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韓休琳的野心和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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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城頭,朔風如刀,卷起粗糲的黃沙,抽打著獵獵作響的“哥舒”帥旗。
夜色濃得化不開,唯有節度使府深處,那間被稱為“節堂”的廳室內,透出昏黃而壓抑的光芒。
廳堂極大,卻空曠得令人心慌。四壁掛著剝落的猛虎下山圖與磨損的兵器架,牆角陰影裏似乎還殘留著未散盡的鐵鏽與血腥氣。
巨大的帥案由整塊陰沉木雕成,冰冷堅硬,案後那魁梧如山的身影,幾乎與背後的陰影融為一體。
空氣凝滯,隻有火盆中偶爾爆出的炭火劈啪聲,以及門外甲士鐵甲摩擦的細微金屬聲,更添肅殺。
這裏是河西的心髒,也是哥舒翰意誌的延伸——堅硬、冰冷、不容置疑。
盧玄,這位範陽盧氏精心雕琢的“清流玉璧”,一身素白錦袍纖塵不染,在這肅殺之地顯得格格不入。
他努力維持著世家子弟的風雅儀態,但袖中緊握的手指已微微發白,指節因用力而泛青。
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被穿過窗縫的冷風一激,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強迫自己直視帥案後那位威震河西的統帥——哥舒翰。
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一道從額角斜劈至下頜的猙獰刀疤,在跳動的火光下如同一條赤紅的蜈蚣,每一次肌肉的牽動都仿佛在無聲地咆哮。
哥舒翰隻是隨意地坐著,那雙深陷的眼窩裏射出的目光,卻像裹挾著祁連山萬年冰雪的寒風,直刺盧玄靈魂深處,讓他感覺自己如同赤身裸體站在雪原上,所有偽裝都被瞬間剝光。
他心中默念著族叔盧承嗣臨行前的密囑:“河西乃關鍵!哥舒翰勇烈,重‘忠義’之名,尤恨反複小人……務必激其義憤,動以重利!”
成敗在此一舉。
“哥舒大帥!忠義無雙,國之柱石!”盧玄的聲音在空曠的節堂裏響起,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激昂,試圖驅散那令人窒息的威壓。他深深一揖,姿態無可挑剔。
“萬不可被裴徽那竊國欺世之奸賊所蒙蔽啊!”他猛地抬頭,臉上瞬間布滿痛心疾首之色,聲音也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其所謂赫赫戰功,實乃誇大其詞,甚至冒領他人之功!隴右張巡、睢陽許遠,乃至大帥您昔年在潼關浴血之勳,皆被其移花接木,據為己有!此等行徑,無恥之尤!”
他偷眼觀察哥舒翰,見對方如山嶽般紋絲不動,隻有那道刀疤在火光映照下似乎更顯深刻。
盧玄心中稍定,看來“冒功”之論觸動了這位以軍功起家的大帥。
他再接再厲,語速加快,如同連珠炮般傾瀉而出:
“其所謂隱聖人血脈?更是荒誕無稽,乃精心編造的彌天大謊!長安宮闈秘檔早被其篡改焚毀,知情老宦皆已‘暴斃’!”
“至於那‘禪位密旨’?矯詔欺天,僭越神器!字跡模仿得再像,也掩不住那玉璽鈐印的細微偏差!”
“此等行徑,較之安祿山、史思明,其奸詐狠毒,有過之而無不及!此乃國賊也!”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將世家千年來最擅長的“大義”與“名教”發揮到極致,字字泣血:
“大帥!您手握河西十萬貔貅,忠義之名播於海內,深受皇恩他刻意加重‘皇恩’二字,意指李唐)浩蕩!豈能坐視此獠篡位,致使神器蒙塵,綱常崩壞?”
“先帝若泉下有知,當如何痛心疾首!吾主範陽盧公,感大帥忠勇貫日,聯合天下尚存忠義的世家勳貴、仁人誌士,願奉大帥為討逆盟主,共襄義舉,誅殺國賊裴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盧玄的聲音陡然轉為極具誘惑的低沉,如同魔鬼的囈語,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哥舒翰:
“事成之後……河西之地,永為大帥及子孫鎮守,世襲罔替!朝廷他意指新立的傀儡)絕不幹涉分毫!更可裂土封王,尊榮無上,彪炳青史!此乃匡扶李唐社稷、再造乾坤之不世功業!望大帥……三思啊!”
最後幾個字,他拖長了音調,充滿了無盡的暗示與期許。
他仿佛已經看到哥舒翰被“忠義”與“王爵”打動,振臂一呼的景象。
然而,當盧玄聲嘶力竭,甚至有些忘形地指控裴徽“勾結黃巢那等流寇”、“屠戮士族如刈草芥”時,異變陡生!
一直如同鐵鑄雕像般的哥舒翰,那雙深潭般的眼眸中驟然爆射出兩道駭人的寒光!
那不是普通的憤怒,而是如同雪原上被激怒的獨狼,帶著最原始的暴戾與殺戮欲望!
他臉上的刀疤瞬間充血,變得赤紅如血,仿佛活了過來!
“住口——!!!”
一聲石破天驚的暴喝如同九天驚雷在節堂內炸響!
盧玄猝不及防,隻覺雙耳嗡鳴,氣血翻湧,眼前金星亂冒,差點當場栽倒!
“砰!!!”
哥舒翰蒲扇般的巨掌猛地拍在厚重的陰沉木帥案上!
整個案幾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地彈跳起來!
案上的青銅虎符鎮紙、筆架、硯台、墨錠、卷宗如同受驚的鳥雀,嘩啦啦飛起老高,墨汁四濺,有幾滴甚至濺到了盧玄雪白的錦袍下擺,暈開刺眼的汙黑!
沉重的硯台“哐當”一聲砸落在地,滾到盧玄腳邊,嚇得他渾身一哆嗦。
哥舒翰須發怒張,整個人如同一座噴發的火山,那股屍山血海中磨礪出的恐怖殺氣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瞬間將盧玄精心營造的“大義”氛圍撕得粉碎!
他戟指癱軟在地、麵無人色的盧玄,聲音如同重錘,一字一句砸落,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回音:
“爾等蠹國巨賊!勾結安史叛軍,輸送糧秣軍械,出賣軍情,禍亂天下,證據確鑿,鐵案如山!被殿下以雷霆手段掃滅,已是過街老鼠,為天下人所唾棄!竟還敢厚顏無恥,跑到本帥麵前妖言惑眾,妄圖離間本帥與殿下?!簡直罪該萬死!千刀萬剮亦不足惜!”
他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聲音卻奇異地轉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忠誠:
“殿下救我性命於囹圄,拔擢於微末,以國士之禮待我!其雄才大略,挽狂瀾於既倒,誅巨惡以安社稷!其仁德之心,澤被邊軍,撫恤孤寡,惠及蒼生!此等明主,天之所授!豈是爾等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男盜女娼、盤剝百姓、禍國殃民的齷齪世家所能汙蔑半分?!來人啊!”
“喏!!!”
帳外早已按捺不住的甲士轟然應諾,如同蓄勢已久的猛虎,沉重的腳步聲瞬間踏碎了節堂的死寂!
冰冷的鐵甲反光刺入盧玄絕望的眼簾,數柄森寒的橫刀帶著破風聲,精準地架在了他脆弱的脖頸上!
刀鋒緊貼皮膚,冰冷的觸感和死亡的威脅讓他徹底崩潰,一股腥臊之氣不受控製地從下體彌漫開來。
“將此獠給我拿下!”哥舒翰的聲音冷酷如冰,“剝去其冠帶!搜出身上所有信物、賄禮、密函!連他這身沾了墨的皮,也給我扒下來!嚴加看管,不得有誤!即刻點選精幹親兵,押送此人及所有證物,星夜兼程,送往長安!交由殿下親審發落!”
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冷酷的笑容,“本帥要讓天下人都看看,這些趴在社稷身上吸血千年、臨死還要反咬一口的蠹蟲,是何等醜態!也讓殿下知道,我河西將士,對殿下,對朝廷,忠貞不二!”
哥舒翰的處置迅疾如雷,毫不拖泥帶水。
盧玄像一攤被抽掉骨頭的爛泥,涕淚橫流,在甲士粗暴的拖拽下,那身象征世家榮耀的素白錦袍被撕扯得襤褸不堪,露出裏麵同樣華貴卻沾滿塵汙的中衣。
他眼中隻剩下徹底的絕望和難以置信,嘴裏無意識地喃喃著:“不可能……忠義……王爵……” 價值連城的玉佩、金印、以及貼身藏匿的幾份核心世家聯名簽署的血書誓約都被搜出,與那裝滿金珠地契的沉重檀木匣一起,成為鐵證。
哥舒翰看著被拖走的盧玄,眼神銳利如鷹隼,對親兵隊長低聲補充道:“路上小心,尤其過秦州一帶,晝夜兼程,不得停留!告訴押送官,若遇強人劫奪……人可死,證物必須送到殿下手中!”
這不僅是粉碎離間,更是向裴徽獻上了一份沉甸甸、血淋淋的投名狀。
……
……
庭州,安西都護府的心髒。
節堂的格局與河西的肅殺截然不同。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異域氣息——昂貴的龍涎香在巨大的鎏金香爐中嫋嫋升騰,混合著波斯地毯上殘留的葡萄美酒香、皮革味,以及窗外隱約飄來的冰雪寒氣。
牆壁上掛著色彩濃烈的龜茲樂舞壁畫和幾把鑲嵌著寶石的波斯彎刀、大食馬刀。
巨大的沙盤占據廳堂一角,上麵插著代表各方勢力的小旗,一直延伸到遙遠的河中地區。
這裏溫暖如春,卻暗藏著一股屬於西域的、混合著奢華、危險與獨立不羈的獨特氣場。
王衍,太原王氏家主王珪最倚重的心腹謀士,三縷長須梳理得一絲不苟,眼神內斂如深潭,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線。
他跪坐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姿態從容,但隻有他自己知道,膝蓋下方那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麵,透過厚厚的地毯,依舊傳遞著絲絲寒意,如同他此刻麵對高仙芝的心情。
他深知這位“山地之王”的可怕——用兵如神,心機深沉,對權力有著近乎偏執的控製欲,且對長安中樞有著天然的疏離感。
他此行的策略與盧玄截然不同:不談虛無縹緲的忠義,隻談赤裸裸的利益與致命的威脅。
“高大帥威震西域,萬國賓服,實乃我華夏在西陲的定海神針,國之幹城。”王衍的開場白平和而充滿敬意,如同在陳述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
他微微躬身,目光卻銳利地看向主位上那個把玩著一柄鑲嵌藍寶石的波斯彎刀的男人——高仙芝。
高仙芝似乎並未認真聽,修長的手指優雅地轉動著彎刀,刀身在香爐的光暈下流轉著幽藍與雪亮交織的冷光。
他麵容俊朗,歲月和風霜並未過多侵蝕這份英挺,反而增添了幾分成熟與深不可測。
嘴角似乎永遠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讓人捉摸不透。
“然……”王衍話鋒一轉,如同平靜湖麵投入一顆石子,聲音依舊平穩,卻字字如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向要害。
“裴徽此子,年未弱冠,心性如何?觀其行事,刻薄寡恩,睚眥必報。”
他直視高仙芝微微挑起的眉梢,繼續道:“其以詭詐權謀上位,屠戮我世家門閥如刈草芥,所為何來?無非是收買寒門泥腿子之心,瓦解千年維係之秩序!”
“其推行的‘均田’、‘科舉’之政,名為求賢惠民,實則掘我華夏千年禮法之根基,毀我士族存續之根本!此乃動搖國本之禍源!根基若毀,大廈將傾,安西這遠離中樞的雄城巨鎮,又豈能獨善其身?”
他頓了頓,看到高仙芝轉動彎刀的手指似乎微不可查地停頓了半拍,心中了然,繼續加碼:
“其掌控天工之城,所造利器之精之強,大帥想必也有所耳聞。千裏鏡觀敵如咫尺,神火飛鴉焚城裂石…然利器如雙刃之劍,用之正則護國,用之邪則禍世。”
王衍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冰冷,“裴徽視我等傳承有序之世家為寇仇,必欲除之而後快。那麽,他視大帥這般手握重兵、雄踞一方、威名赫赫的國之柱石為何物?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
“今日,他可借‘平叛’之名屠戮五姓七宗,明日,焉知不會尋隙削藩,奪大帥安西之權柄,毀大帥數十年浴血經營之根基?”
“長安一道旨意,或許此刻就在路上,要調大帥回京‘榮養’,或分割安西四鎮兵權……屆時,大帥與麾下將士血染黃沙換來的基業,將付之東流!”
王衍的每一句話,都精準地敲打在高仙芝內心最深處的驕傲、對安西這片基業的絕對掌控欲以及對長安中樞那套“削藩集權”把戲根深蒂固的戒備之上。
他最後拋出了實實在在的誘餌,聲音壓得更低,如同魔鬼的契約:“吾主太原王氏,雖遭此子構陷打壓,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為保華夏正道,更為助大帥固守安西基業,免受裴徽猜忌侵削,願傾盡所能,為大帥提供錢糧軍械!”
他雙手奉上一份禮單,紙張是上好的撒金箋。“此乃首批心意,內有精鐵三萬斤,粟米十萬石,黃金五千兩,西域良駒五百匹。後續,隻要大帥需要,吾等關隴、河北同道,必源源不斷,助大帥打造鐵桶江山!若大帥……”
王衍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有意更進一步,逐鹿中原,廓清寰宇,吾太原王氏及同道,亦願傾盡家財,聯絡各方,為大帥前驅奧援,共拒裴徽!西域、中原,共尊大帥為主,亦非虛言!”
高仙芝終於停止了轉動彎刀。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如同實質般鎖定了王衍。
他沒有像哥舒翰那樣暴怒,俊朗的臉上反而浮現出一絲更加玩味的、令人心悸的笑容。
他用刀尖輕輕挑起那份禮單,動作優雅得像是在拈花。
“哦?”他拖長了語調,帶著幾分戲謔,幾分探究,甚至還有一絲……興奮?“裴徽小兒……竟能讓你們這些傳承千年的世家巨閥,怕成這樣?嘖嘖,看來……倒真是有點意思,有點手段啊。”
這評價,聽不出是褒是貶。
他緩緩站起身,踱到王衍麵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壓迫性的陰影,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世家謀士。
那股屬於西域霸主的桀驁之氣不再掩飾,如同出鞘的利刃:
“削藩?哼!”
高仙芝冷笑一聲,手指彈了一下冰冷的刀刃,發出“錚”的一聲清越脆響,在寂靜的廳堂內回蕩。
“那也要看他裴徽有沒有那個本事,把他的手從長安,伸到這萬裏之外的安西來!”
“本帥的安西,是本帥和麾下兒郎用血、用命,從吐蕃人、大食人、突厥人手裏一寸寸奪來的!不是他長安城裏的玩具!想動本帥的根基?”他眼神驟然轉冷,如同庭州城外終年不化的雪山,“先問問我安西十萬健兒手中的刀,答不答應!”
對於王衍口中裴徽“掘根基”的指控和“威脅論”,高仙芝內心並未完全否定。
裴徽的年輕、激進、那些打破門閥壟斷、加強中央集權的政策,以及那神秘莫測的“天工之城”,確實像一根無形的刺,紮在他這根深蒂固的藩鎮大帥心上。
王氏許諾的錢糧軍械,尤其是那三萬斤精鐵和五百匹良駒,更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巨大利益,對鞏固安西軍力至關重要。
他踱回案邊,拿起被刀尖挑起的禮單,隨意地掃了一眼上麵羅列的數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他隨手將禮單丟給旁邊侍立、如同影子般的書記官:“登記入庫。”語氣淡漠得像是在處理一件尋常公文。
然後,他轉向王衍,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如刀鋒:“你王氏的這份‘心意’,本帥知道了。安西之事,本帥自有主張,不勞旁人置喙。”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與疏離:“回去告訴王珪……”
高仙芝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王衍的肺腑,“讓他先管好自己太原那一畝三分地吧。裴徽的刀,下一個落向哪裏,還未可知呢。至於‘共拒’之言……”
他意味深長地停住,沒有說下去,隻是揮了揮手。
王衍深深一揖,臉上古井無波:“小人明白,定當轉達。願大帥武運昌隆。”
他躬身,姿態從容地緩緩退下,每一步都踏得極穩。
然而,當他轉身,背對高仙芝,即將踏出那扇鑲嵌著琉璃的廳門時,借著門縫透入的一線雪光,能看到他緊握在袖中的拳頭,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眼底深處,則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得色與……憂慮。
他知道,那顆名為“野心”與“猜忌”的種子,已經悄然種下。
高仙芝沒有再看王衍的背影。
他重新拿起那柄波斯彎刀,走回巨大的西域地圖前。
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下地敲擊著鑲嵌在刀柄上的冰冷藍寶石,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嗒……嗒……嗒……”聲,在空曠的節堂內回蕩,如同更漏,也如同心跳。
他幽深的目光越過地圖上標示的蔥嶺、河中,仿佛穿透了萬裏關山,投向東方長安的方向。
王衍的話,如同魔音,在他腦海中反複回響。
那份被刻意“留中不發”、由王衍秘密呈上、明確寫著“共拒裴徽,擁戴高公”等露骨字眼的核心密信,此刻正靜靜躺在他書案最底層一個帶有複雜西域機括的暗格裏。
他對裴徽的觀感,不再是之前那種略帶輕視的懷疑,而是混合了對其手段的忌憚、對其政策的警惕、對其可能威脅自身權力的厭惡,以及……一絲被世家描繪的“逐鹿中原”前景所撩撥起的、連他自己都不願深究的野望。
他甚至想起了當年在怛羅斯城下,麵對黑衣大食那無邊無際的敵軍鐵騎時,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立無援與刺骨寒意。
“裴徽……長安……”他低聲自語,敲擊寶石的手指驟然停住,眼神銳利如刀,“會是另一個來自東方的‘大食’嗎?”
……
……
幽州,盧龍節度使府深處。
一間隱秘的密室隔絕了外界的刺骨寒風。
巨大的黃銅炭盆燒得通紅,散發出灼人的熱浪,將室內烘烤得溫暖如夏,甚至有些悶熱。
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酒氣、烤肉的油脂香,還有一種陳年家具混合著昂貴熏香的複雜味道。
地上鋪著厚厚的、毛色油亮的熊皮地毯,牆壁上掛著巨大的猛虎下山圖,虎目圓睜,凶光畢露。
室內陳設奢華,紫檀木的家具,金銀器皿隨意擺放,處處彰顯著主人毫不掩飾的貪婪與對享樂的追求。
這裏沒有河西的肅殺,沒有安西的異域風情,隻有一種屬於北地強藩的、粗糲而奢靡的土皇帝氣息。
鄭懷恩,滎陽鄭氏家主鄭元晦的侄子,天生一副笑麵佛的模樣,圓臉微胖,未語先笑,眼睛眯成兩條縫,靈活的眼珠卻在縫隙裏滴溜溜地轉,精於察言觀色和投其所好。
他深知眼前這位盧龍節度使韓休琳的脾性——貪婪如饕餮,重利輕義,極度重視自己在幽燕這一畝三分地上的絕對權威,對任何可能威脅到他“獨立王國”的力量都充滿警惕。他此行的策略最為直接:恐嚇與利誘!
“韓大帥!”鄭懷恩的聲音洪亮,帶著北地人特有的豪爽,笑容可掬地拱手,仿佛多年老友重逢。
“裴徽此獠,凶殘暴虐,滅絕人性!簡直非人哉!”他一開口就定下基調,痛心疾首地拍著大腿,“屠戮我世家名門,手段之酷烈,令人發指!清河崔氏,百年望族啊!闔族上下,從白發翁媼到繈褓嬰兒,盡數屠戮,雞犬不留!人頭滾滾,血流漂杵!那慘狀……唉,慘絕人寰!此等行徑,非但動搖國本,更必引得天怒人怨,四海鼎沸!幽燕之地,仁義之鄉,豈能容此等暴君?”
他精準地捕捉到韓休琳粗獷臉上那一閃而逝的不安尤其是聽到“闔族屠戮”時),立刻話鋒一轉,直戳韓休琳最敏感的神經——他的地盤和權力:
“然,此獠野心豈止於此?!其推行‘均田’,名為均貧富,實則是要瓦解地方豪強根基,斷大帥治下之臂膀!您想想,幽燕多少豪傑依附大帥?若他們的田產被那些泥腿子分了,他們拿什麽孝敬大帥?拿什麽養私兵部曲?大帥的根基,豈不是被釜底抽薪?!”
鄭懷恩的聲音充滿了煽動性。
“更可怕者,其掌控‘天工快報’這等妖物,壟斷輿情,顛倒黑白!今日它能將世家打成叛逆,明日焉知不會汙蔑大帥您擁兵自重,圖謀不軌?下一步,必是削藩集權,奪大帥之權柄!這盧龍節度使的旌節,怕是要換人了!”他刻意加重了“換人”二字。
“還有!”鄭懷恩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混合著恐懼與神秘的表情,身體前傾,壓低聲音,“其麾下那條瘋狗黃巢!您知道吧?那是個真正的殺星!毫無人性可言!清河崔氏就是被他帶人屠光的!婦孺不留啊!殷鑒不遠啊,大帥!”
他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那黃巢,下一個目標會是誰?會不會是……與大帥您交情深厚的範陽盧公?甚至……”
他故意留下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小眼睛死死盯著韓休琳驟然收縮的瞳孔,“會不會有人構陷,說您……您與盧公過從甚密,也……也……”
後麵的話他沒說,但那威脅之意,比說出來更讓人心寒。
眼看火候已到,鄭懷恩臉上的恐懼瞬間被諂媚的笑容取代,變臉之快令人咋舌。
他如同變戲法般,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厚得驚人的禮單,那紙張的厚度和分量,本身就代表著難以想象的財富。
他雙手捧著,如同進獻至寶,恭敬地奉到韓休琳麵前:“吾主範陽盧公、滎陽鄭公,深知大帥坐鎮幽燕,保境安民,震懾契丹、奚人,勞苦功高!值此危難之際,兩家願傾盡幽燕之地世代積累之財富,以表寸心,助大帥固本強基!此乃兩家一點心意,望大帥笑納,切莫推辭!”
韓休琳那雙被酒色浸染得有些渾濁的眼睛,瞬間爆發出餓狼般的精光!
他粗大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發出清晰的“咕咚”聲。
他強作鎮定地接過那份沉甸甸的禮單,手指撚過厚實的紙張,發出沙沙的誘人聲響。
目光貪婪地掃過上麵密密麻麻的文字:黃金三萬兩!明珠二十斛!遼東百年老山參五十株!範陽上等良田兩千頃!幽州、薊州最繁華地段商鋪地契三十處!還有珍珠、貂皮、東珠…每一項都足以讓普通人瘋狂!
鄭懷恩趁熱打鐵,聲音壓得更低,充滿了魔鬼般的誘惑,每一個字都敲在韓休琳的癢處:“盧公、鄭公及河北、河東眾多仰慕大帥威名的忠義之士,願共奉大帥為幽燕之主!隻求大帥暫緩向裴徽那小兒輸誠,厲兵秣馬,靜觀其變。幽燕之地,唯大帥馬首是瞻!若裴徽逼迫過甚,或其根基不穩,中原再生變亂……”
鄭懷恩眼中閃爍著野心的火焰,“大帥隻需振臂一呼,吾等必為前驅奧援!幽燕鐵騎,踏破潼關亦非難事!屆時,劃黃河而治,大帥坐擁幽燕沃土,帶甲數十萬,南麵稱尊,亦未可知啊!那長安的龍椅,未必就不能換個主人坐坐!”
“劃河而治……幽燕之主……南麵稱尊……”這幾個字如同世間最猛烈的春藥,精準地擊中了韓休琳心底最深處、最隱秘的渴望!
裴徽的強勢崛起、那些“均田”、“削藩”的傳聞、尤其是黃巢那條瘋狗的恐怖威脅,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和恐懼。
而世家送上的這份足以武裝數萬大軍的厚禮和描繪的“王圖霸業”,則像是一劑強效的麻醉藥和興奮劑,瞬間點燃了他壓抑已久的野心!
韓休琳摩挲著自己布滿胡茬的下巴,粗糲的手指刮過皮膚,發出沙沙的聲響。
密室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隻有炭火在銅盆中劈啪作響,以及韓休琳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他肥胖的身體陷在鋪著虎皮的寬大座椅裏,眼神變幻不定,貪婪、恐懼、野心、猶豫在其中激烈交戰。那厚得壓手的禮單,仿佛有千鈞之重。
足足一炷香的時間過去。
鄭懷恩屏住呼吸,額角也滲出了細汗,他知道,成敗在此一舉。
終於,韓休琳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含混,帶著濃重的幽燕口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裴徽小兒……手段嘛,是忒狠了些,不留餘地啊……”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鄭懷恩說,更像是在為自己接下來的決定找借口。
“盧公、鄭公……嗯,夠意思!這份心意……嗯,本帥領了。” 他緊緊攥著那份禮單,指關節都有些發白,仿佛怕它飛走。
他挺了挺肥胖的腰身,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胸膛,努力做出豪邁的姿態,聲音也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宣告:
“這幽燕之地嘛,自有俺們幽燕的規矩法度!不是他長安城發一紙詔書,就能指手畫腳的!本帥的根基在此,自然會為俺們盧龍軍的將士,為這幽燕的父老百姓,謀一個安穩前程!”
他沒有明確喊出反裴的口號,但收下那份價值連城的厚禮本身,就是最明確的信號!對鄭懷恩“厲兵秣馬,靜觀其變”的建議,他既未讚同也未反對,這種曖昧的沉默,在鄭懷恩聽來,就是默許和鼓勵!
韓休琳心中的天平,在裴徽帶來的恐懼與世家許諾的重利和“王圖”之間劇烈搖擺後,終於徹底傾斜。
貪婪、野心和對失去獨立王國的恐懼,壓倒了那本就稀薄得可憐的忠誠。
對裴徽的敵意和割據自保的念頭,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瘋長。
鄭懷恩心滿意足,笑容更加燦爛,深深一揖:“大帥英明!小人告退,定將大帥之意,回稟盧公、鄭公!”
他退出了這間充滿酒氣、銅臭與陰謀的密室。
門剛一關上,韓休琳臉上那強裝的豪邁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狂喜與緊張的潮紅。
他立刻沉聲,用最嚴厲的語氣吩咐侍立在陰影中的心腹將領:“傳令各軍!即日起,所有操練加倍!給老子往死裏練!軍械庫全部打開,弓弦上油,刀槍磨快,鎧甲修補!糧草儲備務必充足,翻倍!”
“各關隘,特別是南麵指向長安方向)和西麵指向河東方向)的,給老子把眼睛擦亮!盤查加倍!凡是從長安方向來的使者,或者打著朝廷、裴徽旗號的任何命令、文書……哪怕是隻蒼蠅,也一律給老子扣下,火速報來!”
“沒有本帥的親筆手令,誰他娘的也不準放行,更不準聽調!違令者……”他眼中凶光畢露,做了一個狠狠下劈的手勢,“軍法從事,斬立決!誅三族!”
心腹將領凜然應諾:“遵大帥令!”
轉身快步離去,密室外幽燕的寒風,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更加料峭刺骨,預示著山雨欲來。
韓休琳長長籲了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做成了什麽大事。
他拿起那份禮單,又湊到炭盆旁,借著火光貪婪地、仔細地看了一遍上麵的每一個數字和名目,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極度貪婪與膨脹野心的複雜笑容,口水幾乎都要流下來。
他走到猛虎下山圖前,伸出粗壯的手指,在猛虎眼睛的位置用力一按。
隻聽“哢噠”一聲輕響,牆壁上彈開一個暗格。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份厚重的禮單放了進去。
就在暗格關閉的瞬間,借著炭盆跳躍的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暗格裏除了這份新禮單,還有幾封陳舊的信函。
其中一封信函的落款處,一個殘破的、被火燎過的“史”字,赫然在目!
暗格悄然合攏,猛虎的眼睛似乎更加凶戾。
韓休琳臉上的笑容,在炭火明滅不定的光影中,顯得格外陰森。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