……他救了大唐!讓百姓……喘了口氣……父親……是你……是你們為了那點肮髒的私欲,企圖又要把錦繡河山拖入無邊戰火,伏屍百萬,流血漂櫓!殿下他……他隻是……隻是……”
他想說“清理門戶”、“撥亂反正”、“匡扶社稷”,但在父親那滔天的恨意、血淋淋的指控和眼前這殘酷冰冷的現實麵前,這些冠冕堂皇的詞語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虛弱得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作一聲痛苦的嗚咽。
“隻是什麽?隻是要我們這些‘礙事’的老家夥去死?!好給他的野種江山鋪路?!”楊國忠厲聲打斷他,眼中最後一絲偽裝的痛心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徹底瘋狂的快意和冷酷的殺機,“好!好一個忠臣孝子!好一個煊赫門主!既然你鐵了心要認賊作父,既然你選擇了做這弑父的畜生!那就休怪為父今日——大義滅親!以正家法國紀!給我拿下!生死勿論,活捉逆首楊暄!”
“殺——!!!”隨著楊國忠一聲令下,冰冷的殺伐之音如同驚雷炸響!
“嗡——嘣!!!”
緊繃到極致的弓弦驟然鬆開!
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嗡鳴聲中,第一波密集如雨的箭矢帶著淒厲刺耳的破空聲,如同死亡的馬蜂群,遮天蔽日地潑向場中央的幽影衛!
“格擋!!”李燮嘶聲怒吼!幽影衛們反應快如閃電,瞬間收縮陣型,手中刀劍舞動如輪,化作一片片銀色的光幕!
“叮叮當當!!噗嗤!噗嗤!”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箭矢穿透皮肉骨骼的悶響、中箭者壓抑的痛哼瞬間交織在一起!數名幽影衛躲避不及或格擋失誤,身體被強勁的弩箭洞穿,血花在火光下淒豔綻放,頹然倒地!
與此同時!
“殺逆賊!護相爺!!”
殿內殿外,無數身披玄色重甲、手持長槍利刃的楊府親衛如同決堤的黑色鐵流,帶著震耳欲聾、充滿殺氣的呐喊,從四麵八方——殿門、側廊、假山後、甚至他們潛入的角門方向——狂湧而出!
沉重的腳步聲、甲胄的摩擦聲、兵器的寒光匯聚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瞬間將楊暄和他殘存的二十餘名部下徹底淹沒!
“父親——!!!”楊暄目眥欲裂,發出一聲混合著無盡悲憤、絕望和被徹底背叛的野獸般咆哮!
所有的理智、痛苦、猶豫在這一刻被求生的本能和瘋狂的怒火點燃!
他手中那柄百煉精鋼打造的長刀,化作一道撕裂濃稠夜色的慘白匹練,帶著同歸於盡的慘烈氣勢,不再有任何防禦,瘋狂地迎向撲來的敵人!
“噗嗤!哢嚓!”
刀光過處,血浪噴濺!兩名衝在最前、麵目猙獰的親衛,一個頭顱衝天而起,一個被斜肩鏟背斬成兩段!
滾燙的鮮血噴了楊暄滿頭滿臉,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充斥鼻腔!
然而,他的心已亂!
父親那如同魔咒般的誅心之言,在他腦海中瘋狂回蕩,攪得他氣血翻騰,五內俱焚,眼前甚至陣陣發黑。
刀法失去了往日的精準、狠辣與靈動,隻剩下狂暴的劈砍和本能的閃避。
招式間破綻百出!
更多的親衛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魚,悍不畏死地湧上,冰冷的長槍如林攢刺,雪亮的橫刀從刁鑽的角度劈砍而來!
他身邊的幽影衛們,也爆發出最後的凶悍與忠誠,以命相搏。他們都是煊赫門千錘百煉的死士,個人武藝遠超普通士兵,尤其擅長近身搏殺和狹小空間內的配合。
此刻陷入絕境,更是將一身所學發揮到極致,如同困獸猶鬥,慘烈無比!
“鐺!”李燮格開一柄長槍,反手一刀削斷對手手腕,卻被側麵刺來的槍尖在肋下劃開一道深口!
“啊!”一名幽影衛用身體撞開刺向同伴的長矛,自己卻被數把橫刀同時砍中後背!
“門主小心!”另一名幽影衛飛撲過來,用肩膀撞偏刺向楊暄後心的一槍,自己卻被另一杆長槍貫穿大腿,釘在地上!
刀劍碰撞的刺耳銳響、瀕死者的怒吼與哀嚎、骨骼碎裂的悶響、利刃入肉的噗嗤聲、重物倒地的撞擊聲……各種聲音瘋狂地交織、碰撞、放大,匯成一曲慘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交響!
廣場冰冷的青石地麵,迅速被粘稠溫熱的鮮血浸透、覆蓋,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暗紅詭異的油光。
殘肢斷臂、破碎的內髒隨處可見,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氣混合著硝煙、汗臭和死亡的氣息,彌漫在整個青羊宮的上空,令人作嘔。
激鬥中,楊國忠冷酷如萬載寒冰的聲音穿透混亂的戰場,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親衛耳中:“留活口!尤其是那個逆子!我要讓他活著!讓他睜大眼睛看著,看著我是如何將裴徽和他的偽朝,連同他那些愚忠的手下,一個個碾成齏粉!讓他生不如死,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殘酷的圍殺並未持續太久。
煊赫門的幽影衛雖個個悍勇,武藝超群,但人數懸殊數倍,又陷入重重包圍,被分割擠壓,空間越來越小。
一個接一個的身影在拚死搏殺中倒下,如同被巨浪吞噬的礁石。
楊暄身中數刀,左臂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皮肉翻卷,鮮血汩汩湧出,染紅了半邊身子;後背也被槍尖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火辣辣地疼。
他腳步踉蹌,呼吸粗重如破舊的風箱,每一次揮刀都感覺重若千鈞,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冒。
父親的咆哮、部下的慘叫、兵器的碰撞,仿佛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
“門主!”李燮嘶聲厲吼,他看到楊暄背後一名親衛挺槍直刺,不顧自己肋下插著一柄短刀,拚死撲來,用身體撞向那杆長槍!
“噗嗤!”長槍深深刺入李燮的胸膛!與此同時,另一杆冰冷的長槍如同毒蛇般從側麵無聲刺出,狠狠洞穿了李燮的腹部!
“呃啊——!”李燮口中噴出大量鮮血,身體被兩杆長槍架住,眼神卻死死盯著楊暄,充滿了不甘與囑托。
“夜梟——!!!”楊暄心神劇震,悲吼出聲,動作瞬間一滯!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
“砰!砰!砰!”
數柄沉重的長槍帶著巨力,如同攻城錘般狠狠砸在他的腿彎、後背和持刀的手臂上!
“噗通!”一聲悶響,楊暄再也支撐不住,雙膝如同被鐵錘砸碎,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粘滑、浸滿鮮血的青石板上!
手中的長刀被一記勢大力沉的槍杆橫掃,“當啷”一聲脫手飛出,旋轉著插在幾步外一具屍體旁,刀身兀自嗡鳴不已。
數杆冰冷沉重的長槍立刻如同鐵柵般交叉壓下,死死地鎖住他的脖頸、肩背和雙臂,巨大的力量將他整個人死死地按跪在地,動彈不得!
他掙紮著,如同落入蛛網的困獸,染血的頭發散亂地貼在汗水和血汙遍布的臉上。
他奮力抬起頭,透過淩亂發絲的縫隙,那雙布滿血絲、幾乎要滴出血淚的眼睛,死死地、充滿了刻骨恨意與無邊絕望幻滅地盯住高高站在石階上的父親。
那眼神中,最後一絲名為“希望”的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死灰般的冰冷和空洞。
楊國忠在親衛鐵桶般的嚴密護衛下,一步步走下沾滿血汙的石階,走到被死死壓製、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楊暄麵前。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曾經寄予厚望、傾注了無數心血資源培養、如今卻要親手弑父的兒子,眼神複雜難明。
有被至親背叛的滔天怒火,有虎毒不得不食子的“痛心”至少表麵如此),但最深處翻湧的,是一種扭曲的、掌控一切的病態滿足感和一絲……詭異的、近乎癲狂的“勝利”感。
看,你再強,翅膀再硬,終究還是逃不出為父的手掌心!
權力,才是最強大的武器!
他緩緩抬起右腳。
那隻腳穿著厚底鑲金邊的官靴,靴底沾滿了廣場上泥濘的塵土和點點暗紅發黑的血漬。
然後,帶著千鈞之力,帶著踐踏一切的冷酷,重重地、狠狠地踩在楊暄染血的、那道深可見骨的左肩傷口之上!
還用力碾了碾!
“呃啊——!!!”鑽心刺骨、幾乎令人靈魂出竅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
楊暄身體猛地向上弓起,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又因為脖頸被槍杆死死壓住而憋了回去,化作喉嚨裏壓抑的嗬嗬聲,渾身劇烈抽搐!
傷口處的皮肉在靴底的碾壓下進一步撕裂,鮮血如同泉水般噴湧而出,瞬間染紅了楊國忠的靴底!
這不僅是身體的碾壓,更是對他尊嚴、信念和人格的徹底踐踏!
“押下去!”楊國忠仿佛隻是踩過一堆令人厭惡的垃圾,冷漠地收回腳,對著肅立的親衛統領和聞訊趕來的將領,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悲憤”與“正義凜然”:
“傳令!全城即刻戒嚴!四門緊閉!挨家挨戶,搜捕煊赫門餘孽!凡形跡可疑、身手不凡者,無需審問,格殺勿論!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我要讓成都城,成為這些逆賊的葬身之地!”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充滿血腥的空氣都吸入肺腑,轉化為力量。
他環視火光下肅立的將領和士兵,聲音洪亮,如同在發布討逆的檄文:“即刻起草檄文,以延王殿下之名,通告天下!逆賊裴徽,倒行逆施,滅絕人倫!天理不容!竟派其鷹犬,吾之不肖逆子楊暄,潛入成都,妄圖行刺延王殿下與老夫!幸賴祖宗在天之靈庇佑,將士用命,忠勇可嘉,已將逆黨盡數誅滅,生擒首惡楊暄!”
“此乃裴徽喪心病狂、人神共憤之鐵證!凡我大唐忠義之士,見此檄文,當知裴徽真麵目!當共舉義旗,同仇敵愾,討伐國賊,匡扶社稷,以正乾坤!還天下一個朗朗青天!”
青羊宮廣場上,跳躍的火光,映照著楊國忠那張因“悲憤”和“大義”而顯得扭曲、冷酷又無比虛偽的臉龐。
也映照著楊暄被數名如狼似虎、渾身浴血的親衛粗暴拖走時,那張布滿血汙、泥土,寫滿絕望、死寂與無邊恨意的側臉。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著燃燒的天空,仿佛靈魂已經離開了軀殼。
父子之情,至此,徹底斷絕。
唯餘下,無法洗刷的血海深仇。
楊國忠成功地將一場針對自己的刺殺,扭轉包裝成了裴徽“滅絕人倫”的鐵證,將自己和蜀地偽政權塑造成了“受害者”和“正義象征”。
這無疑向裴徽本就艱難的統一進程,投下了一顆威力巨大的輿論炸彈,也為蜀地這個巨大的火藥桶,埋下了一根更危險的引信。
……
……
楊暄被拖入三清殿側後方黑暗的甬道,身影消失在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裏。
青羊宮廣場上的殺戮漸漸平息,隻剩下濃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傷者壓抑的呻吟和士兵們清理戰場時沉重的腳步聲、拖動屍體的摩擦聲在夜風中飄蕩。
沒有人注意到,在廣場邊緣一叢被鮮血濺到的茂密杜鵑花陰影下,一個負責值夜灑掃、被嚇傻了的年輕小道士,癱軟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個在混亂中被踢到他腳邊、非金非鐵、觸手冰涼、刻著奇異火焰紋路的黑色腰牌煊赫門核心信物“幽焰令”)。
他的眼神驚恐萬分,卻又死死盯著那腰牌,仿佛抓住了什麽不該知道的秘密。
更沒有人注意到,在道觀最高處那座古老的鍾樓飛簷下,一道纖細得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如同沒有重量的幽靈,全程將廣場上發生的一切——從楊暄的絕望衝鋒,到父子間的誅心對質,再到血腥的圍殺,直至楊國忠最後的檄文內容——都清晰地看在眼裏。
那道身影微微一動,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無聲無息地滑下鍾樓,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和濃密的樹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有她剛才棲身之處,一片殘破的瓦片上,留下了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嶄新劃痕。
楊暄的被擒,絕非這場風暴的終點,而僅僅是一場更大、更猛烈風暴的起始點。
這滴落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擴散,牽扯著無數人的命運,攪動著蜀地乃至整個天下的風雲。
成都的夜,在血腥與陰謀的浸染下,更深沉,更壓抑了。
青羊宮的鍾聲,或許很久都不會再響起。
……
……
廬州城,殘月如一枚冰冷的銀鉤,懸在逐漸褪去深藍的黛青色天幕邊緣。
東方天際,一絲微弱的魚肚白艱難地撕開厚重的夜幕,寒意刺骨,仿佛能凍結骨髓。
沉睡的城市尚未完全蘇醒,坊門緊閉,隻有巡夜武侯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留下淺淺的白霜。
然而,大街上卻已開始湧動一股不同尋常的暖流。
那是早起的販夫走卒、驛卒腳力、趕著進城送菜的農夫們呼出的白氣,混合著炭火盆裏燃燒的劈啪聲、蒸餅鋪子第一籠出爐時滾燙的水汽蒸騰聲,還有車馬轔轔碾過石板路揚起的、帶著冬日特有清冽土腥氣的微塵。
空氣中,炭火的焦香、麥麵的甜香、清冽的寒氣以及微塵的幹澀感,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形成清晨獨有的氣息,預示著新一天的躁動。
一個裹著破舊羊皮襖的老漢,蜷縮在街角避風的屋簷下,嗬著凍僵的手,渾濁的眼睛望著漸亮的天色,滿是疲憊。
幾個驛卒牽著口鼻噴著白氣的健馬,在驛站門口跺著腳,低聲交談,眼神警惕地掃視四周。
就在這份壓抑的寧靜與初生的喧囂交織之際,一聲尖利、稚嫩卻極具穿透力的童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燒紅烙鐵,瞬間撕裂了一切:
“號外!號外!驚天動地!‘天工快報’特刊!立節郡王殿下誅殺安逆父子!身世大白!昏君禪位!七宗五姓勾結叛軍!蜀中延王是假!!”
聲音的源頭是一個約莫十歲的報童,小臉凍得通紅如熟透的蘋果,鼻尖掛著晶瑩的清涕,嘴唇發紫,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顆燃燒的炭火。
他穿著打滿補丁的單薄棉衣,赤腳套著草鞋,在冰冷的地麵上奮力奔跑跳躍。
他瘦小的手臂高高舉起一份散發著濃鬱新鮮油墨氣味的報紙,那“天工快報”四個鬥大的朱紅字體,在熹微的晨光下仿佛真的在燃燒,像一麵麵宣告劇變的戰旗。
“賣報!賣報!天大的消息!安祿山死了!史思明也死了!是立節郡王殺的!皇帝老爺不當皇帝啦!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們都是叛賊!去蜀地延王是奸相找的冒牌貨!”
另一個報童的聲音緊接著響起,帶著喘不過氣的激動,內容更加直白震撼。
油墨的濃烈氣味瞬間蓋過了炭火與蒸餅的味道,新鮮紙張的草木清香混合其中,形成一種極具衝擊性的“新消息”的味道,鑽入每一個行人的鼻腔。
那報童揮舞報紙時,紙張嘩啦啦作響,如同急雨敲打瓦片。
原本步履匆匆的行人猛地刹住腳步,驛卒們驚愕地勒緊了韁繩,老漢渾濁的眼睛驟然睜大。
短暫的死寂後,是“轟”的一聲炸開:
“什麽?!”“安祿山死了?!”“立節郡王?裴徽殿下?!”“七宗五姓勾結叛軍?!”“蜀王是假的?!”
疑問、震驚、狂喜、難以置信的呼喊聲浪瞬間席卷了整條朱雀大街,像投入滾油的冷水。
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瘋狂地向報童湧去。
銅錢、銀角子雨點般拋向空中。
“給我一份!”“快!這裏!”“念!快念出來!”
報童的身影瞬間被人潮淹沒,隻剩下那一聲聲穿透力極強的叫賣,如同驚雷,一遍遍炸響在大唐各地的黎明。
……
……
長安城西南數十裏處。
一座龐然巨物匍匐在昏暗的天光下,正是晝夜不息的天工之城。
巨大的煙囪如同巨獸的呼吸孔,噴吐著滾滾濃稠的白煙,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靛藍色夜幕。即使隔著很遠,也能感受到大地傳來低沉的、富有節奏的震動。
進入工坊內部,景象更是令人窒息。數十架結構複雜精密的鋼鐵巨獸——滾筒印刷機,正以超越時代想象的速度瘋狂運轉。
巨大的鉛字版在沉重的滾筒下滾動,發出低沉、有力、連綿不絕的“哢噠—轟隆—哢噠”聲,如同巨人的心髒在搏動。
油墨輥均勻地塗抹,每一次壓下都讓紙張瞬間印滿清晰的字跡。
空氣濃稠得化不開,彌漫著濃重刺鼻的油墨味、紙張的草木漿氣、以及大量人體散發的汗味。
巨大的牛油蠟燭和鬆油火把將整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卻又在巨大的機器和堆積的紙山間投下搖曳晃動的、令人不安的陰影。
溫度極高,與外麵的嚴寒形成地獄與天堂的對比。
成排的學徒工幾乎赤膊,僅穿著犢鼻褲,精瘦的脊背上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燭火下閃著油光。
他們的動作精準、迅捷、如同上緊發條的傀儡,眼神卻異常專注。
傳遞、切割、碼放印好的紙張,流水線般高效,形成一條奔騰不息的紙張河流。
每個人的手上、臉上都沾滿了烏黑的油墨,如同鬼畫符。
一個身材魁梧、臉上帶著一道醒目疤痕的監工漢子,名叫雷大錘,像一尊鐵塔般矗立在工坊中央。
他雙目赤紅,嗓音嘶啞,卻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不斷揮舞著粗壯的手臂:“快!手底下都給我麻利點!第三組,油墨跟上!別讓輥子幹了!”
“第五號機!紙!紙呢?!搬紙的腿斷了?!跑起來!”
他猛地一拍身邊一個正指揮搬運成捆特刊的驛卒頭領肩膀,那力道讓對方一個趔趄:“趙頭兒!殿下有令,日落之前!日落之前!這消息要插上翅膀,飛到大唐每一個角落!讓那些躲在陰溝裏的魑魅魍魎,無所遁形!聽清楚沒?!”
被稱為趙頭兒的驛卒頭領,是個麵容剛毅、風霜刻麵的中年人。
他挺直腰板,眼神銳利如鷹,右手重重捶在左胸甲胄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雷頭放心!飛龍、驛騮、快腳已全部備好!驛路暢通無阻!日落之前,必達四境!若有一處延誤,趙某提頭來見!”
他身後數十名精悍的驛卒齊聲怒吼:“諾!!” 聲浪壓過了機器的轟鳴。
堆積如山的特刊被迅速打包、捆紮,動作快得隻見殘影。
驛卒們矯健地翻身跨上早已備好、鞍韉齊整、口鼻噴著興奮白氣的駿馬。
“駕!!”
鞭影如電,撕裂空氣。
馬蹄鐵敲擊在工坊外特意鋪設的硬石道上,爆發出密集如戰鼓般的“噠噠噠噠”聲,如同驟雨擊打鐵皮屋頂。
數十騎如離弦之箭,帶著滾燙的油墨氣息和驚天動地的消息,衝出巨大的工坊門洞,沿著四通八達的官道、驛站網絡,射向帝國的四麵八方。
蹄聲如雷,漸行漸遠,最終融入呼嘯的寒風。
……
……
消息的傳播節奏如同野火燎原,從中心的天工之城輻射開來,場景快速切換,展現不同階層、地域的即時反應,形成強烈的對比和交響樂般的敘事效果。
幽州某個縣城郊外,幾壟麥田覆蓋著薄霜,蕭瑟枯黃。
一個須發皆白、臉上溝壑縱橫如黃土高原的老農,王老栓,正拄著鋤頭歇息,望著毫無生氣的土地,眼神麻木。
寒風刮過空曠的田野,帶著幹草和泥土的腥氣。
遠處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犬吠。
他的兒子,一個同樣黝黑精瘦的漢子,王大柱,赤著腳從村裏方向一路狂奔而來,手裏緊緊攥著一份報紙,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激動和難以置信。
王大柱:“爹!爹!天大的消息!安祿山!安祿山那狗賊死了!”
王老栓渾濁的眼珠動了一下,茫然地看向兒子:“誰……誰死了?”
這時,村裏唯一的識字人,穿著洗得發白長衫的窮酸秀才李夫子,也氣喘籲籲地跟了過來,顧不得斯文,指著報紙,聲音顫抖:“王老哥!是真的!天工快報!立節郡王裴徽殿下!在洛陽城下,一日連破叛軍九郡防線!單槍匹馬…不,是親率鐵騎,直搗黃龍!一戰滅了史思明四萬精銳!親手…親手把安祿山那逆賊給斬了!人頭都掛洛陽城門上了!”
王老栓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像風中殘燭。
他幹裂的嘴唇哆嗦著,渾濁的老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順著他深刻的皺紋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凍土上。
他仿佛沒聽見後麵關於“身世”、“禪位”、“七宗五姓”的話,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安祿山死了”、“裴徽殺的”這幾個字眼上。
這個老實巴交、被戰亂和賦稅壓垮了一輩子的老人,猛地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
“老天開眼……開眼了哇!安祿山那狗賊……他也有今天!!”他枯瘦的手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將手中沉重的鋤頭高高掄起,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進堅硬的凍土裏,發出“嘭”的一聲悶響,鋤頭木柄都震得嗡嗡作響。
“殺得好!殺得好啊!!”
周圍的農人如同被這聲嘶吼點燃,迅速圍攏過來。
黝黑的臉上,長久以來被饑餓、恐懼和麻木所籠罩的陰霾瞬間被撕開,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狂喜和一種近乎虛脫的釋放感。他們揮舞著農具,跳躍著,呼喊著:
“立節郡王萬歲!!”
“裴殿下是咱們的救星!!”
“狗日的安賊,報應啊!!”
這呼喊不再是對遙遠皇權的敬畏,而是發自肺腑的、最原始最熾熱的感恩與信仰。
希望的火焰,第一次在絕望的凍土上熊熊燃燒。
……
……
長安城西市一個簡陋的麵攤。一口大鍋翻滾著渾濁的麵湯,蒸汽騰騰。
幾張油膩膩的矮桌條凳上,擠滿了趕早市的腳夫、小販、幫閑。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豬油的葷腥、蔥蒜的辛辣和麵食的發酵氣味。人聲嘈雜。
攤主是個滿臉橫肉、胸口長滿黑毛的壯漢,外號“屠夫張”,正揮舞著油膩的砍骨刀剁著案板上的骨頭,發出“哐哐”的巨響。
一個識字的行商,唾沫橫飛地給圍觀的眾人念著特刊上關於“七宗五姓勾結叛軍”的圖文部分,尤其是那些影印的密信片段和世家侵占民田、囤積居奇、哄抬鹽價的鐵證。
屠夫張聽著聽著,眼珠子漸漸瞪得溜圓,裏麵布滿了血絲。
他猛地將沉重的砍骨刀“哐當”一聲狠狠剁在案板上,刀鋒深深嵌進木頭裏。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起油膩膩的報紙,“刺啦”一聲差點撕破,指著上麵崔家糧行的徽記和囤糧地點的示意圖,聲音如同炸雷:
“他娘的!俺就說!俺就說這些年日子咋越過越難!辛辛苦苦殺一年豬,換不來幾鬥好米!鹽巴?他娘的貴得像金子!老子婆娘坐月子都舍不得多放一撮!原來!原來根子在這兒!!”
他環視四周,唾沫星子亂飛:“都是這幫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黑心爛肺的世家老爺!跟安祿山那狗賊穿一條褲子!喝咱們的血!吃咱們的肉!還在背後捅朝廷的刀子!!”
他越說越氣,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震得跳起來。
周圍的苦力、小販瞬間被點燃了積壓已久的怨氣。
一個瘦小的腳夫跳上條凳:“砸!砸了那些狗屁世家開的鋪子!東市崔家的綢緞莊!西市盧家的米行!喝咱們血汗的蛀蟲!”
一個賣菜的老嫗抹著眼淚:“怪不得我那幾畝薄田,硬是被他們家的管事說是什麽‘投獻’,強占了去……原來是叛賊!是國賊啊!”
群情激憤,咒罵聲、控訴聲此起彼伏,匯成一股憤怒的洪流:
“立節郡王殿下殺得好!就該把這些禍害連根拔了!”
“殿下聖明!掀了他們的老底!”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憤怒和一種即將爆發的破壞欲。
屠夫張喘著粗氣,一把拔出案板上的砍骨刀,眼神凶狠地望向東市的方向。無形的風暴在醞釀。
……
……
城牆根下一個簡陋但人氣頗旺的茶棚。
幾張桌子,幾條板凳。
泥爐上咕嘟著大銅壺,粗瓷碗裏是渾濁的茶湯。三教九流,行商坐賈,在此歇腳。
劣質茶葉的苦澀味、汗味、劣質煙草味混雜。
人聲嗡嗡。
角落一桌,幾個常跑巴蜀、河北路線的行商,人手一份報紙,臉色凝重,低聲交談。
桌上放著算盤和簡陋的路線圖。
行商甲指著“蜀中延王是假”的標題,手指微微發抖):“老劉,王掌櫃……這消息……這消息要是真的,可真是把天捅了個窟窿!蜀中那位……坐鎮成都,手握重兵的延王李玢……居然是假的?那……那長安城裏剛剛‘禪位’給郡王、自稱太上皇的陛下………豈不是……豈不是也……” 他不敢說下去,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眼神驚恐。
行商乙王掌櫃,年紀較大,比較沉穩,但眉頭緊鎖):“噓…慎言!慎言!”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壓低聲音:“管他娘的真龍假龍!咱們做買賣的,認的是這個!”
他搓了搓手指,比了個錢的手勢,“誰能讓這天下太平,讓商路暢通,讓咱們安安穩穩地把貨從南運到北,把銅錢賺進口袋,讓家裏的老婆孩子吃上飽飯,誰他娘的就是真龍天子!”
他指著報紙上裴徽一日破九郡、洛陽斬安祿山、解長安之圍的報道,又點了點關於在河北、中原廣設平價糧店、鹽店,整頓驛站、打擊路匪的消息:“你們看看!看看這位裴殿下!安祿山、史思明,多大的禍害?他哢嚓兩下就解決了!長安城眼看要完,他硬是給救回來了!”
“現在,又把這天底下最大的黑幕給捅穿了!七宗五姓啊…那可是千年的世家!說掀就掀了!這份魄力,這份手段……”王掌櫃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我看哪,這天,是真的要變了!裴徽殿下,才是天命所歸!長安,才是正朔!”
另外兩人聽著,臉上的驚疑不定漸漸被一種市儈的精明和現實的考量取代。
長久戰亂帶來的麻木與朝不保夕的絕望,此刻被這驚天的消息和裴徽展現的雷霆手段所驅散,轉化為一種對穩定秩序和商業複蘇的強烈期待。
他們交換著眼色,微微點頭。
商人最是務實,也最是敏銳。
他們或許不懂朝堂傾軋的深意,卻能清晰地嗅到權力更迭的氣息和秩序重建的希望。
裴徽展現的武力、魄力以及對民生的關注哪怕是出於收買人心),都精準地擊中了這些“逐利之徒”心中最樸素的訴求。對裴徽的擁戴,在他們心中悄然生根。
……
……
地方州學的講堂,寬敞卻有些陳舊。
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在布滿灰塵的光柱中投下窗欞的影子。
空氣中彌漫著舊書和墨錠的味道。
相對安靜,隻有翻動書頁和低聲交談的聲音。
一群年輕士子,大多衣著樸素,甚至打著補丁。
他們激動地簇擁在幾張拚在一起的桌子旁,爭相傳閱著幾份報紙,麵紅耳赤,眼神放光。
士子甲瘦高,聲音發顫,指著惠民政策版塊):“快看這裏!殿下在收複的河北、中原諸郡,廣設‘惠民書坊’!以工本價售書!《千字文》、《論語》甚至《史記》選篇都有!這才是真正的‘有教無類’!聖人之道,澤被蒼生啊!”他激動得手指都在抖。
士子乙眼神銳利,拍案而起,案上茶杯跳了一下):“何止於此!諸位請看這赫赫武功!‘一日破九郡’!摧枯拉朽!‘洛陽城下斬安逆’!親冒矢石,手刃國賊!‘長安城下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此等功業,豈止是再造山河?秦皇漢武,開疆拓土,亦不過如此!此乃天降聖主,撥亂反正之兆!是掃清寰宇,滌蕩乾坤的聖人出世!”
他聲音洪亮,引得遠處一些世家子弟側目。
士子丙略顯文弱,但同樣激動):“誠哉斯言!《後漢書》有雲,‘光武中興,兆於昆陽’!裴殿下洛陽一戰,破賊擒王,其神武英姿,直追光武皇帝!此乃中興之象!吾輩讀書人,當效法雲台二十八將,追隨明主,澄清玉宇,建立不世功業!”
他引經據典,將氣氛推向高潮。整個講堂充滿了對裴徽近乎神化的崇拜和對未來建功立業的無限憧憬。
陽光似乎都更明亮了些,灰塵在光柱中歡快地飛舞。
年輕學子們胸中的熱血在沸騰。
與喧囂的講堂一牆之隔,是一間布置雅致、焚著名貴檀香的小書齋。
紫檀木書案,官窯瓷瓶,牆上掛著名家字畫。
檀香幽靜,卻壓不住空氣中彌漫的緊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恐懼。
幾個衣著華貴、用料考究的年輕士子圍坐。為首者崔琰,約二十出頭,麵如冠玉,但此刻臉色蒼白,嘴唇緊抿,眼神中帶著強壓的怒火和驚惶。
他博陵崔氏嫡係子弟的身份,此刻像沉重的枷鎖。
崔琰猛地將手中的報紙狠狠摔在光滑的書案上,“啪”的一聲脆響,濺起幾滴墨汁,汙染了潔白的宣紙。
崔琰聲音因極力壓製而有些變調):“荒謬!無稽之談!一派胡言!裴徽……此等奸賊,僥幸得了些奇技淫巧,立了些微末功勞,怎會有如此通天手段?一日破九郡?誅殺安祿山?掀翻七宗五姓?笑話!這定是偽造!是構陷!”
他手指用力戳著報紙上影印的密信,“這所謂的密信……這來曆不明的人證畫像……還有這什麽‘胎記差異圖解’……皆是天工之城妖術所為!是裴徽用來蠱惑人心、鏟除異己的毒計!”
他試圖從同伴眼中尋找支持,尋求認同。
然而,坐在他對麵的範陽盧氏子弟盧敏,眼神閃爍,低頭擺弄著腰間一枚價值不菲的羊脂玉佩,不敢與他對視。
旁邊僥幸活下來的清河崔氏旁支崔文,更是悄悄將案頭一張印有家族徽記、顯然剛寫好的信箋迅速團起,塞進了寬大的袖袍深處。
一直沉默旁觀的鄭氏子弟鄭玄齡,年紀稍長,約三十許。
他歎了口氣,指著報紙上影印的密信,特別是那份清晰得連墨漬暈染痕跡和紙張纖維都看得見的“博陵崔氏崔弘禮致安祿山密信”影印件,苦澀地開口,聲音幹澀:“偽造?構陷?……琰弟,你且看看……”
他手指點在影印件右下角那個小小的朱砂印記上,“這‘弘禮私印’……這印文筆畫的轉折,這朱砂的色澤深淺,甚至……甚至這印角上那處細微的磕碰缺損……都與崔世伯崔弘禮)平日常用的那方私印…分毫不差。”
他抬起頭,眼中是深深的無力感,“這等影印之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神乎其技……你告訴我,如何偽造?”
鄭玄齡的話像一盆冰水,澆滅了崔琰強撐的氣焰。
書齋內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窗外寒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此刻聽來如同送葬的挽歌。
崔琰的臉色由白轉青,身體微微顫抖,嘴唇翕動著,卻再也說不出有力的反駁。
無形的裂痕,已在這些曾經同氣連枝的世家子弟心中悄然生成,並且迅速擴大為深不見底的鴻溝。
舊時代的根基,在鐵證如山的影印技術麵前,土崩瓦解。
一個士人低聲的、帶著恐懼的嘟囔打破了死寂:“那……蜀地……延王殿下……難道真的……”
沒人回答,隻有更深的寒意籠罩了書齋。
府衙大堂,燈火初上。
恒州刺史陳廉已暗中投靠裴徽)端坐主位,紅光滿麵,誌得意滿。堂下僚屬分列兩旁。
陳廉撫掌大笑,聲震屋瓦):“如何?本官早言裴殿下乃天命真龍,英武不凡!爾等昔日猶疑觀望,甚至暗中譏諷本官趨炎附勢,今日可服?!可服?!”
他目光如電,掃視堂下。
眾僚屬紛紛躬身,額頭幾乎觸地,臉上混雜著敬畏、後怕與慶幸:“大人明察萬裏!高瞻遠矚!卑職等愚鈍,昔日未能領會大人深意,實在慚愧!”
“殿下神威蓋世,澄清寰宇,誅除國賊,實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大人追隨明主,實乃我恒州之福!”
“卑職等即刻上表,恭賀殿下掃清妖氛,正本清源!言辭務必懇切,以表我恒州軍民赤誠擁戴之心!”
師爺早已鋪好紙筆,飽蘸濃墨,手腕翻飛,一篇辭藻華麗、極盡諂媚之能事的賀表頃刻而成。
墨跡淋漓,透著迫不及待的效忠姿態。衙役捧著加蓋了恒州大印的表章,飛跑出去,奔向驛站。
整個府衙洋溢著一種押對寶後的狂喜和急於表現的浮躁。
……
……
江南道,吳興郡衙,黃昏。
郡衙後堂書房,門窗緊閉。
隻點了一盞如豆的油燈,光線昏暗。
吳興郡守周文遠與博陵崔氏有姻親)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
額角冷汗涔涔,不斷用汗巾擦拭。
空氣沉悶,帶著陳年木器和墨錠的味道,但更濃的是恐懼的氣息。
他手中那份特刊已被翻得卷邊,目光死死鎖定在“七宗五姓勾結叛軍”的名單以及後麵附錄的“地方附逆官員名錄影印件)”上。
他手指顫抖地劃過一個個名字,當看到一個與崔家關係密切的鄰郡太守名字赫然在列時,他猛地打了個寒噤。
突然,他像被蠍子蜇了一樣,手伸進袖中,摸出一封尚未拆閱的信——那是他博陵崔氏大舅哥昨日剛差心腹送來的密信!
信封上崔氏特有的雲紋徽記此刻如同烙鐵般燙手。
周文遠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對侍立一旁、同樣麵無人色的心腹師爺):“快……快!拿……拿燭火來!”
他幾乎是搶過師爺遞來的蠟燭,哆哆嗦嗦地將信箋湊近火苗。
橘黃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精致的信紙,瞬間吞噬了崔氏徽記和可能帶來滅頂之災的字句,化作一縷青煙和一撮隨風飄散的灰燼。
“備筆墨!快備筆墨!”他喘著粗氣,“本官要上賀表!給……給長安……不,給立節郡王殿下!言辭……言辭務必懇切!”
“要痛斥七宗五姓禍國殃民,要盛讚殿下力挽狂瀾,要表明本官……本官雖地處偏遠,但忠心可鑒日月!還有……”
他猛地想起什麽,眼神驚恐地望向書房角落一個鎖著的紫檀木櫃,“把……把崔家去年送來的那幾幅顧愷之的摹本……不,所有!所有帶崔家印記的東西!找個由頭……不!別找由頭了!現在就……就悄悄拿出去……燒掉!燒幹淨!一點灰燼都不能留!”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脖頸,讓他幾乎窒息。
切割,必須立刻、徹底地與過去切割!
……
……
秦州,黃昏。
一座富麗堂皇的侯府花廳。
紫檀木家具光可鑒人,青銅獸爐吐著嫋嫋青煙。
老侯爺張懋慢條斯理地品著香茗。
管家垂手侍立,低聲匯報。
管家:“……市井間群情激奮,尤其對七宗五姓,罵聲載道。東市崔家米行已經被憤怒的百姓砸了門板,所幸府兵趕到及時……官場震動極大,江南、山東多地已有官員上表,言辭激烈,痛斥世家,擁戴裴殿下……”
張懋眯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紫檀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盧家……崔家……這次是真真地觸了天怒,犯了眾怒了。裴徽此子……”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手段雷霆萬鈞,行事卻又占盡了大義名分。掀桌子掀得如此徹底,不留餘地。狠,準,穩。是個梟雄之姿。”
他放下茶盞,聲音沉穩而果斷:“傳令下去:第一,府中任何人,不得再與盧、崔、鄭那幾家有明麵上的往來,節禮、詩會、婚喪嫁娶,一概斷絕!”
“第二,庫房裏那幾件範陽盧氏送來的古玩,還有博陵崔氏前年給老夫人賀壽的那對玉如意……找個妥當的當鋪,遠遠地處理掉,不要經府裏人的手。第三……”
他站起身,“備一份厚禮,要厚重但不張揚。老夫要親自去拜訪天工美食樓在秦州城內的大掌櫃。”
精明如他,已開始冷靜地切割關係,並試圖向新的權力核心靠攏。
與此同時,黃州府城內,與世家過從甚密的伯爵府邸內,主人臉色慘白如紙,癱坐在太師椅中,目光呆滯地望著庭院裏堆積如山的、尚未拆封的、印有世家徽記的節禮盒子,仿佛那不是禮物,而是一口口為他準備的棺材。
管家在一旁急得團團轉,卻不知如何是好。絕望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府邸。
……
……
山之中,一座依托險峻山勢修建的巨大石堡。厚重的石門緊閉,隔絕了外界。
堡內通道深邃曲折,火把的光線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影子,如同鬼魅。
核心密室,更是陰冷徹骨,隻有一盞孤燈如豆。
空氣冰冷、潮濕、帶著陳腐的石頭和苔蘚的味道。
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燈芯偶爾爆裂的“劈啪”聲,以及…一種沉重壓抑的、如同困獸瀕死般的喘息。
盧承嗣,這位曾經執掌河北、跺跺腳北地都要震三震的盧氏家主,此刻像一尊失去生氣的石雕,枯坐在冰冷的石椅上。曾經威嚴的麵容枯槁灰敗,眼窩深陷。
他手中那份印製精美的特刊,早已被揉搓得不成樣子,皺巴巴如同廢紙,發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扭曲,如同盤踞在朽木上的毒蛇。
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燒,要將他的理智焚毀——裴徽!裴徽小兒!竟敢如此!
竟敢將盧氏千年清譽踩在腳下!
竟敢將那些……那些絕不能讓世人知曉的隱秘……赤裸裸地公之於眾!
但比怒火更洶湧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刺骨的恐懼。
那快報傳播的速度和廣度,那詳盡到令人發指、無法辯駁的“罪證”影印件密信、賬冊、人證畫押),如同無形的天羅地網,瞬間勒緊了盧氏乃至所有殘存世家的脖頸。
千年來精心構築的道德光環、聲望壁壘,在鐵證和洶湧的民意麵前,脆弱得如同紙糊。
盧承嗣猛地將報紙狠狠砸在冰冷的石地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破碎、充滿怨毒的低吼:“汙蔑!構陷!裴徽小兒…好毒辣的手段!好狠的心腸!這是…這是要亡我盧氏!亡我千年門楣啊!!”
聲音在空曠的石室裏回蕩,帶著無盡的絕望。
恐慌,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殘存的世家聯盟內部瘋狂蔓延。
一封封求援信、質問信、商議對策的密函,如同絕望的呼救,從各個塢堡發出,飛向可能存在的盟友如未暴露的地方實力派、甚至……某些心懷叵測的胡族首領?)。
然而,絕大多數信件都如同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偶爾有疲憊不堪的信鴿飛回,帶回的也多是“聯絡點被連根拔除”、“信使被擒殺”的冰冷噩耗。
無形的羅網正在急速收緊,絞索已套上脖頸。
盧承嗣甚至能產生幻聽——風中似乎隱約傳來山下村落孩童模仿報童“七宗五姓是叛賊!喝人血的豺狼!”的嬉鬧聲,那聲音像淬毒的匕首,一遍遍刺穿他最後的驕傲。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密室角落一個被厚重絨布覆蓋的、不起眼的木箱。
那裏麵,存放著盧氏最後的底牌——一份極其敏感、足以動搖國本的秘密盟約副本?或是轉移藏匿巨額財富的地圖?
……
……
另一處更加隱蔽、狹小的山間石洞。
僅容數人藏身,潮濕陰冷。
一盞小油燈的火苗在穿洞而過的寒風中頑強地搖曳著,光線忽明忽暗。
洞內彌漫著黴味、濕土味和燈油的煙味。
寒風嗚咽,如同鬼哭。
博陵崔氏碩果僅存的輩分最高的主事人崔弘毅,蜷縮在一塊冰冷的石頭上。
他讀完特刊的最後一字,仿佛全身的精氣神都被瞬間抽空,本就佝僂的背脊彎得更深,如同一株被風雪徹底壓垮的老樹。
他沉默地、僵硬地站起身,步履蹣跚地挪到狹小的洞口,望著外麵漆黑如墨、重巒疊嶂、仿佛要將一切吞噬的山影。
完了……全完了……千年博陵崔……詩禮傳家,簪纓不絕……竟要斷送在我輩手中?
裴徽……此子真乃我世家命中的魔星!天工之城……那究竟是何等妖孽之地?竟能造出這等殺人不見血的利器影印術、快報)?
他這是……不僅要奪權,更要誅心!
是要將我們這些世家從根子上刨掉,從史書上抹去,連名字都要遺臭萬年啊……趕盡殺絕……連根拔起……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讓他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下意識地、神經質地用枯瘦如鷹爪的手指,死死按住胸前衣襟內裏一個硬硬的凸起。
那裏貼身存放著的,是博陵崔氏碩果僅存的一份嫡係族譜副本。
冰涼的絲綢封麵觸感透過粗糙的裏衣傳來,卻絲毫無法緩解他指尖的冰涼和內心的寒徹。
這份族譜,曾經象征著無上的榮耀、綿延的血脈和森嚴的等級,此刻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更像是一份沉重的、無法擺脫的死亡宣告。
他用力按住它,指節發白,仿佛要將這最後的象征揉進自己的骨血裏,又仿佛在恐懼著它隨時會被奪走。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洞口的黑暗,仿佛看到了裴徽那雙洞察一切、冰冷無情的眼睛,正穿透重重山巒和夜色,冷冷地注視著這最後的秘密,注視著這本薄薄的、卻承載著千年重量的族譜。
一個瘋狂而絕望的念頭在他心中滋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