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驕傲且自負的高仙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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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西節度使府,涼州城.
    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
    厚重的雲層沉沉低垂,仿佛洪荒巨獸的脊背,壓得涼州城巍峨的城牆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朔風嗚咽著穿過箭樓垛口,卷起細碎的砂礫,抽打在冰冷的城磚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萬千細小的鬼魂在竊竊私語。
    節度使府深處,帥堂之內,卻是一片截然不同的凝重肅殺。
    十數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燭在青銅燭台上熊熊燃燒,劈啪作響,將偌大的廳堂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燭火跳躍不定,在哥舒翰如山嶽般穩坐的身軀上投下搖曳而巨大的陰影。
    他身上那副跟隨他征戰半生的明光鎧,甲片冰冷如霜,燭光在其上流淌,折射出幽暗的金屬寒芒,更襯得他臉上那道自左額斜貫至右頰的深紅刀疤如同一條飲飽了血、正在緩緩蠕動的赤色蜈蚣,猙獰可怖,仿佛隨時會破皮而出。
    空氣中彌漫著複雜的味道:鐵器經年累月滲出的淡淡鐵鏽腥氣、厚重皮革被汗水浸潤又風幹後的陳腐味、新研墨汁的清冽苦澀,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卻根植於邊關骨髓裏的、幹燥塵土的氣息。
    楠木帥案之上,四份墨跡猶新、還散發著油墨特有氣味的“天工快報”被仔細攤開,如同四片決定命運的符牌。
    哥舒翰身披十數斤重的明光鎧,腰背挺直如大漠中千年不倒、虯枝盤結的胡楊,端坐如磐石。
    他那雙指節粗大、布滿厚厚老繭如同砂石般的手掌,正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逐行摩挲著那些冰冷的文字。
    指尖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微響。
    他的目光,尤其在那份字跡清晰、蓋有模糊卻極具威懾力印鑒的“李隆基密旨”影印件,以及描述誅殺安氏父子那驚心動魄、字字染血的細節段落上,久久停留。
    燭火在他深邃如古井的眼窩裏跳動、沉浮,映照出其中複雜難言的光芒。
    有對安祿山、史思明這等巨梟伏誅、中原稍靖的快意恩仇;
    有對長安驚變、天子西狩、國本動搖的深切憂慮;
    更有對那位年僅十七歲、卻已在短短數月內攪動天下風雲、隻手擎天的“殿下”——裴徽,那份難以抑製的震撼、審視,以及一絲……敬畏。
    良久,一聲沉鬱如悶雷、飽含著邊關數十載風霜雨雪的歎息,從他寬厚的胸腔深處滾出,濁氣噴湧,仿佛將帥堂內的燭火都吹得一陣搖曳。
    那眼中翻騰的光芒最終沉澱下來,化為一種千錘百煉、磐石般的堅定。
    記憶的閘門,被這聲歎息猛然撞開。
    去年獻俘闕下時的輝煌榮耀,金吾衛儀仗如林,百姓山呼海嘯,仿佛還在眼前耳邊。
    然而,轉瞬之間,熊虎中那個莽夫驚天動地的刺殺,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毫無預兆地刺穿了他命運的咽喉!
    頃刻間,從功勳卓著、威震河西的節度使,跌落為階下死囚。
    天牢的陰冷潮濕仿佛再次從四麵八方包裹而來,滲入骨髓。
    黴爛稻草混合著血腥、排泄物的惡臭,以及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如同毒蛇鑽入鼻腔。
    鐵窗外透進的那一絲微光,映照著獄卒冷漠如石刻的臉孔,同僚們或幸災樂禍、或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像冰冷的針,紮在心上。
    ‘功名富貴,轉眼成空。這鐵窗寒鐐,便是哥舒翰的歸宿?’那一刻的冰冷和屈辱,比朔風割麵更痛徹心扉。
    就在這無邊的黑暗裏,是裴徽!
    如同穿透地牢厚厚石壁、直射而入的一束熾烈陽光。
    他仿佛又聽到了那個在死寂牢房中響起的、刻意壓低的熟悉聲音,那是裴徽的心腹:“哥舒大帥,稍安勿躁。裴帥已有安排,萬不可輕生!”
    那聲音雖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點燃了他心中將熄的火焰。
    是裴徽,在朝堂洶洶、牆倒眾人推之際,想盡辦法打通關節,傳遞消息,保他不被楊國忠一黨暗害於那不見天日的囚籠;
    是裴徽,以雷霆手段和過人的膽識,在皇帝震怒、眾口鑠金之際,力陳冤情,最終將他從必死之地拉出,甚至奇跡般地讓他官複原職,重掌河西雄兵!
    這份再造之恩,重於泰山,足以讓他哥舒翰以性命相報。
    更令他此刻心潮澎湃、熱血激蕩的是,裴徽不僅救了他一人!他還在那場席卷朝野、清洗“王忠嗣餘黨”的暗流洶湧中,以不可思議的手段和巨大的政治風險,硬生生保下了他已故恩師王忠嗣的清名!
    王忠嗣,那個如父親般教導他、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的統帥,那個被奸佞構陷鬱鬱而終的悲情英雄,他的功績沒有被抹殺,他的冤屈得到了昭雪!
    不僅如此,裴徽更護住了河西一係大量被牽連、曾與他哥舒翰並肩浴血、同生共死的武將!
    這些兄弟,這些袍澤,得以保全性命,甚至部分官複原職。
    這份對邊軍袍澤的深厚情誼和強大回護之力,讓哥舒翰胸中暖流激蕩,一股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油然而生。
    ‘殿下知我,懂我河西將士!’他心中低吼。
    思緒瞬間被拉回烽火連天的邊關戰場!
    號角淒厲,戰鼓如雷!
    吐蕃鐵騎如黑色的潮水般湧來,無邊無際,沉重的馬蹄踐踏大地,震得城樓都在簌簌發抖,煙塵蔽日。
    箭矢如蝗,石炮呼嘯!就在千鈞一發、城防岌岌可危之際,裴徽秘密遣人送來的那些奇巧器物發揮了神鬼莫測之效!
    那單筒“千裏鏡”望遠鏡),讓他能立於高聳的城樓,便將數裏外敵軍主將的指揮旗號、兵力調動盡收眼底,料敵機先;
    那恐怖的“雷神炮”改良巨型配重式拋石機),絞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拋出的巨石帶著撕裂空氣的淒厲尖嘯,劃過長空,精準地砸入吐蕃最密集的衝鋒陣型,刹那間血肉橫飛,斷肢殘骸漫天飛舞,連人帶馬化作肉泥;
    那需數名壯漢合力絞動、粗如兒臂的“破甲神弩”巨型床弩),弓弦崩響如霹靂,特製的精鋼巨箭化作一道死亡的黑線,輕易洞穿吐蕃引以為傲的重裝騎兵的鐵甲,將他們像糖葫蘆般串在一起!
    這些來自殿下的神兵利器,在多少個生死關頭力挽狂瀾?
    讓多少本該埋骨沙場、馬革裹屍的河西兒郎得以生還,回到父母妻兒身邊?
    哥舒翰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咯咯作響,發白變形,仿佛此刻手中緊握的不是空氣,而是冰冷的刀柄,耳邊似乎還能聽到戰鼓的轟鳴、吐蕃人絕望的慘叫,以及袍澤們劫後餘生、震天動地的歡呼:“萬勝!殿下萬勝!”
    還有那雪中送炭的糧草!
    朝廷克扣,轉運艱難,邊軍將士饑寒交迫,麵有菜色,戰馬瘦骨嶙峋。
    就在士氣低落、軍心浮動之際,是裴徽麾下那支打著奇異“天工”旗號的龐大商隊,如同神兵天降,穿越烽煙四起的敵境,將堆積如山的糧秣、禦寒的冬衣、甚至救命的藥材,硬生生送到了他涼州城下!
    哥舒翰清晰地記得,當時負責接應的老校尉,一個鐵打的漢子,捧著那白花花、沉甸甸的米糧,竟當眾嚎啕大哭:“大帥!有糧了!弟兄們……能活下去了!”
    裴徽在隨糧草附上的信箋中,字裏行間展現出的對邊疆防務的深刻理解,對將士疾苦的拳拳體恤,那份遠超其年齡的雄才大略與務實作風……點點滴滴,如同涓涓細流,早已在哥舒翰鐵石般的心中匯聚成河,鑄就了一座名為“信任”的巍峨豐碑。
    更何況……哥舒翰眼中閃過一絲銳利而了然的光芒,如同鷹隼鎖定獵物。
    他麾下最倚重、智勇雙全的大將,勇毅沉穩的郭子儀,早已在他的默許甚至授意下,帶著一萬河西最精銳、剽悍的鐵騎,秘密宣誓效忠裴徽,成為殿下手中一支隱形的利刃,早已刺向任何膽敢與殿下為敵者的心髒!
    河西與裴徽,早已血脈相連,休戚與共!
    ‘子儀此刻,想必已在殿下麾下立下新功。’他心中篤定。
    腦海中的風暴終於平息,過往如山似海的恩義與對未來局勢清晰透徹的判斷,如同兩條奔湧的大河,最終交匯融合,鑄成最堅不可摧的信念支柱。
    哥舒翰猛地抬起蒲扇般的大手,裹挾著千鈞之力,重重一掌拍在厚重的楠木帥案上!
    “砰——!!!”
    巨響如同平地炸開的驚雷,震得屋頂梁柱簌簌落塵,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巨大的聲浪在空曠的帥堂內反複衝撞回響!
    哥舒翰須發戟張,半白的發絲在燭光中根根怒立,那道貫穿麵頰的刀疤因激動而充血,赤紅如烙鐵,更顯猙獰。
    他聲震屋瓦,每一個字都如同金鐵交鳴,砸在聞聲肅立、大氣不敢出的親衛將領們心上:“好!殺得好!安祿山、安慶緒、史思明此等獠賊,禍亂中原,荼毒生靈,死有餘辜!殿下臨危受命,身負天命,以弱冠之年,挽狂瀾於既倒,誅巨惡,複山河,功蓋寰宇,澤被蒼生!更兼心懷天下,體恤軍民,實乃天降中興明主,大唐之幸,萬民之福!”
    他的聲音如同滾雷,充滿了壓抑已久的激憤終於得到宣泄的快意。
    他霍然起身,十數斤重的明光鎧甲葉相互摩擦、撞擊,發出一陣鏗鏘有力、震撼人心的金屬轟鳴,如同即將出征的戰神擂響了戰鼓。
    他目光如炬,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掃視帳下每一位將領剛毅或年輕的臉龐:“傳本帥將令!”
    聲音斬釘截鐵,再無半分猶豫,“河西三軍,即刻起,秣馬厲兵,整肅軍備!弓弦上緊,刀槍磨利,戰馬喂足精料!枕戈待旦,人不解甲,馬不離鞍!隨時聽候殿下號令!凡殿下所指,”
    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刀,寒光一閃,直指東方,“便是我河西鐵騎所向!凡殿下之敵,”
    刀鋒重重劈下,帶起一道淩厲的風聲,“便是我河西兒郎死仇!不死不休!”
    “遵大帥令!誓死效忠殿下!”帳下將領們被這雷霆般的意誌點燃,熱血沸騰,齊聲應和,聲浪匯聚,直衝雲霄,幾乎要掀翻帥堂的屋頂。
    這聲音中,有對哥舒翰的絕對服從,更有對那位創造了奇跡、給了河西將士尊嚴與希望的年輕殿下的狂熱追隨。
    哥舒翰對那份“禪位密旨”並非沒有一絲本能的政治警惕,那詔書出現的時機和內容的驚世駭俗,確實突兀得令人難以置信。
    然而,裴徽過往所做的一切——那深入骨髓的救命之恩、那護佑河西一係的袍澤之義、那雪中送炭的濟困之德、那戰場上力挽狂瀾的神兵利器、那在信箋中展現的超越年齡的雄才大略與拳拳體恤,以及那份撲朔迷離卻又在邏輯上能自圓其說、甚至帶著一絲宿命意味的“隱太子遺孤”身世……這一切,如同一塊塊堅不可摧的磐石,層層壘砌,最終徹底壓倒了那絲微不足道的疑慮,讓他選擇了毫無保留的相信與效忠。
    裴徽那環環相扣、直指人心的“鎖喉”之策,在河西這片他用血與火守護了半生的土地上,在哥舒翰這顆曆經滄桑的邊帥心中,取得了完美而徹底的勝利。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殿下待我以國士,我必以國士報之!’這是他此刻最堅定的信念。
    ……
    ……
    安西都護府,庭州城。
    與河西涼州那如同繃緊弓弦般的肅殺決然不同,安西都護府的節堂內,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慵懶與潛藏的危險氣息。
    西域特有的昂貴香料——乳香、沒藥的馥鬱芬芳,混合著皮革鞣製後的獨特味道、健壯武士身上散發的汗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仿佛永遠洗刷不掉的血腥氣,在溫暖如春的廳堂空氣中緩緩流動、交織,形成一種令人微醺又莫名緊張的異域情調。
    幾盞造型奇特的波斯銀燈,散發著柔和的光暈。
    安西大都護高仙芝正值盛年,麵容俊朗,輪廓分明如刀削斧鑿,鼻梁高挺,薄唇緊抿。
    但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眸,微微上挑的眼角,以及眉宇間長期主宰生殺大權、睥睨萬裏西域所養成的冷硬與倨傲,讓他俊美的外表下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鋒芒。他並未著沉重的唐甲,隻穿著一身質地上乘、繡著繁複金線的深紫色錦緞胡服,領口微敞,露出結實的古銅色胸膛。
    他斜倚在一張鋪著斑斕虎皮的巨大胡床類似沙發榻)上,姿態看似閑適放鬆,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虎皮柔順的毛發,整個人卻如同一頭在陽光下假寐、實則肌肉緊繃、隨時可能暴起噬人的獵豹。
    他手中,一柄鑲嵌著碩大鴿血紅寶石和璀璨綠鬆石的華麗波斯彎刀,在指尖靈巧地翻轉、跳躍。
    鋒利的刀刃在銀燈柔和的光線下劃出一道道冰冷刺目的弧光,映照著他深邃難測的眼眸,時而寒光一閃,如同毒蛇吐信。
    案幾上,同樣擺著幾份“天工快報”,內容與哥舒翰所閱別無二致,紙張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刺眼。
    高仙芝的目光銳利如他手中的刀鋒,逐行掃過那些文字。當看到“十七歲”、“三個月”、“滅二十萬”、“奪得河東、中原、關中”等字眼時,他那線條優美、薄如刀鋒的唇角,極其輕微地向上勾起,形成一個充滿譏誚、不屑與深深懷疑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
    “嗬……”一聲輕蔑的冷笑,如同冰珠猝然落在玉盤之上,清脆卻冰冷刺骨,打破了堂內香料營造的沉靜假象,“十七歲少年?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罷了。”
    他微微搖頭,刀光隨著他頭部的動作在他俊朗的臉上投下變幻莫測的光影,“三個月?滅安祿山、史思明麾下二十萬虎狼之師?還連奪河東、中原、關中三地?”
    他嗤笑一聲,聲音帶著濃重的嘲諷,“怕是長安城裏那些隻會耍弄筆杆子、被叛軍刀兵嚇破了膽的酸腐文人,為了粉飾太平,或是得了那裴家小兒天大的好處,替他編造出來的神話故事吧?這‘天工快報’……”
    他用閃爍著寒光的刀尖,漫不經心地點了點案上的報紙,動作優雅卻充滿危險,“怕不就是裴徽自家圈養的喉舌,自吹自擂,自抬身價,玩弄天下民心於股掌之間的把戲而已。”
    他出身高句麗王族旁支,自幼習武,天資卓絕,以弱冠之齡投身軍旅,在西域這片強敵環伺、部族林立的修羅場中,憑借赫赫戰功和冷酷手段,一步步爬到安西大都護的高位,踏著無數敵人的屍骨。
    他深知戰爭的殘酷與艱難,每一寸土地的爭奪都浸透了鮮血。
    裴徽這份如同兒戲般的“戰績”,在他這個百戰名將聽來,簡直如同癡人說夢。
    “大帥,”侍立在一旁、同樣身著胡服的心腹幕僚低聲道,“河西哥舒翰那邊,據說反應熱烈,已宣誓效忠。”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高仙芝的臉色。
    高仙芝眼皮都沒抬一下,依舊把玩著彎刀,語氣淡漠:“哥舒翰?嗬,被裴徽從閻王殿裏撈回來的喪家之犬罷了。救命之恩,再造之德,自然要搖尾乞憐,以表忠心。”
    話語中的輕蔑毫不掩飾。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份“李隆基密旨”影印件和厚達數十頁、羅列詳盡的“七宗五姓罪證”上,眼神愈發冰冷銳利,如同發現了獵物弱點的鷹隼。
    “偽造先帝詔書,構陷累世門閥……此子年紀不大,心腸倒是夠黑,手段也夠毒辣。絕非易與之輩,更非什麽仁善之主!其誌不小,其心……可誅!”他敏銳地嗅到了其中濃烈的權謀與血腥氣味。
    對於蜀中假延王的消息,他倒是信了幾分。
    以他對楊國忠那蠢貨的了解,弄個假貨來充門麵、試圖延續權勢,倒像是楊國忠能幹出的荒唐事。
    但這僅僅意味著楊氏一係徹底垮台,權力格局重新洗牌。
    對裴徽本身,他並無絲毫好感,反而因其崛起的速度過於詭異、方式過於強勢,心生強烈的警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排斥。
    一種微妙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緒在心底滋生——那是對一個過於年輕、過於“幸運”、過於強勢的後來者,本能的排斥與輕視,混雜著一絲被挑戰權威的不快。
    ‘黃口小兒,也配號令天下,染指安西?’他心中冷哼。
    “來人。”高仙芝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慵懶,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凍結空氣的威嚴。
    “在!”一名身材高大、麵容精悍、身著安西軍特有鎖子甲的心腹將領應聲而入,甲葉碰撞發出清脆而冰冷的輕響。
    “傳令各軍。”高仙芝的目光終於從旋轉的彎刀上移開,投向將領,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約束部眾,無本帥手令,任何人不得與長安來人接觸,違者,軍法從事!各隘口、烽燧、驛站,增派雙倍哨探,日夜巡防,不得有絲毫懈怠。凡有風吹草動,無論大小,即刻飛馬來報!”
    他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頓了一頓,他嘴角那抹譏誚更深,帶著一種俯瞰全局的冷漠,“至於中原和關中……讓他們鬧去。讓他們去爭,去搶,去血流成河。未得本帥親筆軍令,安西一兵一卒,不得擅動。違令者……”
    他手腕一翻,彎刀在指尖劃過一個漂亮的弧線,刀尖斜指地麵,寒光一閃,“斬立決!族中連坐!”
    “遵大帥令!”將領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心中一凜,躬身領命,快步退出。
    帥堂內恢複了安靜,隻有銀燈燃燒的微響和香料嫋嫋升起的輕煙。
    高仙芝並未被裴徽那鋪天蓋地的輿論宣傳所打動。
    相反,這強大的、無孔不入的宣傳機器讓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一種被窺伺、被算計、被某種巨大意誌強行裹挾的不適感。
    裴徽的“奇跡”,在他看來充滿了疑點,如同精心編織的謊言;
    裴徽的“大義”,在他眼中不過是赤裸裸權謀的華麗遮羞布。
    安西,是他高仙芝一刀一槍、用無數血汗和智謀打下來的基業,是他掌控西域、連接東西的根基,豈容他人染指半分?
    他選擇冷眼旁觀,如同庭州城外終年不化的雪山之巔,俯瞰著山下的風雲變幻。
    心中那份警惕和潛藏的敵意,比天山雪峰更加冰冷堅固。
    他下意識地、極其隱秘地用指尖摸了摸腰間一個用金線繡著複雜紋路的錦囊。
    裏麵,是一份來自遙遠西方大食阿拉伯帝國)的、措辭隱晦的信函副本。
    信使是三天前,由一個偽裝成粟特商人的龜茲胡商帶來的。他俊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那深邃的眼眸中,一絲難以察覺的幽光一閃而逝。
    他手腕一抖,那柄華麗的波斯彎刀如同有了生命,“奪”的一聲輕響,精準地將案上那份“天工快報”釘穿,刀尖深深沒入堅硬的楠木桌麵,刀柄兀自微微顫動。
    ……
    ……
    幽州城今北京)。
    幽燕之地的節度使府邸,風格迥異於河西的肅穆厚重與安西的異域奢華,更顯北地的粗獷、實用,帶著一種草莽崛起的彪悍氣息與深藏的精明算計。
    府邸深處,一間燒著地龍的暖閣內,炭火燒得正旺,紅彤彤的炭塊劈啪作響,努力驅散著深秋北地滲骨的寒意。
    空氣中彌漫著烤羊肉的膻香、烈酒的辛辣以及炭火特有的煙火氣。
    韓休琳身材異常魁梧,膀大腰圓,幾乎要將身上的緋色常服撐裂,一張國字臉膛被北地的寒風和常年累月的烈酒染成了醬紫色,濃眉如刷,一雙豹眼此刻正閃爍著疑慮、算計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光芒。
    他捏著那份厚厚的“天工快報”,特別是關於七宗五姓勾結叛軍的詳盡證據部分,粗大如同胡蘿卜般的手指幾乎要將紙張戳破、揉爛,眉頭擰成一個深深的、溝壑縱橫的“川”字。
    沉重的呼吸聲在暖閣中格外清晰,如同拉動的破風箱。
    “範陽盧氏……盧氏……”韓休琳低聲嘟囔著,聲音粗嘎,如同困獸在陷阱中發出的低吼,帶著濃重的憂煩。
    一個多月前,盧氏舉族倉皇北遷,龐大的車隊如同一條臃腫的長蛇,蜿蜒進入他的地盤——幽州。
    那裝載的何止是金銀珠寶、糧秣輜重?
    還有無數精心培養、關係盤根錯節的家族子弟,以及從江南搜羅來的、如花似玉的美貌姬妾!
    這些財富迅速充實了他原本就富可敵國的府庫,盧氏那些精通吏治、善於經營的子弟也憑借其家學淵源和人脈,迅速滲透進了他的軍中要害和地方官署,雙方利益早已盤根錯節,捆綁得死死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裴徽這一手釜底抽薪、公布罪證、趕盡殺絕,不啻於在他韓休琳的臥榻之側點了一把衝天大火!
    這把火,既能將盧氏燒得灰飛煙滅,也必然燎傷他韓休琳的根基!
    “裴徽……好個心狠手辣、無法無天的小子!好大的手筆!好毒的算計!”韓休琳猛地將快報重重拍在鋪著虎皮的案幾上,震得杯盤叮當作響,眼中凶光畢露,如同被激怒的野豬,卻又在凶光深處,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和……對未知的驚懼。
    這份狠辣、這份效率、這份掀翻棋盤的力量,讓他這個在幽燕之地經營多年、自詡心黑手狠的老牌軍閥也感到心驚肉跳。
    ‘這小子,比安祿山還狠!’他心中暗罵。
    “大帥息怒。”一個留著山羊胡、眼神精明的文士幕僚)連忙勸道,遞上一杯溫好的烈酒,“盧氏根基尚在,其在幽州子弟眾多,門生故吏遍布,裴徽遠在長安,鞭長莫及。隻要我們……”
    “屁的鞭長莫及!”韓休琳粗暴地打斷,抓起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煩躁,“他裴徽連安祿山、史思明都宰了,連七宗五姓的罪證都敢昭告天下!他下一步想幹什麽?清君側?清到老子頭上來?”
    他喘著粗氣,豹眼圓睜,“盧氏現在就是塊燒紅的烙鐵!捧著燙手,扔了……他娘的又舍不得!”
    他指的是那些已到手的巨大財富和人脈網絡。
    對於裴徽的功績,他內心是分裂的。
    少年英雄、力挽狂瀾的故事聽起來確實讓人熱血沸騰,但他韓休琳半生戎馬,從一個小卒爬到一方諸侯,深知其中水分有多大。
    三個月滅二十萬叛軍?他嗤之以鼻,滿臉不信:“撿了潼關大戰、郭子儀李光弼苦戰的便宜罷了!或者就是虛報戰功,糊弄天下人!”
    那份所謂的“禪位密旨”,更是讓他覺得荒誕不經,甚至大逆不道!“一個十七歲的娃娃,憑一紙不知真假的詔書就想登基稱帝?當天下英雄都是泥捏的不成?笑話!天大的笑話!”
    相比之下,蜀中延王是假的消息,倒讓他精神一振,豹眼中閃過一絲幸災樂禍和……野心的火花。
    “楊國忠這蠢貨徹底完了!朝廷的法統?哼,現在就是個屁!皇帝老兒躲在蜀中,連個真兒子都找不到了?”
    這權力的真空,對他這樣的邊鎮強藩來說,簡直是天賜良機!
    是割據一方,還是待價而沽?
    “此子……崛起得太快,鋒芒太露,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得收斂!”韓休琳摸著下巴上鋼針般的短髭,眼神陰鷙閃爍,如同在權衡獵物的價值與風險,“七宗五姓,樹大根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裴徽小兒這是捅了馬蜂窩!
    且看他如何應付那些世家門閥臨死前的瘋狂反撲吧!
    到時候,是龍是蟲,自見分曉!”他的態度是典型的軍閥做派:謹慎地觀望,帶著對中央權威根深蒂固的疏離和抗拒,以及對自身地盤獨立性的極度維護。
    裴徽?一個陌生的、強勢的、可能帶來劇變也可能引火燒身的符號,遠不如他幽燕之地的實際利益和眼下如何處置盧氏這個燙手山芋來得重要。
    暖閣厚重的門簾被輕輕掀開,親兵隊長探進頭來,低聲道:“大帥,盧氏長老盧承恩,已在偏廳等候多時,說有要事相商。”
    韓休琳眼中精光一閃,煩躁中帶著一絲算計:“讓他進來!” 他整了整衣袍,臉上迅速堆起一層虛假的豪爽笑容,但眼底深處的警惕和貪婪卻難以掩飾。
    ‘老狐狸來了,看你能吐出什麽象牙!’他心中冷笑。
    盧氏這艘將沉的大船,想在他幽州靠岸,不拿出壓箱底的東西,豈能如願?
    暖閣內的炭火似乎燒得更旺了,空氣中彌漫起一股更濃重的權謀與交易的味道。
    他看著盧承恩那強作鎮定卻難掩惶恐的老臉,以及身後侍從捧著的幾個沉甸甸的錦盒,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篤篤的聲響,如同戰鼓的前奏。
    他需要評估,盧氏還能榨出多少價值,又能給自己帶來多大的風險?而
    裴徽那把懸在頭頂的利劍,又何時會落下?
    幽燕之地的未來,籠罩在一片充滿算計與血腥的迷霧之中。
    窗外,幽州城深秋的寒風呼嘯而過,卷起枯黃的落葉,拍打著窗欞,發出單調而蕭索的聲響,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凜冬與亂世的風暴。
    韓休琳的目光,卻牢牢鎖定在盧承恩帶來的一個打開的錦盒上——裏麵,是一對通體無瑕、價值連城的羊脂白玉璧,在炭火的映照下,散發著溫潤卻冰冷的光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