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4章 恐慌且狠毒的楊國忠

字數:16466   加入書籤

A+A-


    成都,行宮原劍南節度使府邸)
    深秋,午後。
    天空,是凝固的鉛灰色,厚重得令人窒息,吝嗇地將陽光濾成一種病態的昏黃,投射在飛簷鬥拱之上,拉出扭曲而猙獰的陰影。
    空氣粘稠如凝固的桐油,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費額外的氣力,吸進去的是灼熱,呼出來的,卻是從骨髓深處、從朽木梁柱縫隙、從每一個因惶恐而瑟縮的靈魂裏,絲絲縷縷滲出的、無可救藥的腐朽氣息。
    這氣息無聲地宣告著:大廈將傾。
    殿宇之內,依舊雕梁畫棟,金碧輝煌。
    低垂的蜀錦華幔,用金絲銀線繡著張牙舞爪的龍鳳,卻在搖曳的燭火下褪盡了威嚴,隻餘下一種垂死的、徒有其表的華麗。
    巨大的鎏金香爐中,金獸口中噴吐的龍涎香濃鬱得化不開,甜膩得令人作嘔。
    它徒勞地翻滾升騰,試圖驅散彌漫在殿內每一個角落的恐慌與陰霾,卻隻讓那無形的沉重感更加凝實,仿佛給每個人的肩膀都壓上了一座無形的山。
    殿門深處,楊國忠背對眾人,如同一尊深紫色的、僵硬的雕像,負手矗立在懸掛於牆上的巨大蜀地輿圖前。
    那身象征最高權柄的深紫色蟒袍,此刻更像是沉重的枷鎖。
    輿圖上,山川險峻,河流縱橫,曾經在他眼中是進可攻退可守、成就帝王霸業的龍興之地,如今卻像一張巨大的、無形的蛛網,將他牢牢困在中央。
    他保養得宜、白皙光滑的臉龐,此刻肌肉扭曲,額角青筋如蚯蚓般暴起蜿蜒,眼白上布滿了蛛網般觸目驚心的血絲。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輿圖中央那個用朱砂點出的、刺目得如同滴血的紅點上——長安。
    那目光,充滿了怨毒、不甘,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深入骨髓的、冰涼的恐懼。
    死寂,是此刻唯一的聲音,沉重得能壓碎人的耳膜。
    “廢物!統統都是廢物!”
    一聲尖利如同夜梟啼鳴的咆哮,驟然撕裂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楊國忠猛地轉身,紫袍下擺帶起一陣陰冷的旋風。
    他手中那份被揉捏得如同醃菜、早已失去形狀的“天工快報”,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摜在地上!
    “啪!”
    一聲沉悶的巨響,如同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口。
    紙張散開,頭版上,裴徽那張年輕、英挺、眼神銳利如鷹隼的畫像,在昏黃的燭光下,如同最鋒利的嘲諷,瞬間刺得楊國忠雙目灼痛。
    畫像下方,一行行粗黑的大字,則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心尖,烙下屈辱與絕望的印記:
    “誅殺安逆,乾坤初定!”
    “身世大白,民心所向!”
    “昏君禪位,天命所歸!”
    “七宗五姓叛國鐵證昭昭!”
    “延王身份,驚天大偽!”
    “裴徽!裴徽!!”楊國忠的胸膛劇烈起伏,紫袍下的身軀因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篩糠般顫抖。
    他感覺喉嚨裏堵著一團腥甜的鐵鏽味,幾乎要嘔出血來。
    快報散開的紙張上,清晰地印著那些他以為早已隨著長安太極宮那場滔天大火化為飛灰的“密信”影印件、錢糧賬簿的片段、關鍵人證栩栩如生的畫像……
    而最讓他肝膽俱裂、魂飛魄散的,是那份“禪位密旨”的影印件和揭露假延王身份的詳盡證據鏈——那清晰得令人發指的胎記對比圖、接生穩婆按著手印的證詞、昔日王府舊仆惟妙惟肖的畫像與口供……
    每一個字,每一幅圖,都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捅向他楊國忠賴以立足、號令天下的“大義”根基,誓要將他徹底釘在遺臭萬年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被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取代。
    下首侍立的幾個心腹幕僚和僥幸隨他逃入蜀中的舊部,個個麵如金紙,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鬢角淌下,浸透了官服的內襯,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汗水的酸餿氣,與濃鬱的龍涎香混合,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怪味。
    殿角巨大的青銅冰鑒裏,冰塊早已融化殆盡,隻剩下幾縷若有若無的涼氣,徒勞地掙紮著,更襯得人心燥熱難安,如同置身蒸籠。
    “相……相爺息怒……”一個須發皆白、身形佝僂的老臣,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上前一步,聲音抖得不成調子,仿佛秋風中的枯葉。
    他是當初從長安城逃出來的,前些天自己跑到蜀地,特意投奔楊國忠,隻因他本就是楊忠的老班底之一,禮部侍郎鄭畋。
    他渾濁的老眼掃過地上散落的“天工快報”,如同被燙到一般迅速移開。
    “當務之急,是……是穩住人心,速速……速速反擊此等汙蔑啊!否則,蜀中……蜀中人心浮動,根基……根基亦將不穩啊!”
    他手中的拐杖,在地磚上敲擊出細微而急促的噠噠聲,暴露了內心的極度恐慌。
    “反擊?如何反擊?!”楊國忠猛地轉頭,那雙布滿血絲、凶光畢露的眼睛如同被逼入絕境的受傷猛獸,帶著擇人而噬的瘋狂,狠狠地掃視著殿內眾人。
    每一個被他目光觸及的人,都像被毒蛇盯上,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恨不得將頭埋進胸口。
    “裴徽小兒掌控著‘天工快報’,那是什麽?那是天下喉舌!其傳播之速,覆蓋之廣,遠超我等想象!一夜之間,蜀中婦孺皆知!你們聽聽!聽聽外麵!”他猛地抬起顫抖的手指,指向那緊閉的、厚重的朱漆殿門。
    殿外,隱隱傳來成都街市特有的喧囂。
    但這喧囂聲中,此刻卻夾雜著一些不同尋常的、壓抑的議論聲浪,如同無數細小的、不安分的溪流在黑暗的地下匯聚、湧動,雖然隔著厚重的宮牆和殿門聽不真切具體內容,但那股躁動不安、人心惶惶的氣息,卻如同實質的煙霧般清晰地滲透進來,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裏,鑽進每個人的心裏。
    楊國忠仿佛能清晰地聽到那些字眼在空氣中嗡嗡作響,反複撞擊著他的耳膜:“立節郡王”、“昏君”、“假延王”、“禪位”、“七宗五姓”、“叛國”……
    “蜀道雖險,卻擋不住這漫天飛舞的紙片!
    如今成都城內,市井流言如野火燎原!
    那些原本依附我們的蜀地官員、豪強,眼神都開始閃爍了!
    他們的腰杆子,軟了!
    還有那些愚民……”楊國忠咬牙切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碎冰碴。
    他想起昨日心腹密探的急報,有孩童在街頭巷尾拍手唱起了新編的俚謠:“天工報,真奇妙,昏君跑,假王跳,立節郡王萬民笑!”
    雖然密探很快驅散了孩童,但那種子,那可怕的、動搖根基的種子,已經借著童謠的翅膀,深深地種下了!
    他恨得幾乎咬碎後槽牙,牙齦滲出血腥味,“裴徽……他在蜀中到底埋了多少釘子?!連長安那場大火都沒燒幹淨?!這蜀地,還是不是我楊國忠的蜀地?!”
    “相爺!”一個年輕而帶著一股狠厲之氣的聲音打破了壓抑的沉默。
    掌管機宜文字的心腹幕僚陳延慶,年約三十,麵容清瘦,顴骨微凸,一雙細長的眼睛此刻閃爍著孤注一擲的寒光。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殿內令人窒息的空氣全部吸入肺中,然後猛地踏前一步,拱手道,語速快而清晰,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他裴徽能偽造‘密旨’,混淆視聽,我們為何不能?他能掌控關洛輿論,我們難道就不能在蜀中另起爐灶,掌握我們自己的話語權?蜀道艱難,正是天賜之險!此乃我等的天然屏障!請相爺即刻下令!”
    他目光如炬,掃過眾人,條理分明地拋出計劃:
    “第一,鎖喉!封鎖所有通往關中的要隘——金牛道、米倉道、荔枝道、陰平道!增派最可靠的心腹重兵,由楊子釗將軍親自督辦!”
    “抽調最精銳的牙兵,攜帶強弓勁弩、滾木礌石,扼守所有入蜀孔道!布設鹿角、蒺藜,挖斷棧道!凡形跡可疑者,攜帶片紙隻字者,尤其是‘天工快報’,無論販夫走卒還是商賈士紳,視同通敵,無需審問,立斬不赦!懸首於關隘,以儆效尤!”
    “凡在蜀中傳播裴賊謠言、動搖軍心民心者,無論何人,誅連九族!我們要讓蜀中,成為隻聞‘討逆’之聲、隻遵延王殿下號令的鐵桶江山!一隻蒼蠅,也別想飛出去傳遞消息!”
    “第二,吠日!請延王殿下即刻頒下‘討逆詔書’!詔告蜀中軍民,痛斥裴徽弑君篡位指李隆基‘被禪位’)、屠戮忠良指七宗五姓)、勾結流寇黃巢)、偽造聖旨、混淆皇室血脈!”
    “將他塑造成比安祿山更甚十倍的國賊巨奸!將‘天工快報’所刊一切斥為無恥偽造!”
    “重點強調他勾結黃巢、屠戮士族、動搖國本、禍亂天下!我們要用更響亮、更密集的聲音,壓過裴徽的妖言!”
    “這份詔書,言辭務必痛切,氣勢務必磅礴,要能點燃蜀中軍民同仇敵愾之心!鄭侍郎德高望重,文采斐然,主筆最為妥當,屬下不才,願為潤色,今日之內必須頒行天下!”
    說到這裏,陳延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瞥向殿內深處一個光線最為晦暗的角落。
    那裏,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座椅上,蜷縮著一個身著親王四爪蟒袍的身影——延王李玢。
    他麵色慘白如紙,毫無血色,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著,眼神空洞地望向虛空,仿佛靈魂已被那“天工快報”上駭人的真相徹底抽走。
    華麗的蟒袍穿在他瘦削的身體上,顯得異常寬大和沉重,仿佛隨時會將他壓垮。
    他手中,緊緊攥著另一份早已被冷汗浸透、字跡模糊暈染的“天工快報”,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著死白。
    那觸目驚心的“胎記對比圖”——位置、形狀、大小,分毫不差!還有那“舊仆證詞”描述的細節——他幼時淘氣摔傷的疤痕位置、乳母的小名……都太真了!
    真得讓他毛骨悚然!
    即使他心底深處某個角落知道自己是真的,此刻也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贗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下人麵前,隨時會被洶湧而來的“忠義”之潮撕成碎片,挫骨揚灰。
    巨大的恐懼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越收越緊,讓他無法呼吸,身體不受控製地篩糠般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殿下!”楊國忠幾步跨到延王麵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幾乎將瘦弱的延王完全吞噬。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和一絲刻意為之的、煽動性的悲憤,如同洪鍾般在延王耳邊炸響:“抬起頭來!看著本王!你是先皇血脈!是大唐正統的延嗣!是先帝親封的延王!裴徽那來曆不明、身世卑賤的野種,不過是竊取國柄、欺世盜名的逆賊!”
    “他為何要如此處心積慮地偽造證據,構陷於你?正因為他懼怕!他骨子裏懼怕你身上流淌的太宗皇帝的高貴血脈!懼怕這煌煌大唐的正朔所在!”
    “殿下,你要振作!隻要你在,大義就在!這蜀中千裏沃土,百萬生民,就是你我一心、君臣同德、中興大唐、再造乾坤的根基!”
    他的話語充滿了蠱惑力,試圖用這“大義”的呐喊,驅散延王心中的恐懼。
    延王李玢被楊國忠雷霆般的聲音和灼灼逼人的目光所懾,茫然地、如同提線木偶般抬起頭。
    他想嘶吼“我是真的!我是太宗子孫!”,但喉嚨裏隻發出“嗬……嗬……”如同破風箱般的、意義不明的抽氣聲。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僅存的理智。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盤旋、尖叫:“完了……全完了……裴徽不會放過我的……他會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碾死我……楊相也保不住我……我會死……死得很慘……車裂?淩遲?……”
    這念頭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天旋地轉,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
    楊國忠看著他這副爛泥扶不上牆、魂飛魄散的窩囊樣子,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度的厭惡和鄙夷,仿佛在看一件即將失去所有價值的廢物。
    但他臉上依舊維持著“忠臣”的激憤與堅定,聲音斬釘截鐵:“殿下放心!臣等誓死護衛殿下周全!裴賊的謠言,不過是臨死前的狂吠,動搖不了蜀中忠義之士的決心!殿下隻需安心靜養,這討逆大業,自有臣等操持!”
    他猛地轉身,不再看那癱軟在蟒椅上、幾乎要滑落的“親王”,對著陳延慶等幕僚厲聲下令,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冰雹,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立刻去辦!三件事,一件都不能延誤!一件都不能出錯!”
    “第一,以延王殿下之名,鄭侍郎主筆,陳延慶潤色,今日酉時之前,必須頒下‘討逆詔書’!”
    “用詞要極盡痛切,字字泣血,將裴徽之惡行昭告天下!”
    “詔書抄錄萬份,快馬發往蜀中各州府縣,張貼於通衢要道、城門市集!”
    “讓蜀中每一個角落,都響徹討伐逆賊裴徽的聲音!讓蜀中每一個人,都知道誰才是大唐正統!誰才是禍國巨奸!”
    “第二,封鎖蜀道!鎖喉之策,由劍南節度副使鮮於仲通親自督辦!持我令箭,即刻調兵!抽調最精銳的牙兵,尤其是跟隨本相多年的楊家部曲,攜帶強弓硬弩、火油滾木,扼守所有入蜀孔道!”
    “布設三重鹿角、深挖壕溝、埋設鐵蒺藜,關鍵棧道,給我徹底挖斷!凡形跡可疑者,攜帶片紙隻字者,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提頭來見者,重賞!玩忽職守者,誅三族!本王……不,是延王殿下!要的是一個鐵桶般的蜀中!一個隻知討逆、不知裴賊為何物的蜀中!”
    “第三,”楊國忠眼中凶光閃爍,如同毒蛇吐信,聲音陡然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陰冷徹骨的寒意,隻讓最核心的幾人能勉強聽清,“陳延慶,你親自去辦!持我密令,聯絡南詔王閣羅鳳!告訴他,唇亡齒寒!裴徽野心勃勃,一旦徹底掌控中原,下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這西南邊陲的‘不臣’!隻要他肯出兵襲擾姚州、嶲州一帶,控製西南邊境,給裴徽後方添亂,牽製其部分兵力……”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肉痛,但旋即被更深的狠厲取代:“延王殿下允諾,事成之後,金沙江以南的所有土地,盡歸南詔!再加黃金十萬兩,蜀錦萬匹!讓他掂量清楚!是坐等裴徽大軍壓境,還是趁此良機,開疆拓土,永絕後患!告訴他,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相爺英明!”陳延慶等人精神猛地一振,仿佛在絕望的深淵中抓住了一根堅韌的藤蔓。
    封鎖消息,製造信息繭房;
    高舉“討逆”大旗,占據道德製高點;
    勾結外援,製造外部壓力——這連環三策,確實是他們目前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有力的反擊和防守策略。
    殿內壓抑的氣氛似乎為之一鬆。
    然而,楊國忠心中的寒意並未因這三道命令而散去分毫。
    他煩躁地揮退眾人,隻留下陳延慶等心腹。他獨自走到巨大的雕花木窗前,猛地推開。
    “嘎吱——呀——”
    沉重的木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窗外,是成都陰沉的天空,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仿佛沉重得隨時會坍塌下來,將這座繁華的“避難所”徹底埋葬。
    遠處街市傳來的喧囂聲浪更加清晰了,那不再是往日的市井繁華之音,而是充滿了不安、躁動、以及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壓抑轟鳴,如同無數隻困獸在低吼。
    他仿佛看到無數雙眼睛在陰影裏、在窗欞後窺視著這座行宮,無數張嘴巴在竊竊私語著“天工快報”的內容。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和被圍困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攫住了他。
    “相爺,”陳延慶待眾人腳步聲遠去,立刻壓低聲音上前,臉上帶著一絲深切的憂慮,“封鎖蜀道鎖喉)固然緊要,但……蜀道漫長,地形複雜,裴徽的‘天工快報’手段詭秘,如同鬼魅,恐防不勝防。”
    “且蜀中本地豪族,根基深厚,如益州張家、眉州蘇家,向來首鼠兩端,慣於觀望。今日朝會,張家家主便稱病未至,蘇家派來的代表也是目光閃爍,言辭敷衍。屬下擔心,討逆詔書……他們未必真心響應,甚至可能陽奉陰違。”
    楊國忠眼神陰鷙如寒潭:“哼!一群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傳令給楊子釗,讓他派兵,以‘保護’之名,‘請’張家、蘇家、王家……”
    “所有蜀中排得上號的豪族,把他們各家嫡子、嫡孫,‘請’到行宮來‘伴駕’!名為保護延王殿下安全,實為質子!看他們還敢不敢三心二意,首鼠兩端!另外……”
    他眼中寒芒爆射,如同利刃出鞘,“去查!動用一切暗樁,給我查清楚!那份至關重要的名單……絕不能落在裴徽手裏!掘地三尺,也要把名單找回來,或者……讓它永遠消失!”
    那份名單,記載著他楊國忠在朝野布下的暗棋、收買的將領、關鍵的財源,是比“延王”身份更致命的命門!
    陳延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繼續說道:“相爺,延王殿下……狀態實在堪憂。今日禦醫回報,殿下驚悸過度,已有譫語之兆,口中念念有詞‘假的’、‘胎記’、‘要殺我’……若是……若是他在公開場合失態,或被有心人利用,傳出些不該有的言語,那‘吠日’之策,恐將適得其反啊……”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楊國忠的臉色。
    楊國忠煩躁地一擺手,如同驅趕蒼蠅:“加派人手!給我把他看牢了!除了本王和指定的張禦醫,任何人不得靠近!告訴張禦醫,用重藥!安神定驚的方子,劑量加倍!讓他睡!睡得死死的!在討逆大業成功之前,他必須活著,也必須是個看起來‘清醒’、‘鎮定’的親王!”
    語氣冷酷無情,仿佛在談論一件需要維護的工具。
    ……
    行宮內的風暴,似乎被厚重的宮牆隔絕。
    城西,一家掛著“濟世百草堂”樸素招牌的藥鋪後院,彌漫著濃鬱而複雜的草木氣息,與前殿那甜膩窒息的龍涎香形成鮮明對比。
    甲娘,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荊釵布裙,麵容平凡得如同萬千蜀中婦人中最不起眼的一個,正坐在一盞如豆的油燈前。
    昏黃的燈光在她平靜無波的眸子裏映出兩點跳躍的、深不見底的寒星。
    她手中拿著一張看似普通的家信——來自“遠方表兄問候姑母身體”。
    她動作嫻熟,用指尖蘸著一種無色無味的特殊藥水,如同最精密的畫師,輕輕塗抹在信紙背麵。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
    隨著藥水浸潤,一行行纖細如發、肉眼幾乎無法辨識的字跡漸漸顯現出來——內容詳盡到令人心驚,赫然是楊國忠剛剛在殿內下達的三條核心命令鎖喉、吠日、引狼),甚至包括了以質子挾製豪族勒頸)、追查楊暄名單尋尾)的細節,以及延王李玢精神崩潰困儡)的狀況描述。
    傳遞情報者顯然身處核心圈,位置極高。
    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在她平凡無奇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卻無法撼動她眼底那萬年寒冰般的冷靜。
    “‘鎖喉’封蜀道)、‘吠日’發偽詔)、‘引狼’聯南詔)……外加‘勒頸’挾豪族)、‘尋尾’查名單)、‘困儡’控延王)……”
    她低聲自語,聲音毫無起伏,卻像冰棱撞擊般清脆冰冷,蘊含著洞悉一切的嘲諷與凜冽殺機,“困獸之鬥,徒耗氣力,徒增笑柄。六策皆出,黔驢技窮。”
    她取過一張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素箋,用特製的鼠須細筆,蘸著另一種特製的隱形藥水,開始書寫。
    筆走龍蛇,字跡細小卻力透紙背,內容高度凝練:“楊逆六策:鎖喉、吠日、引狼、勒頸、尋尾、困儡。儡已半癲。暄事泄,名單危。速傳主上。”
    寫罷,她輕輕吹幹藥水,素箋瞬間恢複成一片空白,仿佛從未書寫過。
    略一沉吟,她又取過一張更小的紙條,用明語快速寫下幾行字:“蜀錦十匹,上好川貝五斤,天麻三斤,三日後申時,送往西城柳條巷張府。”
    這是緊急情況下,啟動備用傳遞渠道的指令。
    柳條巷張府,表麵上是本地一個中等綢緞商,實則是另一個隱秘情報節點。
    隨即,她走到後院角落一個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破舊的鴿籠旁。
    籠中幾隻灰撲撲、其貌不揚的信鴿安靜地棲息著。
    她伸出手,其中一隻羽翼格外強健、眼神銳利如電的信鴿立刻跳到她手臂上,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指。她將卷好的素箋和那張明語紙條,一同塞入一個特製的、帶有防水隔層的細小竹管內,牢牢係在鴿腿內側。
    “去吧,‘穿雲’。”她低語一聲,手臂平穩地一振。
    信鴿“穿雲”撲棱棱展翅飛起,動作迅捷而無聲,靈巧地穿過狹窄院落上空交織的晾衣繩和幾根稀疏的槐樹枝椏,瞬間融入成都那鉛灰色、低垂欲雨的陰沉天幕,化作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黑點,向著北方,向著長安的方向,義無反顧地振翅而去,帶著決定性的情報。
    做完這一切,甲娘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如同完成一件最尋常的家務。她轉身回到藥鋪前堂。
    與此同時,在行宮深處一間守衛森嚴、窗戶都被厚重帷幔遮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的偏殿內。
    延王李玢早已從那張象征身份的蟒椅上滑落,癱坐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板上。
    華麗的四爪蟒袍沾滿了灰塵和不知名的汙漬,金冠歪斜,幾縷被冷汗浸透的亂發黏在慘白如紙的額頭上。
    他手中那份“天工快報”早已被揉爛、被汗水淚水浸透,墨跡暈染成一片片絕望的汙漬,但上麵裴徽那銳利的眼神和那些觸目驚心的標題,依舊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腦海裏,反複灼燒。
    “假的……都是假的……裴徽是假的……我是真的……我是太宗皇帝的子孫……我是延王……我是真的……”他神經質地喃喃自語,聲音嘶啞顫抖,不成調子,在空曠陰森的殿內回蕩,如同鬼魅的低語。
    然而,快報上那詳實到可怕的證據鏈——胎記的位置、形狀、甚至邊緣的微小特征,與宮中秘檔記載分毫不差;
    當年接生穩婆的姓名、籍貫、入府時間、相貌特征;
    指認他的舊仆的樣貌、口音、當年負責的職司……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根冰冷的鋼針,反複紮刺著他脆弱的神經,將他本就搖搖欲墜的自信徹底瓦解。
    巨大的恐懼如同無數隻冰冷滑膩的手,緊緊攥住他的心髒,扼住他的喉嚨,將他拖向無邊的黑暗。
    “不!不——!我不想死!裴徽會殺了我的!他一定會殺了我的!他會把我千刀萬剮!!”極致的恐懼終於衝垮了最後一絲理智的堤壩。
    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像一頭被無形鞭子瘋狂抽打的困獸,雙眼赤紅,布滿血絲,在殿內瘋狂地衝撞起來!
    他打翻了案幾上珍貴的琺琅彩瓷瓶,清脆的碎裂聲如同喪鍾;
    他抓起沉重的玉如意狠狠砸向描金屏風,屏風應聲而裂;
    他撕扯著身上的蟒袍,仿佛那是束縛他、給他帶來無盡厄運的枷鎖,金線崩斷,珍珠滾落一地,在冰冷的地磚上彈跳著,發出細碎而絕望的聲響。
    “放我出去!我不是假的!讓我走!離開這個鬼地方!放我走——!!”他衝到厚重的、鑲嵌著銅釘的殿門前,用盡全身的力氣,用頭撞,用手捶,用腳踢!沉重的殿門紋絲不動,隻發出沉悶而絕望的“砰砰”聲,如同擂響的喪鼓。
    “開門!開門啊!你們這些奴才!我是延王!我是真的王爺!!” 嘶吼變成了淒厲的哭嚎。
    門外,守衛的甲士如同沒有生命的石雕,對殿內傳來的哭嚎、咒罵、撞擊聲充耳不聞。
    他們腰間挎著橫刀,手穩穩地按在刀柄上,眼神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空曠死寂的庭院。
    他們得到的命令冰冷而明確,來自楊國忠的親口訓示:無論裏麵發生什麽,絕不能讓“殿下”離開這扇門半步!
    絕不能讓任何一句“瘋言瘋語”傳到外麵去!
    擅離崗位者,格殺勿論!聽到不該聽的內容者,割舌挖眼!
    殿內昏暗的光線下,延王李玢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順著冰冷的、紋絲不動的殿門,如同一灘爛泥般滑坐在地,蜷縮在門後最深沉的陰影裏。
    他眼神渙散,空洞地望著虛空,臉上涕淚橫流,混合著灰塵和額角撞門留下的血跡,糊成一團汙穢的泥濘。
    華麗的蟒袍淩亂不堪地掛在身上,哪裏還有半分“天潢貴胄”的威儀?
    隻剩下一個被恐懼徹底吞噬、精神瀕臨崩潰、在絕望中等待最終審判的可憐蟲。
    他口中隻剩下無意識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胎記……穩婆……舊仆……裴徽……殺我……殺……”
    殿門外,甲士的腳步聲規律而沉重地來回巡邏,如同為囚籠中的困獸敲響的喪鍾。
    楊國忠還在前殿焦躁地踱步,反複推敲著反擊的細節,試圖用鐵腕、謊言和陰謀在蜀中盆地築起最後一道看似堅固的堡壘。
    他不知道,他視為“大義”象征、賴以號令天下的延王殿下,已在極度的恐懼中徹底崩潰,淪為驚弓之鳥,隨時可能成為引爆火藥桶的火星;
    他不知道,他自以為隱秘毒辣的、以質子挾製豪族的“勒頸”之計和追查楊暄名單的“尋尾”行動,早已被陰影中無數雙眼睛洞悉,情報已化作信鴿振翅北去;
    他更不知道,他賴以維係統治、自以為固若金湯的蜀中堡壘,從高高在上的官僚到市井小巷的百姓,早已被無孔不入的陰影滲透得千瘡百孔。
    那張寫著“蜀錦十匹……”的紙條,正通過柳條巷張府這個節點,悄然流入更隱秘的情報網絡。
    蜀道之難,或許能暫時阻隔裴徽大軍的鐵蹄,卻阻隔不了那如同附骨之疽、無孔不入的恐懼,阻隔不了那來自陰影深處、冰冷而致命的窺視,更阻隔不了民心向背的無聲洪流。
    偽朝廷的氣數,如同這蜀中盆地六月陰沉的天空,烏雲密布,雷聲隱隱,風雨欲來,搖搖欲墜。
    那沉悶壓抑的、從四麵八方湧來的轟鳴,既是天際滾滾的雷聲,也是這座孤城絕望的心跳,更是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等待時機的屏息。
    而對裴徽來說,真正的雷霆,或許並非僅僅來自北方長安的鐵甲洪流。
    淮北、淮南、江南……那些同樣收到“天工快報”,正暗中觀望、蠢蠢欲動的藩鎮與世家,才是足以顛覆一切的驚雷。
    南詔閣羅鳳那雙貪婪而狡黠的眼睛,在收到楊國忠的許諾後,又會給這危局帶來怎樣的變數?
    是趁火打劫?還是另有圖謀?那份關乎楊國忠核心機密的名單,最終會落入誰手?
    這一切,都如同殿外低垂翻滾的厚重烏雲,充滿了未知的殺機與懸念,預示著更加猛烈的風暴即將來臨。
    ……
    ……
    長江之畔,江陵城荊州)。
    濕冷的霧氣,如同天地間一隻巨大、無聲的白色幽靈,自浩蕩渾濁、裹挾著上遊泥沙與斷木殘枝的長江江麵升騰而起,無聲無息地吞噬著這座控扼荊襄、溝通南北的千年重鎮。
    水汽浸潤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使其油亮如鏡,倒映著兩旁鱗次櫛比的店鋪屋簷下昏黃的燈籠,以及行色匆匆、麵目模糊的人影。
    空氣粘稠得如同化不開的陳年米漿,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腑上,混雜著濃重刺鼻的水腥氣、碼頭堆積如山正在黴變的魚蝦幹貨的鹹腥、皮革和藥材混雜的苦澀藥味,以及一種無形卻如影隨形、愈發濃烈、如同鐵器在潮濕空氣中緩慢鏽蝕般的……鐵鏽與熾熱野心混合的味道。
    這味道鑽進鼻腔,沉入肺腑,讓每一個在江陵討生活的人,心頭都莫名地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冰冷的石頭。
    街市上,小販嘶啞的叫賣聲依舊,卻少了往日的酣暢淋漓,多了幾分刻意壓低的、小心翼翼;
    行人步履匆匆,眼神閃爍遊移,仿佛都在豎著耳朵,捕捉著空氣中那絲無處不在、令人心悸的不安躁動——
    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前,大地深處隱隱的、預示毀滅的嗡鳴。
    永王府邸深處,臨水軒榭。
    軒榭如同一個巨大而孤寂的鳥喙,懸空探入咆哮的江麵之上。
    軒外,長江如一條暴怒的黃色巨龍,裹挾著上遊衝刷而下的泥沙、斷木甚至隱約可見的破碎牲畜屍體,奔騰咆哮,濁浪排空,挾帶著萬鈞之力狠狠撞擊著嶙峋的礁石與看似堅固的堤岸,發出沉悶而持續、仿佛來自地府深處的“轟隆——嘩啦——轟隆!”巨響。
    每一次撞擊,都仿佛直接捶打在軒榭的地基上,連帶著腳下紫檀木精工細作的地板都傳來一陣陣細微卻清晰、如同脈搏加速般的震顫,如同大地不安的、瀕臨極限的心跳。
    軒內,卻是一片刻意營造的、近乎令人窒息的寧靜。
    昂貴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腳步聲,厚重的錦緞帷幔隔絕了部分江濤的嘶吼,卻無法阻擋那沉悶的、無孔不入的震動感。
    紫檀木的案幾打磨得光滑如鏡,倒映著窗外鉛灰色的天光和搖曳的燭火。
    一尊小巧精致的青銅博山爐踞於其上,爐頂仙山繚繞,一縷縷淡雅的青煙嫋嫋婷婷地升起,散發出上好的沉水香那清幽寧神的氣息。
    這香氣本該撫平心緒,此刻卻徒勞地在室內彌漫,試圖驅散某種無形的、粘稠如膠、冰冷刺骨的焦灼。
    然而,那縷縷青煙上升的軌跡,總會被窗外偶爾掠過的、金屬甲胄碰撞摩擦發出的刺耳“鏗鏘”聲所粗暴地攪亂、打散,仿佛無聲地宣告著這寧靜的脆弱、虛偽與不堪一擊。
    永王李璘,李隆基第十六子,年近三旬。
    他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座椅中,像一尊被抽去了靈魂的玉雕。
    ……
    ……